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安妮, 熱情陽光,白天上班, 業餘碼字,一直很努力,記錄生活角落裡的感動,傳遞正能量。《渭南文壇》特約作者。
鄰家叔叔,不好不壞
“祥叔死了,後天起事……”一大早, 收到大哥發來的消息。
我吃一驚,兩月前, 他還好好的, 只是臉蠟黃,浮腫, 衣服長長短短, 穿了好幾層,不算老但衰。那時,我家過事,他負責燒開水,髮香煙,沒話沒聲,如果不是要喝水,根本發現不了他存在。叫了他一聲, 他應一下,再也無話。
不敢多問, 私下對大姐唏噓歲月殘酷。大姐說:“這幾年, 他過得苦。女兒嫁的人,有點精神病, 生了弱智兒子, 一家子, 就靠她一個,在磚瓦窯打工, 搬一天磚才掙十幾塊錢, 他也沒力接濟她。 有一年過年,在街遇見他, 寒磣得讓人難受, 我悄悄塞給他200元”。
村裡人種了蘋果, 每年有幾千到幾萬的收入, 唯有他,執著地種著麥子和玉米,農作物賣不了幾個錢。
可是如果大家都種蘋果, 就算你有錢, 到哪裡去買能當飯吃的麥子和玉米呢?
大姐看我發愣, 又說:“你不知道, 在你出生前, 他給咱家幫了不少忙”。也許是衝著這點, 大哥和大姐對他很敬重。
而我,對他,沒有多少印象,就算有,也沒那麼好……
一
這個叔是我的老鄰居,說到他,就得說他全家,說到他全家,不得不從我爺爺輩開始。
我爺爺的爸是個富商, 爺爺兄弟共三人, 我爺爺是老大,老大是國民黨軍區教官,老二是地下黨, 老三是當地保安局長。 祥子算是二爺的兒子。
隱約聽別人說,二爺只有一個女兒, 祥子是二婆抱別家的孩子。但二婆一直強調是親生的, 只是寄養在別處。
若有人在祥子面前嚼舌頭, 二婆就會坐在村口的大槐樹下,罵上幾小時, 村裡再沒人敢提這一檔。二婆人高馬大,聽說抗戰爭時期,她提著雙槍,獨身走過一夜山路,山路兩邊都是墳墓,鬼多,但鬼怕她。
也許二婆說的是真。我三四歲左右,經常去他家串門,因為那個姑姑,喜歡給我梳頭,扎各種花樣的辮子。 在他家,我常常看到,二婆幹活回來, 坐在椅子上,呻吟著這疼哪疼, 祥子叔端水端飯,說:“媽,你不舒服, 我扶你去睡會”。看上去,他比姑姑還孝順,有些人家的兒子,還和父母吵架打架呢, 憑這點, 他哪裡像抱來的?
二爺是地下黨, 有個兒子寄養別人家,也是有可能的,會說故事的人都會這麼想吧。
聽大伯說, 在白色恐怖時期, 二爺曾被抓了, 在槍決前一天,那一幫人還矇在鼓裡。 人家給他們準備了一桌好飯,他們吃得好開心。幸運的是有個廚師,正好是二爺的同鄉, 他上菜的時候, 悄悄對二爺說: “鄉黨,明天就要槍決你了, 有機會快逃”。於是二爺假裝上茅房, 逃走了。二婆不也得帶著孩子逃嗎?
二
這一檔事,是沒有機會弄清楚的。因為在我三歲的那一年, 好多人都穿了白衣服, 戴著白帽子, 擠到祥子叔家。 大姐抱著我, 姑姑給我頭上也紮了一條白帶子。
我問她“咋了?”
