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鬱症發作,前一秒天堂,後一秒地獄,來講講我與抑鬱症她的經歷

我的女朋友是一名抑鬱症患者,她今年二十歲。她是十七歲讀高二的那年開始生病的,初次發病距今已有三年時間。一開始她患上的其實是焦慮症,抑鬱症是後來併發的。我不知道她在患病的這三年裡前一半的時間是怎麼度過的,因為我那時還沒有出現在她的生命裡。在她剛滿十九歲的第二個月裡我才遇見她,所以我只講講這一年多發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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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女朋友是一所大學德語專業的本科生,大一的時候,她為了找個語伴在網上遇見了我。第一次聊天時她操著蹩腳的德語跟我打招呼,用詞不當得讓我想一次笑一次。

“嗨,那邊!”我記得她當時就是這麼跟我說的。

收到她的消息的時候,我在朋友家做客。當時我因為嚴重的過敏反應從部隊返家修養,等待四個月後再次入伍。我本該在那年夏天重新開始服役,一切從頭來過,但是所有的事情被她的這一條信息打亂了。

跟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我往往是不看手機的。但是我當即卻回覆了她。我們的關係隨著聊天逐漸升溫,最後確立了戀愛關係。這時候她有跟我提到她中學時代受焦慮症折磨的過往,也說她定期去看精神科醫生,但是沒有細說,我也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很不正常的地方,因為她每天和我相處感覺還挺開心的。

人一旦戀愛就會相思。我和女朋友覺得光網戀也不是辦法,於是決定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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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二次入伍的時間和見我女朋友的時間衝突,但是我因為過敏體質可以轉服民役,也就是做護林員、助教等社會工作,說實話我不想轉,因為民役並不輕鬆,且服役時長是兵役的兩倍,不過為了和女朋友見面,我還是遞交了轉服民役申請書。

在去中國之前,我跟女朋友也就消費方面討論過。她想要分攤一部分我在中國的費用,但是我拒絕了。她只是個學生,沒有任何經濟來源,我說不可以讓她和我分擔,等以後她找了工作真正掙錢了,再和我分擔也不遲。

在交往四個月以後,本來應該回歸部隊的日子,我搭上了去中國的飛機。我去過很多國家,但那是我第一次申請簽證,我拍下貼著中國大使館簽證的護照頁,給我女朋友說:“這是中國留給我的紀念。”

在那個盛夏,我降落在中國某個城市的機場。我女朋友來接我,她穿著黑裙子,披著頭髮,和我隔著條窄窄的馬路對望。然後她穿過馬路,到我面前,她真矮啊,才到我肩膀,而且好瘦。我抱了她一下,她說高跟鞋磨腳要買創可貼,我們轉身走進機場,我跟在她身後,竟掉下眼淚來。我女朋友一轉頭看見我抹眼淚,趕緊輕輕摩挲著我的手臂安慰我,但是我又笑了出來,她也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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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羞澀一路相對無言之後我們到了訂好的酒店,她因為高跟鞋磨腳一進門就歪斜地躺在床上像個稻草人,我坐在床沿握住她的手,我說:“你真像只小兔子,我會好好照顧你的。”她後來才告訴我那一刻她感到心酸,不過她心酸了幾秒,然後坐起來,我吻了她。

待在中國的這幾個星期,我才稍微有點察覺我女朋友的不對勁。我需要在深夜抱緊她,因為她感到莫名的恐懼。她會躺在床上靜靜地流三小時的眼淚,拒絕和人交談,一言不發。最重要的是,她總是突然黯淡下去,跟我說:“如果我父母發現我們在一起怎麼辦?”甚至問我:“如果我父母查我的住酒店記錄怎麼辦?”

此時我才開始瞭解她的心結。

我女朋友從十二歲開始到離家約一小時車程的全封閉式寄宿制學校讀書,學校實行軍事化管理,每週回家一到兩天。在她十七歲那年,突然開始嚴重地失眠,緊接著出現心律失常、心悸、胸悶、四肢麻木、渾身發抖、呼吸困難等等症狀,感覺像瀕死,而且這些症狀都是突發性的,持續時間從幾分鐘到十幾分鐘不等,一天能夠發作五六次。我女朋友意識到了自己出現問題,於是強烈要求就醫,但她被父母拒絕了。她媽媽說:“失眠就失眠,你不幹高強度體力工作,也不開車,哪會有什麼事。別嬌氣。”

