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生爺和隨軍哥
過年回老家，見到了兩個人，就是祥生爺和隨軍哥。
祥生爺70出頭了，但腰板筆直，紅光滿面，臉上的褶子很少，怎麼看都不像個古稀之人。他頭上戴著一頂藏藍色鴨舌帽，上身穿著深咖色有暗花的緞子棉襖，下身是一條幹乾淨淨的黑褲子，腳上穿一雙黑色手工棉窩窩。我看到他時，他正揹著手，在太陽底下和幾個老頭老太太聊天。
嘖嘖，這樣的老頭。我忍不住在心裡感慨。
其實更讓我感慨的是時間過去了這麼久，我都從一個狗屁不通的小屁孩老成了一個大男孩的媽，而且正繼續義無返顧地向老奔去，而祥生爺還是我小時候記憶中的樣子。時光在他身上好像沒什麼威力，或者是乾脆遺忘了他？
看到隨軍哥的時候，他正坐在他家門前晒太陽。印象中他像牛犢一般結實，年青又挺拔，但他竟衰老得讓我差點不敢認了：抄著手，頭微微歪著，正眯著眼打盹，臉上溝壑縱橫，嘴角竟流出了哈喇子。我叫他，他睜眼看到我，站起來和我打招呼。我又是一驚：他的腰佝僂著，也向一邊微微歪著；移步向我走近時，步履蹣跚，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
我眼眶一熱，一下子難過起來。
小時候，爸在外工作，我家沒有男性壯勞力，重活就很發愁，比如起圈。
在老家，每家後院一個大糞池，砌上一圈牆，裡邊養上豬。豬撒尿拉屎，加上踩踏，一層一層墊上土，慢慢地大糞池就滿了，得起圈，就是把糞池裡的糞起出來，這就是農家肥，交給生產隊可以換成工分。
起圈可是個力氣活。想想要一鐵杴一鐵杴把糞從糞池裡堆到池邊，再裝進架子車上，再運出去，就累得慌。尤其是糞池裡的糞越挖越低，越來越深，更吃力。再遇到冬天，糞池凍得邦邦硬，還得動用頭挖。沒有個壯年男勞力，是萬萬拿不下這個又重又髒的活計的。
還好，我家其他方面的條件還不錯，媽樂善好施，隔壁對門願意幫忙的鄰居挺多。尤其是隔壁的隨軍哥，估摸我家糞池快滿了，總是主動過來詢問。
我管隨軍叫哥。他有個後母，對他不怎麼好，給他吃得差，穿得也破破爛爛。那時候他年齡不大，還沒結婚。雖然吃得差，仗著年青，也有一身力氣，人又老實厚道，幹活不惜力,是一把好手。鄰里鄰居的，也沒什麼報酬那一說，但媽會管他一天的飯，臨了再給他包上幾個白麵饅頭，塞給他一雙新布鞋、一件新褂子什麼的。
過年回老家，見到了兩個人，就是祥生爺和隨軍哥。
祥生爺70出頭了，但腰板筆直，紅光滿面，臉上的褶子很少，怎麼看都不像個古稀之人。他頭上戴著一頂藏藍色鴨舌帽，上身穿著深咖色有暗花的緞子棉襖，下身是一條幹乾淨淨的黑褲子，腳上穿一雙黑色手工棉窩窩。我看到他時，他正揹著手，在太陽底下和幾個老頭老太太聊天。
嘖嘖，這樣的老頭。我忍不住在心裡感慨。
其實更讓我感慨的是時間過去了這麼久，我都從一個狗屁不通的小屁孩老成了一個大男孩的媽，而且正繼續義無返顧地向老奔去，而祥生爺還是我小時候記憶中的樣子。時光在他身上好像沒什麼威力，或者是乾脆遺忘了他？
看到隨軍哥的時候，他正坐在他家門前晒太陽。印象中他像牛犢一般結實，年青又挺拔，但他竟衰老得讓我差點不敢認了：抄著手，頭微微歪著，正眯著眼打盹，臉上溝壑縱橫，嘴角竟流出了哈喇子。我叫他，他睜眼看到我，站起來和我打招呼。我又是一驚：他的腰佝僂著，也向一邊微微歪著；移步向我走近時，步履蹣跚，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
