再也找不到記憶中的一碗羊肉泡

一碗羊肉泡好不好,進店之前其實就能做出判斷。

遠遠就聞見濃重羶味兒的,肯定不是道行深的老廚子。一碗合格的羊肉泡,只得香氣,沒有羶味兒。進店坐定,上桌的得是海碗,至少比小姑娘的臉要大,西北人吃飯吃得就是一個酣暢痛快,小盤子小碟那是小家子氣。羊肉要燉得爛,粉條都煮成透明,一把蔥花灑上去,蔥翠不腥,舀兩勺辣醬拌進去,端起來,就著糖蒜,連湯連肉連饃饃渣渣呼嚕呼嚕咥完,“咚”的一聲,把碗重新落在桌子上,抹抹嘴,美得很!

再也找不到記憶中的一碗羊肉泡

我至今還記得第一次吃羊肉泡的場景。那是一個天氣不怎麼好的下午,爺爺把我抱上他的二八自行車,奶奶遞過來我的小搪瓷碗,爺爺又用衛生紙擦了擦,找了個塑料袋裝起來,塞進他的布兜。我早早坐在橫樑上歪著頭看著兩個沉默的老人,搖著我硬邦邦的羊角辮唱兒歌,並不知道爺爺要帶我去吃羊肉泡。

那是我家住在礦區,門口有高高的大卡車排著長隊,壯觀極了。那天的風可真大,煤渣噼裡啪啦打在我的臉上,鑽進我的眼睛裡,我急急地探著脖子要看大卡車,爺爺哄我:“碎女子不敢胡成!爺引你咥羊肉泡去!滿滿一碗羊肉,美得很!”可惜還沒吃過羊肉泡的我並沒有體會到這句話的有人,仍舊在自行車上搖來搖去。爺爺只好跳下車,抱下我,在一片風沙裡一手推著車,一手蒙著我的眼睛鼻子,臂彎裹挾著我向前走。

我生氣地要掰開他的大手,卻怎麼用力也是無濟於事,他的手又大又粗糙,厚厚的繭磨得我臉頰都疼,我跟著他走啊走,聽見風的呼嘯聲小了,我像撥浪鼓一樣搖著頭拜託他的臂彎,像只小獅子一樣瞪著他,他也只是不說話又把我抱上橫樑,我賭氣一路不跟他說話,羊角辮硬邦邦地像個小哪吒。

再也找不到記憶中的一碗羊肉泡

我不記得爺爺騎了多久的車才到了那家店,只記得爺爺把我抱下車的時候,在橫樑上坐了很久的我,屁股好疼,跌跌撞撞已經走不動道。那家店沒有招牌,像個最不起眼的民居,但我遠遠地早就聞到香味兒,爺爺還在停自行車的時候,我就自顧自順著味兒進店了。爺爺緊跑兩步牽住我的手坐下,小小的店面裡點著一個昏黃的燈泡,幾張摺疊桌油膩膩的,我坐在高高的板凳上,只比桌子高出一個頭。

張羅的夥計是個小姐姐,她梳著兩條長長的麻花辮,臉蛋紅撲撲的。我悄悄告訴爺爺我也想要那樣的辮子,爺爺摸著我的頭笑,另一隻手已經點著了煙。我不愛煙味,於是躲開他的手跳下凳子在小店裡跑著玩。那家店操作間和用餐區用一扇及腰高的門隔開,我踮起腳看到了那口極大的鐵鍋,羊湯滾滾,掌勺師傅膀大腰圓,腆著肚子守在火爐邊,臉上滲出的也不知是油是汗。我昂起頭看他,他皺著眉頭衝外面大吼一聲“誰家的女子,看把娃燒咧”,聲如洪鐘,看著他一面瞧著鍋,一面又照看我手忙腳亂的樣子,我噗嗤一下笑出聲來,他假裝凶狠地瞪我一眼,卻也忍俊不禁,西北的糙漢笑起來,臉上繃緊的線條突然柔和起來,有種與眾不同的溫柔。爺爺匆匆過來把我拉開,我已是咯咯咯地笑開了花。

再回到桌上,爺爺已經掰好了饃饃。如今的美食指南上對掰饃饃的手法有多種要求,我卻至今一無所知,與家人吃泡饃時總是囫圇吞棗一通亂掰,也並未覺得絲毫有礙口感。饃掰好了,夥計呈給掌勺大廚,加羊肉湯大火快煮,風箱拉起來,伴隨著呼呼的風聲,火苗在爐膛裡噌噌地竄出來,像蛇信子一樣囂張,夥計再扔兩塊柴火進去,羊肉湯在鍋裡咕咚咕咚地響,讓我懷疑是不是鍋裡有個小哪吒在鬧海。

再也找不到記憶中的一碗羊肉泡

我早已饞的抓耳撓腮,趴在操作間與用餐區的那扇門上眼巴巴地盯著掌勺師傅,師傅哄我:“馬上就好,尋你爺去,看把你燙了咋弄啊”。我並不聽,一直等著,直到盛好一碗,夥計姐姐端著走了,我才跟上。那是盆一樣的粗瓷大碗,潦草的青花不耐煩地在碗邊迴旋兩圈,碗裡翠綠的蔥花、蒜苗、香菜鮮亮極了;羊肉煮成紅褐色,每一個紋路都勾引著你的脣舌;粉條煮的朦朧透明,筷子輕輕夾起來,顫顫地、嬌滴滴地讓人不忍心下口;小心翼翼地咬一口饃饃,躲藏在每個角落裡的羊湯湧出來,更是鮮香四溢。料重味重,肉爛湯濃,騰騰地熱氣烘得我滿臉通紅,香味挑逗著每一根味覺神經,我已是急不可耐了。

爺爺掏出我的小碗,小心翼翼地挑給我羊肉、粉條和饃饃,羊湯從他的大碗倒入我的小碗,小小的瀑布短暫流淌的時候,香氣像是炸開也撲簌簌地流淌在空氣裡,小小的店面都充斥著這樣的熱氣和香氣,食客們哧溜哧溜地吸粉條,小小的我也把頭埋在碗裡,不理睬爺爺說把羊肉嚼碎,不然要肚子疼的威脅,來不及吹氣就急急忙忙呼嚕呼嚕地嚥下去。

那是隆冬時節,零零散散有食客裹著一身風雪進門,哆哆嗦嗦點一碗羊肉泡,人人吃得呼嚕呼嚕,羊肉的香和暖充斥著小店的每個角落。

再也找不到記憶中的一碗羊肉泡

這大概是我第一次去吃羊肉泡饃的所有印象和記憶,後來走不論走過哪裡,但凡回家總要先去吃一頓羊肉泡饃,外地不是沒有,只是這種東西換了水土,到底就是不一樣了。“味道”是一種無法騙人的東西,黃河水和外地水不一樣,外地的羊和西北的羊大概也是不一樣的。味道,它滲透在我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裡,紮根在身體最原始的地方,它與我們的味覺神經,身體機能早已形成了一種奇妙的聯繫,身體的應激反應是我們無法抵抗的。給四川人說串串、給湖南人說粉,給武漢人說鴨脖,給天津人說煎餅果子,這東西它像一紙符咒貼在你身上,走到哪裡都擺不脫忘不掉,像蠱毒一樣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突然惹得人垂涎三尺,然後想起與這“味道”相關的人和事。

只是,羊肉泡至今自然是隨時隨地想吃就吃,即使不正宗也方可湊合,但想起來第一次帶我去吃羊肉泡的人,我的爺爺,便總覺得遺憾。

爺爺去世,已經11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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