隨著症狀越發嚴重,我女朋友提出幾次想去看醫生,卻都被拒絕了。最奇怪的一次理由是:“帶你去精神病院怕碰見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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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連續五天總睡眠時長不足二十個小時之後,她最後選擇了逃課,把自己鎖進廁所隔間。數學老師發現她不在,立即通知班主任,班主任叫上班裡同學一起找她。最後她被好朋友從廁所裡拖出來,班主任告訴她:“我已通知了你家長,回家睡夠了再來。”

可是她不是睡不夠,她明明是無法入睡。

我女朋友終於被媽媽不情願地帶去了醫院,她被診斷為焦慮症,可是她的父母不能相信——人不可以憑空出現瀕死感,她一個高中生而已,沒有賺錢養家的壓力,怎麼會焦慮呢?焦慮症,這又是什麼東西,沒有這種病。

一波三折後我女朋友開始了藥物治療。抗抑鬱劑和安眠藥。她不得不時常請假,在家時她的父母便讓她坐到沙發上談話,問她:“你究竟想怎樣?” “你什麼時候回學校?” “你為什麼會這樣?” 不過這些問題她一個也答不上來,看著她父母一個無奈一個失望的表情,最後只能急得直哭。她開始持續性地心情低落,對一切事物失去興趣,在學校答不上來問題,在家裡更答不上來。她想死。

再去複查的時候,醫生診斷她已經併發抑鬱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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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校的時候,她失去奮鬥的熱情,不大聽課,也不寫作業,大部分時間用來看小說,就這樣捱過了高考。所幸她就讀的是全省最好的中學之一,學生水平普遍較高,加之高一高二時學習努力底子打得不錯,最後也考進了一所重點大學。

在高考完的當天,我女朋友被父母要求停藥,儘管她覺得當時尚未完全恢復。不過她爸爸說:“吃這些藥遲早吃成神經病!”

她不願回家,因為在家裡她幾乎沒有隱私可言。她父母一邊跟她談著平等,一邊翻她的日記,翻她的包,拆她的快遞,在沒有智能機的年代還要翻她的手機。但這一切她裝作不知情,因為她父母一直告訴她“我們家是平等的”,她選擇去相信。在大學之前她沒有自己的房間,一直和媽媽一起睡,上了大學之後她要求自己住一個房間,她爸爸聽後冷笑了一下:“你想揹著我們玩什麼?”

高考完半年後,我女朋友又開始嚴重失眠,選擇不告訴父母自行就診,醫生宣佈抑鬱症復發,一直服藥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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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在中國的時候,我女朋友邊哭邊對我說:“我父母一直儘可能給我提供能力範圍內最好的,但是他們對我生活方方面面的控制真的讓我覺得很壓抑。”她說,她從不能為自己做決定,事無鉅細,遇上了,第一反應就是她父母知道了會怎麼樣。

我覺得更令人堪憂的是,她的父母不相信抑鬱症這類疾病的存在,對“精神病”三個字諱莫如深。

我建議女朋友將心中的積鬱和擔憂都告訴父母,她後來也確實這麼做了——在我回國、她回家之後。

我女朋友父母是比較傳統保守的思想,她告訴她媽媽有維吾爾族男孩約她,然後說:“和少數民族男生在一起可以吧。” 她媽媽說條件符合的話也可以。她說:“那麼和外國男生談戀愛呢?” 她媽媽依舊說:“條件符合的話,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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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晚跟她媽媽說,她和一個外國男孩相互喜歡,男孩來中國見了她。

她媽媽卻說:“你怎麼會去找一個外國人,我對你太失望了。”

她說:“可是如果我們三觀相合……”

她媽媽暴怒:“你有個屁的三觀!”

就這樣,我被我女朋友的媽媽否決了。她的媽媽說:“中國人和外國人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外國人不存錢、沒有家庭觀念、不孝順,你如果去了國外生活,只能做社會最底層的工作,還要受歧視!”

我女朋友知道她爸爸會反對得更厲害,便求她媽媽替她保密,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她媽媽答應了。當天晚上我女朋友寫了一封很長的內心獨白,在微信上發給她媽媽,她媽媽沒有回。

她吞了兩片安眠藥,卻睜眼到了天亮。

第二天她去她外婆家,外婆在看手機,她從屏幕上瞟見了她發給媽媽的那條內心獨白,突然間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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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她突然明白這一切無關愛情,而是她的信仰崩塌了。十九年裡她媽媽怎樣因為她弄丟一支鉛筆而打她,父母怎樣翻她的日記、書包和手機,怎樣誤解她的抑鬱症,她怎樣一次次在從補習班回家後看到自己包裡的東西全被抖落在沙發上,感到自己像被剝光了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般的羞恥,又是以怎樣顫抖的語氣說服自己去相信父母真的將她平等以待,但這一瞬間,她十九年無條件的、一廂情願的信任被摧毀得徹徹底底——這是種被最親的人背叛的感覺。從那之後她無法再相信任何親密關係,不相信愛情,也不相信婚姻。

