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藏在莧菜包子裡的家族史

香油 養生 故事 北青深一度 2018-12-04
一段藏在莧菜包子裡的家族史

爺爺做的莧菜包子



每次去給姑姑掃墓的時候,爺爺都會帶上莧菜包子。他知道姑姑口重,特意在裡面多加了勺鹽。

包子

今年大年三十在爺爺家吃午飯,父親要給爺爺倒酒,奶奶伸手阻止。

“今天過年都不讓我喝嗎?”爺爺拿過瓶子,倒了滿滿一杯白酒,一飲而盡。自從爺爺查出高血壓後,奶奶就十分注意爺爺平時的飲食,不僅葷腥不讓他碰,就連爺爺離不開的那口酒都不讓他喝。

爺爺平時倒也是剋制的,只是每逢父親回家,他便放開了。他們倆都愛喝,喝多了都會有很多話。

“今年的莧菜包沒包好,拌餡的時候手抖,鹽放多了。”爺爺掰開一個莧菜包子,遞給父親一半。

父親沒有吃,將它放在了桌上,“嗯!”

“真的是老了,拌餡的時候手一抖,鹽就放多了。”爺爺的牙快掉光了,兜不住飯,一說話就不停地有莧菜餡掉出來。“今年給你還留了一包乾莧菜,初四走的時候帶上。”

“他帶那個去幹嘛,又不稀罕!”奶奶看爺爺話多了起來,想攔住他,“還可是老了呢,你們嚐嚐今天的魚,都齁鹹。”

紅燒魚一直是爺爺的拿手菜,可今天放鹽的時候,他原本只打算放一撮,結果手一抖,連勺子都掉到了鍋裡。“誰知道今天見什麼鬼了,拿什麼都掉……”這句話未說完,爺爺手中的包子“啪”地掉在了地上,莧菜灑落一地。

爺爺愣了一下,看了看奶奶。“你再喝呀!”奶奶瞪了他一眼。他輕唉了一聲,彎下腰將地上的莧菜包撿起,吹了吹上面的細灰。“今年吃最後一次嘍,明年就吃不上了。”

“你瞎說些什麼呢,怎麼就吃不上了。”父親有些生氣。

今年收莧菜的時候,爺爺有些犯糊塗,全砍光了,忘了留一顆做種。爺爺的莧菜種是從曾祖父那輩傳下來的,那個種子長出的莧菜比其它莧菜的葉子更為寬厚,顏色更鮮豔,而且很不糙口。打我記事起,爺爺就會在屋後的菜園裡種上那麼一片,初秋收割、晒乾後用布袋裝起來,留著過年包莧菜包。

“那再問別人要點種子不就行了嘛,那又不稀奇。”父親將爺爺掰給他的那半個莧菜包放回了饃筐裡,又喝了口酒。

爺爺搖搖頭,“那味不一樣,不一樣!”

不光只認祖輩傳下來的種子,爺爺做莧菜包的方式也幾十年沒變,他堅持要在餡裡摻上油渣,不願放香油和除了鹽以外的調味料。吃的時候,我最愛同時咬到油渣與莧菜時的口感,油渣爆裂出來的香連同幹莧菜的微苦,一起在嘴裡炸開。

聽奶奶說,父親從小就喜歡吃爺爺做的莧菜包,他最愛將莧菜包摻在稀飯裡,把一半餡倒在稀飯裡攪,吃一口包子,喝一口稀飯。

父親6歲的時候,正是家裡最困難的光景。爺爺奶奶帶著三個孩子,家裡只有三畝地,還要供養曾祖母。過完年之後,爺爺決定去廈門討生活,臨走的那晚,他和奶奶連夜蒸了兩屜莧菜包,但裡面沒有油渣。

年幼的父親不想讓爺爺離家,嘴裡正嚼著的莧菜包隨著哭嚎聲掉在地上。爺爺給了他一巴掌:“我是出去掙錢!為了你,為了家!男子漢大丈夫,這樣哭可丟人?”

後來父親讀初中,他每週都要背點莧菜包到學校,留著晚上下課吃;再後來父親結了婚,他只吃過一次母親包的莧菜包就再也不讓她做了,而是從爺爺那裡拿回家;08年,父親離家打工,爺爺便不常包莧菜包了,只在過年時才蒸上幾屜。

妹妹


爺爺吃完了那掉在地上的莧菜包,起了身。“料都不一樣了,怎麼可能包出原來那個味!”他拍了拍父親的肩膀,“吃過飯別出去玩了,和你娘包餃子。二十八回來,初四就走,一年就見這幾天,還不多說說話嗎?”爺爺明顯是醉了,說著說著身體就晃了起來。

“你又喝多了吧,話這麼多。”其實爺爺說的就是奶奶的心裡話,可奶奶不想讓他講下去。

“對,我話多,我不說了,我去睡覺還不行嗎!”

