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母戊鼎、虎食人卣這些“吃人”青銅器,“吃”的都不是普通人

在中國古代,有一類比較特殊的青銅器:它們的造型或紋飾表現了“怪獸食人”主題,看起來覺得有些恐怖。

司母戊鼎、虎食人卣這些“吃人”青銅器,“吃”的都不是普通人

虎食人卣

比如這一件日本泉屋博古館所藏虎食人卣,可以看到虎口中含著一個人頭。因為造型非常獨特,所以瞭解青銅器的人應該對它都不陌生。和它類似的虎食人卣還有一件,保存在巴黎塞努斯基博物館。

司母戊鼎、虎食人卣這些“吃人”青銅器,“吃”的都不是普通人

上面這幅圖是中國國家博物館的司母戊鼎,也能看到兩個老虎大張著嘴,一個人頭位於虎口之中——感覺這可真是太危險了,為什麼會設計出這樣的造型呢?

司母戊鼎、虎食人卣這些“吃人”青銅器,“吃”的都不是普通人

類似的造型也見諸於安徽阜南出土的龍虎尊。安徽阜南出土了很多非常有特色的青銅器,和殷商中心區域的青銅器風格不大一樣。比如這個青銅器腹部,兩隻老虎似乎正在撲擊中間這個人。

這種“虎食人”或者“怪獸食人”主題的青銅器還有不少,施勁鬆曾說已發現帶有此類人獸共存主題的青銅器已有三十餘件,比如殷墟婦好墓出土兩虎撲噬一人頭的青銅鉞、美國弗利爾美術館所藏的人面盉、三星堆出土的青銅尊等等。這些青銅器上,人被怪獸(尤其是虎)撲擊,似乎下一刻就要殞命。那麼,製作這種貌似殘忍的青銅器是為了什麼?僅僅是表現人被野獸襲擊的痛苦嗎?

(一)怪獸是在吃人嗎?

為什麼青銅器中會出現“怪獸食人”的圖案和造型?

葉舒憲於《虎食人卣與婦好圈足觥的圖像敘事——殷周青銅器的神話學解讀》一文中對虎食人卣列出了十種不同的觀點,分別是:

1、奴隸主威嚇奴隸說;

2、巫蹻說(即借通靈的神獸以昇天,張光直)

3、與神獸合一說(李學勤等)

4、“虎食鬼”說

5、恐懼/依附自然說

6、人虎交歡說

7、虎乳人卣說

8、虎方方國圖騰說

9、帝神與祖靈昇天說

10、通向死亡之途說

學者們對“怪獸食人”提出了各種各樣的看法,其中有的觀點只是依據不足的猜測,有的卻比較合理。我們可以立足於青銅器本身來分辨。首先,我們要問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你覺得這些青銅器上的老虎之類怪獸,是在吃人嗎?

司母戊鼎、虎食人卣這些“吃人”青銅器,“吃”的都不是普通人

我們一眼可以看出來,這些和怪獸共處的人像,神情都很安靜,根本沒有表現出恐懼害怕的模樣。從上面這幅圖我們可以看出,這個人不但面部表情靜穆安然,腳還踩在虎足上,胳膊摟住了虎身,這是一種非常親密的動作了。

張光直曾總結了包括“虎食人卣”、後母戊鼎等在內的七件人獸同現的商周青銅器特徵,說:“這幾種情形中,沒有一件毫無疑義的在表現怪獸食人。唯一令人聯想到‘吃人’的動作是怪獸把口張開而人頭放在口下。但這一個動作並不一定表示食人,即將人頭人身咀嚼吞下。如果有把人頭或上半身都吞到肚子裡面去而下半身還在口外的形象,那麼這“食人”的意義便要明顯多了。可是這種表現是沒有的。兩件卣所表現的是人抱著獸,獸抱著人,而且人的兩足穩穩當當的踏在獸的兩足上。大司母戊鼎和婦好鉞的人頭正正當當的放在兩個獸頭的當中,都不是食人的舉動。”有人甚至說,虎和人的關係是和諧的,應該從“虎食人卣”更名為“虎擁人卣”( 吳衛、龍楚怡:《虎食人卣紋飾及文化寓意探析》,裝飾,2014年第12期)。

所以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這些人獸共存的青銅器,其主要目的並不是為了渲染人被野生動物襲擊之痛苦。

(二)這些“被吃”的是什麼人?

如果我們想要把這種青銅器當成“怪獸食人”的話,那麼新的問題就來了:為什麼這些人會被吃?