“我的信任成為她和長輩、同事聊天時的笑料和談資。”我女朋友這樣說。她的媽媽帶著她參加同事的聚會,借同事之口給她表明她的強硬態度和輸入她的價值觀。

那時我女朋友已經無法和家人產生任何交流,因為她一開口,她媽媽的情緒便十分激動,使她無法說完一個整句。有一次她辯駁兩句,她媽媽怒不可遏的,抬手要抽她耳光。她每天吞服的安眠藥從兩片到三片,甚至四片,卻仍舊徹夜無眠。醒著的時候,她不能集中精力,只是止不住地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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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經歷了怎樣的折磨,我沒有能及時疏導。我回國之後的半個月內需要籌備我哥哥的婚禮——我是他的伴郎,還要為服役做準備。我每天幫忙去採購,還要參加服役的培訓課程,忙得焦頭爛額。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每天告訴她我愛她,在她跟我傾訴之時,盡我所能安慰幾句。

我不能想象她的痛苦,但我以為給她分享歡樂的事情便能讓她開心。我給她發我籌備婚禮的照片、家庭的合照,但這一切只讓她感到更糟糕。她說她羨慕我有這樣氣氛和睦溫馨的家庭,更重要的是,她嫉妒我的嫂子——因為她可以自由選擇她所愛的人來結合,她卻不能。

等我忙完這一切,開始服役,生活規律起來,我發現,我女朋友已經徹底地消沉下去。她對我的態度忽冷忽熱,消息回覆簡短而蒼白,我不能再從她身上看到往昔的熱情。她服用更多的安眠藥,加上了抗抑鬱藥物。但她仍然瞞著她的父母,她沒有錢來負擔藥費,我時常需要接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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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女朋友這樣的態度持續了九個月,我每天耐心地給她發消息,講述我的生活,問她每天做了什麼,試圖找到話題和她討論,但是沒有用,她常常講“隨便”。這期間我填報了大學申請表,放棄我一直想學的語言文學專業,轉而申請了我國家最好的理工科大學的理科專業,因為聽她說,中國人讀大學看排名,理工科比文科讓她父母滿意;我訂了她暑假時去中國的機票。

我女朋友提了好幾次分手,我沒有同意。因為我上一次去看她的時候,訂製了一枚鑽戒,一天晚上在湖上划船的時候,我跪了下來。把戒指戴上她的手指時,我竟又落淚了。不過那枚戒指有點大,被我帶回國去修改尺寸了——這是後話。況且我的媽媽也很喜歡她,時不時給她發消息問候。我家裡那年聖誕節的日曆印上了我和她在一起的照片,和我父母、我哥哥嫂子的照片訂在一塊,分發給了我家裡的親朋好友。我的Whatsapp和微信頭像也一直是我們的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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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我們下一次見面不到三個月的時候,我女朋友產生強烈的自殺傾向,厭世情緒嚴重。有一天晚上她突然刪掉了我,我找到了媽媽,她給我女朋友發消息,可我女朋友沒有回。那一刻我太害怕失去她了,我擔心她會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竟然大哭了起來,我真的是個很愛哭的人。我父母來安慰我,我選擇了告訴父母我女朋友的狀況,他們被嚇了一跳,覺得問題十分嚴重,我們討論了一晚上該如何幫助我女朋友。我媽媽十分擔心,失眠,哭泣,在凌晨一點給她發消息詢問她的狀況,希望得到她的回覆。

那天晚上我哭得像個小孩,我父母說必須儘快和她視頻好好談一談談她的問題,既然她不敢告訴她的父母,我的父母會給她提供經濟支持來治療抑鬱症直至康復。

我女朋友一直覺得,我和她沒有結婚,她只是個局外人。我爸爸說:“她就是我們家庭的一員,我要親自告訴她。”

我們全家今年夏天會在日本度假,我父母說一定邀請她一起來,他們想見她,現在我和女朋友已經打算在中國度過兩週之後帶她一起去日本見我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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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和抑鬱症患者戀愛的感受,其中種種心酸只有自己能體會,我努力去減小原生家庭對她關於愛情觀負面的影響,我始終嘗試,因為對於沒有親身經歷過抑鬱症折磨的人來說,多的是我不知道的事。

可是我還不知道的是,因為我,一個抑鬱症患者覺得,大概最好的報答就是珍惜自己並相信愛情。

我就是那個抑鬱症患者,以男朋友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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