“不吃藥了嗎?”

“不吃了!”爺爺擺擺手,晃著朝自己屋裡走去。

過去一年裡,爺爺的身體一直不好,收麥子的時候,高血壓頭暈,打了一個星期的點滴,還查出了膽囊炎、胃炎一堆毛病。“天天叨咕著自己不行了,讓我給他買瓶老鼠藥,免得半死不活的麻煩人。”奶奶埋怨著。

父親聽了不放心,想帶爺爺去醫院看看。進了裡屋,爺爺正躺在床上,不斷地轉著右手。“大過年的去什麼醫院,沒事!”說著他就把棉襖脫了,“我先睡一覺,睡醒再說!”

前幾天,也是藉著酒勁,爺爺說自己夢到了姑姑,姑姑問他什麼時候才去陪她,想吃他包的莧菜包了。當時父親聽完就不說話了,姑姑一直是他與爺爺奶奶間最大的隔閡。

父親9歲那年的夏天,爺爺奶奶唯一的女兒死於溺水。

那天是剛下過雨,爺爺奶奶去收花生,3歲的姑姑被託給父親照看。父親帶了姑姑去曾祖母家玩。可姑姑貪嘴,很想吃曾祖母家的蜜角(一種甜食)。曾祖母沒有給,她就賴在那不願意走。

父親看姑姑哭了,想跑去家裡拿些吃食過來哄。可他再回到曾祖母家時,姑姑已經不在了。他找遍整個村子,最後被同村的大伯叫住,告訴他:“你妹妹掉溝裡了,快去喊你爺你娘。”

姑姑就這樣夭折了。父親被嚇得連續好幾天噩夢連連,茶飯不思。但最讓他膽顫的還是爺爺重重打在他臉上的那一巴掌,在那之前,爺爺從未動過他們兄妹三人一個手指頭。

三天後,姑姑下葬。在那之後的很多年,父親從不敢抬頭看爺爺一眼,因為姑姑長著和爺爺同樣的眼睛,漆黑的眸子,大大的雙眼皮,一眨動,就帶著笑意。

姑姑的事情被塵封在家裡人的記憶中。但每逢忌日爺爺和奶奶都會帶著莧菜包和蜜角,去墳上和姑姑說上會話。“包子是你爺親手做的,知道你喜歡鹽口大,多放了勺鹽。蜜角是你想吃的,給你帶來了,就別亂跑了……”

我曾跟他們一起去祭奠,土墳在歲月的風蝕下漸漸矮小,爺爺每年去都要重新隆隆土,然後嘀咕著同樣的話:“託個夢來呀,想你呀!”

一段藏在莧菜包子裡的家族史

我和爺爺奶奶


悔恨

年三十那天中午,父親其實也喝多了。奶奶在一旁勸著,“平時你打電話來都是我接,不是你爹不記掛你,他是怕自己說不好話,惹你煩。”

父親常年在外工作,兩星期會往家裡打一次電話,我印象中爺爺接的極少,即便接了好像也只會說:“吃了嗎?注意身體!不要記掛家裡。”

過了中午,天氣漸漸轉涼,我們想起爺爺睡覺時好像沒開取暖器,看看錶,他已經睡了快兩個小時了,平時不會這麼久的。

我走到爺爺房間門口,隱約聽到屋內有些聲音,推開門,爺爺正半靠在床邊,身下是掉落的被子。他的左手緊緊抓著床,而右臂卻死死垂著,他想說些什麼,卻只能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

爺爺被緊急送到了鎮醫院,他被確診為突發腦血栓,好在搶救及時,沒有生命危險。只是他的右半身暫時癱瘓,能恢復成什麼樣還不好說。

按計劃,父親初四就要回無錫上班了,前一天,他又帶著我去醫院看了爺爺。

病房裡沒有暖氣,我們進去的時候,爺爺正在掛水。見我們的臉被凍得通紅,他很想把取暖器對著我們,可是他兩個手都動不了,便只能將頭昂向取暖器,模糊地發出“嗯……弄……弄過……去!”的聲音。

“我們不冷。”父親坐在了床左邊的椅子上,他問爺爺:“那些幹莧菜你放哪了?”

爺爺右半邊臉整個下垂著,左半邊臉在聽到父親這句話後露出了悲傷的神色。“掛……掛……牛屋,右山牆……上了。”他以為父親明天就要走了。

“我去找醫生問問情況吧。”父親準備起身的一剎那,爺爺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路上……注……注意點,到了,打……打電話。”

他輕輕地放下爺爺的手,“我明天不走。”然後迅速地離開了房間。

回到家裡,深夜我隱約聽到一陣嗚咽聲,穿上衣服到堂屋看,是父親正掩面哭泣。我下意識地想轉頭離開,可父親卻叫住了我。

“我是不是特別不孝?我真的是不孝啊!”