我眼眶一熱，一下子難過起來。
小時候，爸在外工作，我家沒有男性壯勞力，重活就很發愁，比如起圈。
在老家，每家後院一個大糞池，砌上一圈牆，裡邊養上豬。豬撒尿拉屎，加上踩踏，一層一層墊上土，慢慢地大糞池就滿了，得起圈，就是把糞池裡的糞起出來，這就是農家肥，交給生產隊可以換成工分。
起圈可是個力氣活。想想要一鐵杴一鐵杴把糞從糞池裡堆到池邊，再裝進架子車上，再運出去，就累得慌。尤其是糞池裡的糞越挖越低，越來越深，更吃力。再遇到冬天，糞池凍得邦邦硬，還得動用頭挖。沒有個壯年男勞力，是萬萬拿不下這個又重又髒的活計的。
還好，我家其他方面的條件還不錯，媽樂善好施，隔壁對門願意幫忙的鄰居挺多。尤其是隔壁的隨軍哥，估摸我家糞池快滿了，總是主動過來詢問。
我管隨軍叫哥。他有個後母，對他不怎麼好，給他吃得差，穿得也破破爛爛。那時候他年齡不大，還沒結婚。雖然吃得差，仗著年青，也有一身力氣，人又老實厚道，幹活不惜力,是一把好手。鄰里鄰居的，也沒什麼報酬那一說，但媽會管他一天的飯，臨了再給他包上幾個白麵饅頭，塞給他一雙新布鞋、一件新褂子什麼的。
那時，很多人家都吃兩摻饃，就是一點麥面和很多包穀面攪在一起蒸的饃，或者乾脆吃的就是純包穀面蒸的發糕，就這也有人家吃不飽。所以，能吃一天的飽飯、好飯，臨了還有東西送，真是一件好差事。
很多人都很羨慕隨軍哥這個活計，但又不好意思和他爭，覺得他可憐，慢慢地隨軍哥就把我家起圈的活計包下來了。其實，一年也就那麼三兩次。
起圈那天一大早，隨軍哥穿著一雙大膠鞋來到我家。媽讓他先吃飯，吃飽了再幹活。隨軍哥每次都不好意思，搔搔頭皮說先幹一陣活再吃飯吧，媽就說先吃飽了，才有勁幹活。說話間，早飯就端上來了：炸油餅，稀飯，還有漿水菜和鹹蘿蔔條，外加一個煮雞蛋。隨軍哥甩開腮幫子大吃起來，奶奶在旁邊看得滿心歡喜，說能吃才能幹。然後又看著我們說，吃飯不香，就長不上力氣，看你們一個個豆芽菜似的。奶奶搖搖頭，對我們不屑一顧。
吃完早飯，隨軍哥去起圈了，我跑前跑後看熱鬧。媽就在廚房裡忙起來了：把肉切成丁，準備燒臊子；和麵，醒著，準備擀麵條。
午飯是臊子面。那是我們老家最好的午飯了：又細又長又筋道的手工麵條，油汪汪的臊子澆上去，現在想來還是很香的。那個時候，很多人家還是把麵條下到苞谷糝裡，叫糝子面，現在想來這種吃法還是麥面不夠吃的緣故。
半上午，祥生爺就會磨磨噠噠來到我家，口口聲聲說要幫忙起圈，還怪我奶怎麼不叫他幫忙。他輩分大，我管他叫爺，在那時的我看來，他也算是個老頭了，也該是個爺了。他穿得乾淨整潔，怎麼看都不像幹起圈這個又髒又累的活計的樣子。
奶奶客氣了兩句，祥生爺就開始給自己找上活計了，他是決計不會去糞池起圈的。他蹲在廚房裡，剝蔥洗菜燒火，反正就是在奶和媽手下打個下手。
中午了，隨軍哥被我喊回屋裡洗臉洗手準備吃飯的當兒，祥生爺已經幫著擺好了桌凳，正往桌上放碗筷呢。當然，祥生爺就名正言順地和隨軍哥一起，酣暢淋漓地吃了一頓臊子面。
祥生爺家裡的日子過得恓惶。分家後，他和老婆倆娃一家四口住在兩間破房子裡。原本只有小兩間房，空間不大，但我覺得一點不小，因為他家空空蕩蕩的，不像別人家農具傢俱桌椅板凳什麼的都擺滿了。祥生爺對生產隊的活計挑肥揀瘦，重了不幹，髒了不幹；天太熱了不幹，天太冷了也不幹；過幾天還得去趕個集，哪怕什麼都不買，賣賣眼也是好的。偏生祥生奶奶的性子也和祥生爺差不多，整天抄著手站在門口望望東望望西的，不像其他女人，不幹地裡的活就幹家裡的活，閒聊兩句手裡還拿個鞋底子納著。
