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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答未及已,兒女羅酒漿。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杜甫

自己親自試過後發現,杜甫真是懂生活。

春天的韭菜,不拘怎麼做,略點薄鹽,就夠鮮軟多汁了。不能久炒,久炒則硬,也不香了。

很適合配雜糧米飯——雜糧米飯不如白米飯軟,但嚼著有勁道,且有香味。韭菜軟,米飯脆,好。配暖黃酒,特別好。

暖酒和新韭菜,都有種讓人嘴裡“絲絲”噓一口氣的香;吃口米飯緩一緩,接著下一口。

這種氛圍下,聊什麼都很暖和。

無聲細下飛碎雪,有骨已剁觜青蔥。偏勸腹腴奎年少,軟炊香粳緣老翁。

鼓化蓴絲熟,刀鳴膾縷飛。

——杜甫

前村著屐猶通路,自摘金橙搗膾齏。

——陸游

自己試過後才發現,陸游和杜甫一樣懂生活。

生魚片切絲,覆在熱米飯上,放青蔥,已經很香了。我往這上面撒了點醬油,稍微一拌,更好吃。

蓴菜切絲做成湯,把薄魚片下去,一燙就吃,吃口有點淡,但很香;如果不用來配飯,光這麼吃,不會覺得淡。

杜甫有生活,我們都知道;但陸游也有生活。

橙子搗醬(或者直接手捏出汁來),下一點鹽,用來蘸魚片:味道酸甜得有些奇怪,但也很好吃。

當然,陸游還吃別的。

蟹饌牢丸美,魚煮膾殘香。雞跖宜菰白,豚肩雜韭黃。

——陸游

煮魚膾很香,不提;菰白就是茭白,用來炒雞腳,好。豚肩是豬腿,用來處理韭黃,我還沒試過,但想起來就覺得很味美了——韭黃清鮮,豬腿肥厚,很搭。

但牢丸是啥呢?

祭祀用的牛羊豬三牲齊全,是謂太牢。牢丸,該就是粉包肉了——湯包、湯圓、肉餅,差不多。

蟹饌牢丸——蟹粉湯包?難怪要放第一個說,而且讚一句“美”——的確很鮮美。

苦蕒醃齏美,菖蒲漬蜜香。

——陸游

苦蕒在我們那裡,有些老人家叫苦萵苣,可以用來醃鹹菜。

菖蒲眾所周知,用來蜜漬。

這兩樣一鹹一甜,陸游拿來下酒,還看月亮,真會生活。

不能多說了:陸游詩太多,又很愛寫生活,很容易攢一個大菜譜,說下去,沒邊了。

食多方些,稻粢穱麥,挐黃粱些。

大苦鹹酸,辛幹行些。

肥牛之犍,臑若芳些。

——宋玉

那會兒的調味料比較難找,我按著字面意思,湊鹹酸辣?

番茄熬汁,配點豆瓣醬,牛腩飛水之後,用前頭的醬料熬一下午,意外地:挺好吃。如果加了牛骨頭,湯汁就格外濃厚。用來澆剛熟冒香發軟的雜糧飯,真好。

淨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蘇軾

我以前做豬肉,法子換了許多種:炒糖色啊、先煎後煮啊……

後來就,一直按蘇軾的來了:不加酒,不加姜,只是一口氣加足水,大火滾了之後去掉血沫子,之後就慢火燜,莫催他,什麼都不操作。

到得火候足時,加老抽,繼續燉;最後加糖,大火收汁,到醇厚香濃略微發黏的程度,正好。

比起加其他的料,味道要圓潤得多,沒有鋒芒,不刺激,香得很潤,入口即化。

所以,蘇軾也很有生活啊——而且好像愛吃肥的。

爛烝香薺白魚肥,碎點青蒿涼餅滑。

——蘇軾

薺菜青蒿,算是清淡了吧,可還有個天殺的“白魚肥”。他老人家還寫過“正是河豚欲上時”,大概真是喜歡這類厚潤肥的菜。

我試過蒸鱈魚時撒點兒薺菜,很香;最後下豉油時,香得尤其飄忽,而且吃口很清爽。

說到肥,嗯:

烏鎮除了出木心先生、茅盾先生,前清還出過個翰林,叫做嚴辰。這位先生別的作品我不知道,只知道這個:

憶京都,填鴨冠寰中,爛煮登盤肥且美,加之炮烙制尤工。此間亦有呼名鴨, 骨瘦如柴空打殺。

回憶北京,填鴨天下第一。煮爛了端來吃很肥美,用來做烤鴨尤其精彩!——光誇北京鴨子不夠,還得說兩句:我們這裡也有鴨子,骨瘦如柴,沒意思。

鴨子果然是肥的好。填鴨還是北京的好。爛煮肥美、烤了來吃,都勝過骨瘦如柴的瘦鴨子。

我們無錫的大畫家倪瓚倪雲林講究蒸鵝,也要到爛如泥才好——那一定得是肥鵝,瘦鵝到不了這種效果。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白居易

這個體驗過的,大概都知道:都不用紅泥小火爐,遇到下雪天,有點火用來呵手,火上有點酒暖後的熱香。不拘什麼酒,熱黃酒也好,熱紅酒也好——我的江南長輩,熱黃酒里加薑絲;法國人冬天,喝熱紅酒,阿納西那邊的人喜歡在熱紅酒里加薑糖,配奶酪土豆燉鹹肉,殊途同歸。

總之吧,等酒熱,香越來越濃,倒兩杯,就著雪,喝一口。第一口暖酒下去時,脊背發熱,指尖發麻的美好,嘖嘖嘖。

所以,白居易也很有生活啊。

並刀如水 ,吳鹽勝雪 ,纖指破新橙。

——周邦彥

傳說裡,這詞是周邦彥在床底下偷聽宋徽宗和李師師喝酒時的話語。我小時候不明白:鹽和橙子為啥要配對呢?——吳鹽,我們吳地的鹽也沒那麼神奇啊。

後來吃水果時,發現長輩吃菠蘿,愛用鹽水洗一洗。據說是“去火氣”。吃到嘴裡,的確菠蘿都鮮甜許多。於是懂了:鹽和橙子,也是這個道理。

又:

玉盤楊梅為君設,吳鹽如花皎白雪。

——李白

楊梅配鹽,道理應該也差不多吧?酸甜適口的,搭配了鹽,就會有天然的鮮甜呢。

李白也真是很懂了。

等等,李白的還沒完呢。

蘇軾在海南時念叨:

明日東家當祭灶,只雞斗酒定膰吾。

——嚴格來說,這大概是最早的……海南雞飯?

加上上面陸游在鄉下喝酒的“雞跖宜菰白”,想來都是鄉下土雞,肉頭結實噴香。用來就酒,好。

又,我們所熟知的孟浩然: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雞、米飯和土酒,溫暖清新,鮮濃好吃,真是人人愛啊。

李白跟孟浩然很親近,“我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而且還在黃鶴樓送孟浩然去廣陵。

吃的愛好上,也類似。

李白著名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那首詩開頭,眾所周知

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

肥黃雞,熱白酒——那會兒沒啥蒸餾酒,所謂白酒,度數很低。

果然一口酒來一口雞,最有才華的人,都逃不脫這個去。

大詩人都是大感受家。好詩好情境,俯拾皆是,自然美妙。

反過來,不想當好吃客的詩人,成不了大文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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