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景行:婆婆的味道


那年我八歲,她八十,我叫她婆婆,就是祖母,浙江老家的叫法。記得很清楚的一個下午,我放學回家,看到她在灶披間揉麵準備做餅,就在旁邊看著學著也做了起來,隔壁鄰居楊家姆媽見到了就笑我們是八十歲教八歲的。

婆婆做的爛麵餅很好吃,做法也很簡單。把青菜幫子剁碎做餡,包進揉好的麵糰,有點像做包子,再用擀麵杖擀成薄餅。菜餡的汁水滲到面裡,擀好的餅就變得軟軟的,所以婆婆叫它爛麵餅。放入煤球爐上的小平鍋子煎烤到熟脆,飄散出的菜葉清香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味”力,尤其黃昏時分。

我們老家梅江的蔣畈村,原屬金華下面的浦江縣,後來劃歸蘭溪,應該不是富庶之地。婆婆七十多從鄉下到大上海同我們一起過日子,也帶來了好多家鄉的生活習慣和生存方式。比如那幾年我們全家大人孩子腳上都是她手做的平口布鞋,堅牢耐穿。

家中的破衣碎布她全都收起藏起,每過一陣子挑個大晴天,就會在家門口牆壁上斜擱起一塊鋪板,準備好一碗濃米湯。她翻出包裡的碎舊布片,仔仔細細用米湯一片片“漿”到板子上,一層又一層,晒乾成一大張“硬襯”。把“硬襯”剪成腳掌大小疊起來,就可以扎鞋底了。

扎鞋底可是力氣活,更是功夫活,估計“紮實”一詞由此而生。麻線是婆婆用黃麻皮手搓的,外面打上的蜂蠟也是鄉下帶來,褐黃色一團硬硬的,把搓結實的麻線從面上的小溝勒過去。如果一寸十針,婆婆扎一副鞋底大概要幾百上千針;也說不準,因為腳有大小,她自己的小腳鞋底一定最容易做。

每一針,先用鑽子在鞋底上扎個孔,再把兩股麻線對穿過去,兩手使勁勒緊,然後紮下一孔、下一針。最後用切刀把周邊整平,一副又硬又結實的布鞋底就完工了,試過用來打手心,好疼。別看扎鞋底花功夫,婆婆只要手不停,我們腳上的鞋底還沒有穿“塌”,新的已經做好。

她有一隻小舊皮箱,裡面裝滿了紮好的鞋底,她還有全家每個人的鞋樣。我媽媽說過:“世上只有媳婦做鞋子給婆婆穿的,少有婆婆做鞋子給媳婦穿的,可是我啊,腳上的鞋底就是婆婆替我做的呢!”後來婆婆在北京去世,家裡還留著那一箱她紮好的鞋底,可惜沒有保存一些到今天。

在我姐姐的記憶中,婆婆納鞋底用的麻線,是她在後弄堂牆邊一條尺把寬的泥地上種了麻,用麻的莖晒乾搓成的。她還讓我們給她採來桑葉,在家養蠶,讓蠶結繭,煮繭抽絲,再把各種花揉碎取汁,給絲染色,在房間裡搭起簡易織機,織出有顏色的絲帶,做褲帶、鞋帶用。“她織的絲帶我現在還藏著。她讓家鄉人帶來麥稈,她會編扇子(團扇),我也藏有兩把!”姐姐說。

婆婆身上有一股農村婦女極強的生命力。她三寸小腳走路有點搖晃,八十多歲時卻可以一人從南京到上海、又從上海來回北京,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居然還不用家人到火車站接。我祖父去世時她五十多,掉了全口牙卻堅持不裝假牙,此後三十多年全靠上下牙床對付三餐,多素少葷,吃肉時用手撕開放嘴裡磨。

我們家喜歡吃的麵食“貓耳朵”,也是婆婆帶來的一種“美食”,家鄉叫“小麥鈴”,有點像貝殼狀的意大利粉,但那是機制的、乾的。我們想吃貓耳朵就自己和麵現做,不能太軟,否則在竹匾上搓不出一個個小貓耳朵的樣子,會黏住。我有時也湊熱鬧幫婆婆一起做,只是在竹匾上用力搓多了大拇指會疼。

我還跟婆婆學過做豆腐乳。就用家裡舊五斗櫥的大抽屜,先鋪一層稻草,放上切成小塊、晾得半乾的老豆腐,再鋪一層稻草。過幾天揭開面上的稻草,豆腐上面已長出寸把高的白毛,後來就變成豆腐乳的那層外皮。婆婆還會做豆豉,說是家鄉孩子一頓早飯每人只分給七粒“佐餐”。

最近幾年表哥家從老家搬到上海,我不僅重新嚐到婆婆的味道,更知道蘭溪小吃之多之美世上少有。食材也好,表哥每年做的梅乾菜香味十分濃烈,可以驚動樓上樓下的鄰居;加上金華地區特產的兩頭烏豬肉,剛出鍋的梅乾菜紅燒肉曾讓我上海朋友連吃三碗白飯。

表嫂和她女兒做的拿手菜和點心實在好吃,就算炒個土豆片每次都會光盤。她們包的粽子除了美味,還特別美觀,每個都用紅棉線仔細扎繞。說起粽子,我們一定會想到嘉興“五芳齋”;其實“五芳齋”正是蘭溪人去那兒開的,只是今天沒人會提起。

蘭溪美食為什麼外面少有人知道?也許是地方偏遠了一點。但現在高鐵發達了,從上海、杭州去黃山的高鐵把那兒的山水串成一線,一定會有越來越多朋友關注到蘭溪,特別是那兒的美食和小吃,其他地方哪有!(曹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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