我愣了,腦袋一片空白。

“我怎麼能扔了呢?我怎麼能扔了呢?”

“你扔了什麼?”我不知道父親在說什麼。

“那年你爺爺給我送莧菜包子,我當著他的面,就給扔了!”父親越說越大聲,歇斯底里的樣子是我前所未見。

2013年除夕,妹妹剛出生不久,父親不方便回家過年。爺爺連夜蒸了一布袋莧菜包,抓了兩隻公雞要給父親送去。那時距離他最近一次坐火車已經差不多過了20年,他進了車站,在別人的幫助下上了車,可是卻坐過了站。

他沒有手機,也不認識字,只有一張有父親聯繫方式的紙條。他不斷託人給父親打電話,找到父親時,已經快兩天沒有吃飯。父親說他就算捨不得買飯,也可以吃包子呀。他卻說:“包子是給你帶的。”

“你爺爺到那天,廠長來家裡吃飯,我讓表弟去火車站接的他。他到家時我們還在吃飯,他就直接把包子拿出來放在鍋上熱,把小雞從口袋放出來,雞一出來,撲騰得一屋子都亂了,廠長馬上停了筷子。”

爺爺也知道那是父親的領導,就拿出了老家的那種客套,倒酒、給他夾菜,還說讓他多照顧父親。他哪知道,現在生意人最不吃這一套。後來包子熱了,他拿包子給廠長,結果廠長吃第一口,就咬到根頭髮,當場就對父親翻白眼了。

那天廠長沒吃高興,事情也沒談攏,本來說要升父親當組長的,那頓飯以後突然就不提了。父親一生氣,就說包子餿了,全扔了。

爺爺並不知道這些,他以為父親不愛吃莧菜包了。我很清楚地記得爺爺那年臉上落寞。第二年過節,他只蒸了一屜莧菜包,他說:“蒸多了也沒人吃了。”


一段藏在莧菜包子裡的家族史

我的故鄉


味道

夜深了,父親拿出幹莧菜泡在盆裡,然後和麵、炸油渣。在我的記憶裡父親很少做飯,和麵更是第一次見。

他的手法不如爺爺熟練,揣面時,麵糰總是會連同面盆一起翹起來,乾麵粉也撲得他一身都是。但他堅決不讓奶奶幫忙,就連炸油渣都要自己來。可油渣炸的也不如爺爺的香脆,因為把握不好時間,有些炸老了,成了黑棕色;有的還沒熟,泛著白。

父親也和爺爺一樣只在餡裡放鹽這一樣調味品。通常來說,他那一盆的餡只用放三勺鹽,可他偏偏要放四勺。我提醒他,他也不理。

醒面需要一整夜,父親卻沒有睡。他拿著一瓶酒坐在面盆旁,隔一會兒抿一口,要麼就是點上根菸抽。記憶裡,爺爺也曾怕面醒過頭而不睡覺,等待時也是一根接一根的抽菸。

天矇矇亮,父親就叫我起床了,眼裡全是紅血絲。他盛了一碗稀飯,裝上剛蒸好的莧菜包,讓我和他一起去看爺爺。莧菜包泛黃,一看就是和麵時鹼放多了,而且不如爺爺蒸的飽滿,應該是面沒醒透和餡太少的緣故。

我們到醫院時,爺爺已經醒了,正坐在床上用左手不斷按著右手腕。

“俺爺,吃飯吧。”父親用毛巾替爺爺擦了擦臉和手,將稀飯和莧菜包放在了桌子上。他將莧菜包一掰兩半,將一半的餡倒入了面稀飯裡,另一半拿給了爺爺。

爺爺接過去,用力地咬了一口。

“鹹嗎?”父親問。

“不……鹹!”爺爺用力搖了搖頭。

可父親好像並不開心,他拿起包子自己咬了一口,猛地停住了。

父親放下飯盒,悻悻地走到了病房外、蹲在門口,他楠楠著說:“不是那個味,不是那個味了!怎麼就不是那個味了呢……”


(大賽徵稿啟事詳見首頁下方"青客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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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藏在莧菜包子裡的家族史


一段藏在莧菜包子裡的家族史

作者:張圖圖

非虛構愛好者,用文字記錄生活

一段藏在莧菜包子裡的家族史

編輯:劉汨 宋建華

事實核查員:劉汨 設計:鄒依婷

本文由樹木計劃支持,北青深一度獨立出品,首發在今日頭條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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