她說:“你二爺死了”。
“死了是什麼樣子?”,
“死了就很嚇人的”
“我看看去,是咋樣嚇人的”。
姑姑把我抱上炕,我看到二爺穿著新衣服, 直直是躺著, 臉上蓋了一片白紙。
他以前是什麼樣子, 我從來沒看清楚過,每次去他家,他都躺在高高的炕上,我站在炕下仰頭叫一聲, 他應一下,然後姑姑就帶我出去玩了。
我正想伸手,去揭他臉上的白紙,姑姑拉住我一條腿,“嗖”,就把我扯下來:“你個傻丫頭, 真不知道害怕。 不能動那紙, 揭了,貓會抓臉的” 。
三
後來,姑姑出嫁了,我不怎麼去祥子叔家玩了,直到祥子叔取了新媳婦。
姑嫁了一個手藝人, 日子過得很不錯。
幾次見她回孃家, 都是搖著扇子, 唱著歌,老遠就叫著“媽, 我回來了啦”,村裡人都說她是個大娃娃。
我喜歡那個新媳婦, 她穿著粉紅的上衣, 毛蘭的褲子, 長辮子上扎著玫紅色的頭繩, 像春天的花那麼靚麗。我經常去她家,看她做花饃,做花衣, 做虎頭鞋,虎頭帽,她說是給明年的寶寶準備的。
有了媳婦,祥子叔有笑容, 村裡人過什麼事, 愛叫他幫忙, 愛和他鬧著玩,在過事人家的後廚, 我看到幾個婦女、漢子追著他,打著,笑著。
二婆和他媳婦吵了駕, 他也笑著, 一遍一遍叫“媽,。。。 媽。。。”但他不理睬小孩們, 覺得我們都太煩了。
四
因為一件事, 我不再去他家了。
那年, 他家孵了小雞, 我看見我家貓咪,吃了他兩隻小雞。我對我媽說了這事, 我媽怕貓咪再犯錯,就把它拴在家裡。
那天黃昏,我和弟弟正在院裡子玩, 祥叔氣沖沖到我家,解開貓咪的繩,拉著貓就走,邊走邊踢邊踩,貓咪一蹦一蹦,他繩子越縮越短……
聽到貓的慘叫,我和弟弟嚇壞了,我們踩著凳子, 慢慢把頭伸出牆頭, 看到他把貓綁在樹上, 用鐵杴一下,一下……不知多少下, 最終不動了。
我們怕瑟縮發抖,忍住哭, 等到爸媽回來, 才放聲大哭。
媽媽不做聲, 爸爸摟著我說:“不哭, 不哭,萬事有因果,頭上有神靈, 貓咪懂得你愛它”。
後來才明白,為啥我媽不做聲, 別人說我爸戴著“帽子”,而二婆是村裡的婦女主任,先進模範。
但是, 我看到的是事實是,大冬天,爸爸都沒戴過帽子, 就算大雪紛飛,半夜出診, 也是光著頭的。
五
那個嬸嬸生了寶寶後, 我去看了, 她說寶寶長大了,就是我的玩伴, 叫我常過來看。
的確, 那妹妹從兩歲起,就在我的“大部隊”裡混, 嬸嬸又生了一個兒子,一個人帶不過來兩個。
她,身體不好,從嫁過來, 幾乎沒做過農活,常見到她在家裡, 總是沒精打彩的樣子,連一桶水, 也吊不動。我上小學的時候, 力氣比她大, 每次她要洗衣服時, 我幫她吊水, 她給我大餅。那時,祥子叔, 好像在做蔬菜買賣, 經常不在家, 偶爾看到他天黑了回來。
生兒子後,嬸嬸病怏怏得歷害。 二婆對她,可算好了,想盡辦法, 四處找人給她看病。
有一次放學, 我看到她家門口, 扣著一個碗, 好奇地把它翻開, 下面是一堆紙灰, 正想拿起碗, 被我三哥看見了,他一把把我拎回家,低聲音對我說:人家在抓鬼。
是不是我把鬼放了? 我好害怕,沒過幾年,那個嬸嬸就去世了。
沒了媳婦, 祥子叔不怎麼說話,幹活更加拼命, 沒有笑臉。
有次放學,看到他,皮晒得黝黑,挑著重擔,小腿突出三股肌腱,繃得像三條帶子,隨時會崩斷了。
除了農活,他也外出打工, 起早貪黑, 雖然我是小學生,也能看出他的苦……
二婆也硬朗起來, 給孩子做飯, 幫著做農活,家裡沒有嬸嬸在時的吵鬧。
六
有一天,班任對我說:“你爸爸平反了”,我不知道那有什麼意義, 接著,我爸去醫療站上班了, 我家搬離了那個我生活了十三年院子。
搬走後, 二婆倒是經常來竄門, 有時喝口茶, 有時叫我爸號脈。她一如既往的慈祥。
二婆過世後, 我再沒見過這個叔。從我上高中起, 再次見面, 就是兩月前那個樣子了。
二十多年間,他怎麼過來的,我一點也不知道。不爭的事實是: 他沒再婚,送走了二婆,養大了兩個孩子。在最苦最難的時候,不求人, 不求助,默默扛, 已值得敬重了。
“不以成敗論英雄, 成敗實乃家常事,不以善惡定聖賢, 善惡只在一念間”,沒有誰的人生是完美的,不好不壞才是真的。 所有的往事,如串在我童年手璉上的珠子, 每掉一顆,都是失落。
我回復大哥:”答禮, 答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