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青梅酒'
奶奶本不是好酒之人，卻在自己的房間裡擺滿了酒罈子。床頭，門後，仙桌底下，各式各樣。每逢過節，她必先一步離開飯席，到房間裡好好挑選一番，再帶著其中一罈回到人堆裡，招呼大家喝一小杯。奶奶倒酒的模樣一點也不像一個七旬老人，只見她單手提著壇沿，另一手麻利地將杯子排成一排，一點一提間還極富韻律，斟完後，桌上不留一點痕跡。
小孩不許喝酒的觀念彷彿從未進過我家門，年紀小的可以用筷子蘸著嘗一點，年紀稍大的就可以在大人的嚴格把關下，抿一兩口。無論喜不喜歡，喝完了必誇一誇這酒的功臣，這時奶奶早已靜靜坐在一旁，看著兒孫嬉鬧，笑得臉上歲月的刻痕越發顯眼。
早在五年前，我便央求著奶奶做一罈屬於我自己的酒，幻想著自己出嫁的那天可以大宴賓客。當然，奶奶聽後第一反應是揚起巴掌，兩眼一瞪，嗔罵道：“小小年紀就想著嫁人，羞不羞！”奈何妥協在我倆之間早已成了一種單向執行的慣例，她還是在某一天買回了一袋子青梅。
人家小說裡寫的都是“女兒紅”這種有寓意的酒，怎麼到我這裡就只有這一匡毫不起眼、又酸又澀的青梅子了……但抱怨的念頭很快被拋之腦後，因為奶奶竟然讓我自己動手做酒了！在一群孫輩裡，這是一項多麼高的榮譽！如果一個小孩貪玩、沒耐性，奶奶怎麼捨得任他糟蹋那一筐子青梅呢？
於是，洗青梅的時候，奶奶在一旁站著；晾晒的時候，她拿來一層網紗，蓋在被我擺成八卦型的梅子上；偶爾變天時，她也總能先我一步，將梅子端進來。終於到了裝壇的日子，看著圓滾滾的青梅撲通撲通地跳進黑黢黢的壇底，我的心也隨著慢慢地滿了起來。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等待。奶奶把它放到了我的床底，省的我天天跑去她房間，擾的她沒個安穩覺。半個月，一個月，三個月……漸漸地，我對那壇在暗自努力的梅子失去了窺探的慾望。直到大半年後，它被提前啟蓋。
我已不記得當時具體有誰，只覺得滿屋子都是人，擠著笑著，桌上放著的，赫然是應在我床底的酒罈子。那是我的青梅酒。
憤怒、委屈霎時衝上心頭，顧不上叫人，我抱著剩下的半罈子酒，進了房間。關門的時候，奶奶溫柔的聲音響起了：“小孩子不懂事。”又是一片歡聲笑語。我望望罈子，又想到外面那些紅光滿面的親戚，心裡一片哀慼。我的青梅酒……
待眾人散去，我走出房門，奶奶正收拾著一桌的狼藉，她彎著腰，臉上還帶著笑，像一鉤月，也像一張弓。桌下有幾個空罈子，甚至還有一罈是我們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喝的！那群人竟然把奶奶最得意的作品都喝完了！
正要說話，奶奶輕鬆地提起腳邊的酒罈，道：“隨他們去吧。”
至今，我也想不明白，奶奶口中的“他們”是誰。是那群來去匆匆的遠方親戚嗎？是那幾壇醇香的酒嗎？是她為那酒付出過的心血嗎？還是所有的這一切呢……
到頭來，剩下的青梅酒，也沒能留到我出嫁的那一天……在大大小小的家庭聚會中，總有人饞著想嘗一口，我一句“隨你們去吧”，便逗得眾人哈哈大笑，尤其是奶奶。
年少時的不懂事，隨你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