商周時期,有時會有“人牲”的情況,即把人當作祭祀的祭品。但是這些被當做祭品的人,或者是奴隸,或者是戰俘,都是社會地位比較低下的人。

但在司母戊鼎鼎耳的人頭像中,能看出此人眼部勾勒為代表神性的臣字目。有商一代,這種臣字目的圖案是不能隨意使用的,它的造型可以與“鳥載日”相聯繫,是商代最神聖的符號。可見此頭像所表現的是神而非人。這個人頭像要麼是所祭祀的這位逝者,要麼代表祖先神。同樣地,在婦好青銅鉞上雙虎所圍住的那個人頭像,也應當是祖先神或具有神性的婦好自己。

司母戊鼎、虎食人卣這些“吃人”青銅器,“吃”的都不是普通人

婦好墓出土的青銅鉞

總之,“怪獸食人”主題中的人,身份不離於巫師、祖先神、上帝。

如果他們是巫師的話,那麼張光直的“巫蹻說”就顯得比較合理了。張光直是考古學家李濟的弟子,對商周青銅器用功甚深。他把“把怪獸紋樣作為通天地( 亦即通生死) 的助理”,認為怪獸食人主題中的動物張口噓氣成風以幫助巫師上賓於天(張光直:《中國青銅時代》,三聯書店,1983年,第332-333頁)。按照張光直的解釋,先民們希望通過動物身上的神祕力量,獲得永生或再生之神性。這種觀點雖然不能涵蓋“怪獸食人”主題的全部內涵,但我認為,它比較明確地指出了“怪獸食人”主題的核心意旨,是最值得重視的觀點。

司母戊鼎、虎食人卣這些“吃人”青銅器,“吃”的都不是普通人

1953年前後李濟與張光直合影

張光直的“巫蹻說”,用來解讀下圖的西周母子虎擭人形玉佩也比較合適。商代以後,周代玉器中也出現了一些人虎、人龍共處的造型設計。這是美國西雅圖藝術博物館所藏一件西周玉器,可以看出一隻扭頭回顧的大虎正抓著一人。這是表現猛虎的殘暴嗎?很可能並不是,玉為瑞物,不可能用寶貴的玉石來辛辛苦苦地加工出無謂的內容。正如前文所說,它表現的應該是借神獸之靈昇天

司母戊鼎、虎食人卣這些“吃人”青銅器,“吃”的都不是普通人

同樣,下面兩張圖分別為英國不列顛博物館和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的戰國螭食人紋玉佩。這兩件玉佩中,人均被螭龍含於口中,這是表示“吞吃”嗎?應該不是,這是表現“龍引昇天”。

司母戊鼎、虎食人卣這些“吃人”青銅器,“吃”的都不是普通人

英國不列顛博物館收藏的戰國螭食人紋玉佩

司母戊鼎、虎食人卣這些“吃人”青銅器,“吃”的都不是普通人

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的戰國螭食人紋玉佩

(三)很快,怪獸們就不“食人”了……

伴隨著周王朝從專注於鬼神世界轉向關注現實社會和體察民情,從神權政治轉向德治與禮治,對動物等自然事物的崇拜逐漸衰落,圖騰引領昇天的紋飾主題不再流行,人們在理性之光的照耀下慢慢擺脫了對自然、對神靈的完全“依生”狀態,有意識地建立起“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的主體性思想,反映在紋飾上,就是有學者所指出的:

“早期自然給予人的精神束縛隨著其神祕面紗的揭去也不復存在,人與自然的關係從消極被動轉為了積極探索”,“春秋戰國時期,隨著狩獵題材流行,虎此時也成為了人們狩獵的對象,人與虎的組合形式由‘虎食人’變為了‘人刺虎’。”(王瀟:《從虎食人到人刺虎——商周青銅人物形象的演變及觀念變化》)

司母戊鼎、虎食人卣這些“吃人”青銅器,“吃”的都不是普通人

春秋晚期銅壺上的人刺虎圖樣

司母戊鼎、虎食人卣這些“吃人”青銅器,“吃”的都不是普通人

戰國錯金狩獵紋銅鏡中的人刺虎圖樣

也就是說,西周中期之後,原本籠罩在民眾心中的圖騰崇拜的迷霧,大多被崇尚倫理的新文化所吹散,人性時代終於到來,人開始重新思考其在自然界中的地位。曾經崇拜過的動物不再尊貴了,它們在愈來愈強大的人類面前已經毫無神祕可言,成為能夠完全被人征服的對象。人們不再畏懼野外的動物們,自然也就不再在精神世界裡抬高它們。

“禮崩樂壞”的春秋戰國之後,青銅時代緩緩落幕,“靈獸相合”的表現方式更加稀少。不過,在圖騰崇拜氛圍比較濃厚的楚國等區域仍然存在神獸助人昇天的意識,這些神獸充當巫蹻而協助巫師溝通天地,曾侯乙墓出土的銅鹿角立鶴即為聯繫人、鬼、神的靈媒巫蹻

司母戊鼎、虎食人卣這些“吃人”青銅器,“吃”的都不是普通人

銅鹿角立鶴,湖北省博物館藏

人已經強大起來了,此時不用像商代和周代前期一樣,被動地(甚至有些慘兮兮地)被神獸們叼著、含著、抓攜著,而是以上位者的形象,正大光明地騎乘在神獸身上(參考戰國時期的人物御龍圖帛畫),人凌駕於動物之上,堂堂正正地昇天。

司母戊鼎、虎食人卣這些“吃人”青銅器,“吃”的都不是普通人

人物御龍圖帛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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