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下一盤棋

父親 大學 豆腐 光明網 2017-06-20

週末,我帶妻兒到父母親那裡吃午飯。邊喝酒邊與母親聊天,飯自然就吃得慢了些。因為不喝酒,父親吃飯也用不了多少時間,就到客廳裡去了。

當我吃完到了客廳裡時,發現父親已經在小方桌上擺好了象棋。不僅把自己那一方擺好了,也把我這一方擺好了。他大概已經等不及了,又不好意思來催我快點吃完。更讓我啞然失笑的是,他把我這一方的一個“車”拿掉了———他知道公平競爭已經不是我的對手了。每當他錯一步被我抓住機會時,免不了捶胸頓足。想到前些年棋藝還是與我不相上下,這幾年竟老得這麼快,我心裡微微一痛、鼻子發酸:這就是那個小時候手把手教我下棋的父親嗎?什麼時候,能與兒子下一盤棋已成為他生活中的一種企盼。原來在單位當門衛時,因為離大伯家近,同樣愛下棋的大伯會經常過來和他下棋。現在離得遠了,雙方來往都不方便,兩個老人都失去了棋友。唉!

父親從什麼時候起戒酒已經記不清了。總之是因為高血壓導致他兩次中風,儘管沒有落下大的後遺症,但醫生說酒是絕對不能喝了。又因為牙疼,他多年來一直服用一種叫“卡馬西平片”的鎮痛藥。但牙還是痛,有時看他剛吃一口飯就恨不得滿地打滾。後來才知道其實就是三叉神經痛。最後還是我陪他到上海一家醫院做了手術,才算是擺脫了多年牙疼的折磨。但這種藥對他的神經已然造成了傷害,以至於現在反應總感覺遲鈍些。過年到舅舅家拜年,一桌人杯來酒往、熱鬧異常,唯獨父親一語不發,半天喝一口寡淡的飲料,那種落寞孤獨、那種老態凋零,怎能讓人相信,年輕時候不論是農田幹活,還是臺上演戲,還是酒桌上猜拳行令講笑話,他都是當仁不讓的主角啊!如今,他幾乎成了最默默無聞、可有可無的人,怎不讓人感慨歲月無情!

每次去看兩老,母親總是一個勁地數落父親的沒用:“瞧人家也70多歲的人,現在還在大幹,把自留地弄得溝深畦齊,要菜有菜、要果有果,還能在外面打工掙錢,而你連門口掃一塊地都要我來擦屁股。還特別不聽話,我叫他做什麼,他說‘我偏不來做’”。最後一句是老媽學著老爸的口氣說話。我相信老爸幹活是丟三落四,他本來就不擅長做家務活。當母親再說這些時,父親只顧低頭吃自己的飯或默默地坐著,好像在說一個跟他毫不相關的人。間或用手抓抓自己的頭,花白的頭髮間便落下些頭屑來,這又讓母親懊惱不已,“你看,叫他多洗頭多洗頭,就是懶得洗,非要讓我把他按倒在臉盆邊才會洗”。

看著他佝僂的背影和經常流到嘴邊的口水,我常想,他本來應該是個工程師或者教授的啊。當年他是以全公社第一名的成績考入金華一中(他自己還是習慣叫蔣堂一中),而且當時考入一中就可以轉戶糧關係的,也就是說,他已經一隻腳跨出了農門,在當時勤教苦學的環境下,考上大學是毫無懸念的。可惜,正值三年自然災害,當時一個工人的工資還不夠幾擔番薯,爺爺說你考上大學又如何?村裡某某人某某人也都在外面讀過書,最後還不是回來種田?硬是把他拉了回來。父親又是極孝順的人,從此就徹底告別了校園。我可以想象他心中的那份痛苦那份不甘。後來當我考上大學時,儘管就是家門口的浙江師範大學,他高興得就像他自己考上了一樣。只是當討論讓誰送我去上大學時,父親讓母親送我去,父親的意思他識字,以後有機會到城裡來看我,而母親不識字,必須要有人陪,所以讓她跟我一起來城裡。我想想也對,但多年後回想起來,父親竟然一趟都沒去過他兒子上的大學!大學期間有一年暑假放假,我想和幾個同學到外面玩幾天。那天,正值午後酷暑,在當時的金華老火車站前的中山路上,幾乎無人行走,正在火車站的我突然發現那個熟悉的身影!他赤膊挑了兩桶豬油,沿街挨家挨戶地問那些餐飲店需不需要。那時父母親還在殺豬賣肉,為了多賣點錢,他們把那些肥肉熬成油來賣給商家,那都是沒有一點雜質、純淨的豬油,絕沒有後來所謂的地溝油。晒得黝黑的背上臉上,大顆大顆的汗珠在陽光下發出晶瑩的光。我突然良心發現似的,悄悄地把車票退了。