兩口子這種心性，家裡的日子也就可想而知了。年終決算的時候，按說兩個整勞力應該不錯，可他家的工分卻掙的不多，分的東西總是不夠吃不夠用。一年一年過去了，一家子還是住在兩間越來越破的房子裡，翻蓋的可能看都看不到。
還是說起圈吧。
午飯後，媽讓隨軍哥歇個晌，睡一覺再起來接著幹。隨軍哥說睡不著，早幹完早了，喝杯水又去幹活了。祥生爺幫著媽洗鍋刷碗，順便跟旁邊的奶嘮嗑。
半下午，媽午飯後發的面漲起來了，媽要給隨軍哥烙個千層油餅。媽擀好一大張薄餅，上邊抹上菜油，再撒上一層細鹽，捲起來，把兩頭往中間一盤，再用擀杖推開，就是一張千層油餅了。有眼色的祥生爺早扯來一筐麥秸，坐在小墩子上生上了麥秸火。
油餅冒著熱氣攤在案板上了，媽又給鍋裡打上四個荷包蛋，祥生爺就和隨軍哥一人兩個荷包蛋撕著油餅吃上了加餐。
晚飯是稀飯菜盒子，也是一般日子難以吃到的美食。
其實我家那時雖然不愁吃穿，但像這一天的飯菜一年也吃不上幾次的，我們姊妹幾個能趁機跟著飽飽口福，也喜歡得不得了。
吃完晚飯，隨軍哥帶著我媽給他做的布鞋和褂子、我奶給他包的饅頭和菜盒子回家了，祥生爺也帶著我奶叮嚀的給娃帶吃的回家了。
很久以後我們才知道，祥生爺帶回去的吃的，都藏起來，自己一個人偷偷享受，倆孩子從來就沒見過。
隨軍哥的厚道老實，讓同一條街上的李嬸看上了，把自己侄女說給了隨軍哥。後媽趁機把隨軍哥分了出去，這種分法在我們老家叫攆斷，就是什麼都沒給、淨身出戶的意思。隨軍哥借了李嬸家放柴火的草房，收拾了收拾就結婚了。
隨軍哥像頭牛一樣，淨挑重活累活幹，工分高還有補貼。他去燒窯，挖土方，一年四季不閒著。嫂子在家也能幹，養雞養豬掙工分。沒幾年，隨軍哥就蓋起了兩間自己的房。又過了幾年，隨軍哥蓋起了亮亮堂堂的三間大瓦房。
而祥生爺這個時候還住在當初的兩間房子裡。因為一兒一女也長大了，家裡住不開，女兒常年在她奶奶家住著。
我奶經常背過人教育我們姊妹：要向你隨軍哥學呢，力氣是用不完的，睡一覺就又回來了，日子要往人前過呢，別讓人笑話；不能像你祥生爺那樣，好吃懶做，讓人戳脊梁骨。
後來我離開家上學，留在城裡工作了，老家也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雖然時不時地回去，但老家的人也忙，要麼出門打工，要麼在家門口上班，反正人人都忙著掙錢。我看到祥生爺和隨軍哥的時候也不多。
時隔多年，這次再看到他倆，強烈的反差讓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爸退休後回到老家生活，聽到我的感慨，解釋道：
你祥生爺一輩子沒出過大力，身子底子好。他的兒子——你叫叔呢，很能幹，辦廠子，掙了不少錢，早就蓋起了兩層的樓房，你祥生爺的日子滋潤著呢。你隨軍哥長身體時吃飯就沒跟上，那時年青不覺得，又把力出了，身體受虧了，現在啥也幹不動了，人自然也老得快。
如果爸的解釋成立，我就更難過了。當年起圈，會不會也是隨軍哥身子受虧的原因之一呢？
作者簡介
清涓，中學教師，工作之餘喜歡塗鴉，散文曾發表於《讀者》、《讀者》（原創）、《西安晚報》、《燕趙都市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