回鄉之後他當上了生產隊的會計,他的一把算盤打得呱呱叫,其他生產隊裡分稻穀劃土地算個賬,也都來請他去做。村裡的人現在還會跟我說起,當年你爸可以把算盤放在頭頂照樣打得挺歡。

從父母親的結婚照上(這也是父親年輕時唯一的照片)可以看出,儘管穿著那個時代特有的軍裝軍帽,儘管時隔近半個世紀,父親的英俊帥氣依然從眉宇間看得出來。還有一點可以反證的是,母親當時本來是被介紹到我們村另一位青年的,卻不知怎麼喜歡上了父親,並且最終嫁給了他。

父親是一個極孝順的人。其實他是從小被領養的,爺爺奶奶並不是他的親父母,再加上後來爺爺奶奶有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對兄弟倆就有些厚此薄彼。儘管如此,父親的孝順是村裡有口皆碑的。每次有東西挑到外面去賣,再累再渴也捨不得花一分錢,回來後總是先到奶奶床前,一五一十、出六歸四地跟奶奶彙報,再一分一釐地上交。結婚後,每次從外面回來也總是先去看爺爺奶奶。母親生我後在孃家坐月子,父親來看了之後,哪怕是吃過晚飯,也要趕十里路回家,其中有五里是林深墳多的山路,他手電一拿就往回趕,有人說你家裡不是還有弟弟嗎,他說“不行的,我放心不下……”以至於到後來分家,母親說你父親覺得對不起爺爺奶奶,是帶著一種負罪感分的家。分家後,父母親在村裡除了生產隊種地,後來又賣過多年的豆腐殺過多年的豬,直到實在幹不動了才罷手。大概是10多年前,已經60多歲的父母親進了城,開始他們在城裡當門衛打工的生涯。先後換過幾個地方,直到去年。

去年底,他們工作了多年的單位因為面臨拆遷,父親急得跟什麼似的。我卻巴不得讓他們別做了,畢竟也已經70多歲了,打工當門衛也總有一天要回家休息的。後來人家單位領導來跟我說你父母親不肯離開。我瞭解到,原先他們的單位離開後,新進駐的是該地塊的拆遷指揮部,他們不需要門衛。母親卻要原單位一定要帶上她們或者就在這裡不走了。母親不識字,有些道理講不通,因為這事我還跟她發火,最後竟脫口而出說她就是“無賴”!在一旁的父親見此情況,說了一句“不做就不做了吧!”從那個單位出來後,他們意見出奇的一致:爭取再找個地方做。我知道他們的出發點是:能自己做一分,就不用向兒子要一分。母親也知道,再“就業”最大的障礙是父親,“我隨便找個什麼活都容易,就是你老爸跟著沒辦法”。說是這麼說,最後他們總算住進了我多年前為他們買的一套兩居室。可不久前,母親竟又在附近找了一家小企業裡燒飯的活。父親大多數時候就一個人在家。

最近,老是聽說他去上什麼課,我想他一個進城老農民總不會去上老年大學吧?一問才知道是去聽那些老年保健講座的課。我提醒他現在專門有開講座賣老人保健品的,你可不要上當。“不要錢的,有時還會提供開水、午飯。”父親連忙說。可不久之後他還是給我看一份什麼營養水的資料,說是那個培訓班讓他帶回來給我們看看,然後再去買那種飲水機器。我一看就氣不打一處來,我說你有這個錢嗎?“他們說會先借給我起的,”父親囁嚅著。看著眼前好像犯了錯的父親,不禁想起小時候到村裡的代銷店,眼饞糖果餅乾,店老闆也是這麼說的“先拿去吧,你爸爸會來還的”。如今倒了個個兒,我責怪的話到了嘴邊又收了回去。

是啊,母親在給人家燒飯,中晚餐都不在,我們又不在一起,他一個人能上哪兒去能幹什麼?有時候是母親臨出門前準備點東西讓他自己熱一熱,有時候父親就只好將就吃點方便麵。那個星期六我讓父親到我家來吃晚飯,飯後讓他帶了些牛肉、糕點,還有一大沓報紙回去。那天因為便後沒有洗手,也沒有沖廁所,被他兒媳婦說了兩句。在送他回去時,看他那既惶恐不安又心滿意足的樣子,我心裡竟微微有些痛。那天晚飯後我回單位值班,回家時已是次日凌晨一時。車進了車庫,收音機裡剛好在播筷子兄弟唱的歌曲《父親》。我熄了火、關了車燈,一個人靜靜地聽:

“時光時光慢些吧 不要再讓你再變老了

我願用我一切 換你歲月長留

一生要強的爸爸 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微不足道的關心收下吧”

黑暗中,一任淚水在臉上洶湧奔流……

都說“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 父母不在,只剩歸途”,知道父母總有離開我們的那一天,只願那一天遲些到來,遲些,再遲些!

爸爸,讓我們再來下一盤棋,讓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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