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而不爭”,道家的應世之學

國學 老子 莊子 中醫 備急千金要方 大道知行 2018-12-06


“為而不爭”,道家的應世之學

一、柔弱勝剛強

道家對世界的觀察,往往不是隻就當下給出現實的判斷,而是結合事物的動態發展,在面向未來的視角下給予展望式的預言——“柔弱勝剛強”“弱者道之用”就是這樣一種判斷。由於老子看到的是“物壯則老”(《道德經·第三十章》),無論是人還是事物,一旦發展到強盛的地步很容易就走向下坡路了,所以他希望能長久地處於初始的柔弱的狀態,或者說,處在一種永遠面向更好未來的狀態。

老子很喜歡嬰兒,他對嬰孩有非常細緻的觀察,比如他說:“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道德經·第五十五章》)嬰兒雖然看似非常弱小無力,但他有許多過人的地方。比如說他的小手可以握得很緊,如果成人將手指插在嬰兒的拳頭中向上一提,嬰兒會被提起來;他可以大聲哭上一天,而嗓子卻不會哭啞;有時孩子從挺高的樓上摔到地上,受傷卻並不重。這些都說明看似柔弱的嬰兒其實具有更和粹精純的力量,這和他有著更好的未來可能性互相表裡,構成老子心目中具有效法價值的對象。

在老子眼中,柔弱並不意味著“懦弱”“陰柔”,其實它更多用來指“活潑的”“充滿生命力”的東西;相反,堅強、強硬則反而是走向衰朽的風向標。《道德經·第七十六章》講:“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不勝,木強則兵。強大處下,柔弱處上。”生命的體徵往往是柔軟舒順,但死的時候身體就變得僵硬。草木初生的時候枝幹柔韌,死亡的時候就變得乾枯脆硬。所以老子把堅強歸於死亡的特徵,把柔弱歸於生命成長的特徵;認為前者的發展趨勢是趨於下降,而後者則是一種正在上升的力量。

另外,柔弱中包含著足夠的彈性和韌性,恰恰可以對堅硬的東西構成一種制約和超越。《道德經·第四十三章》:“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最能代表這種柔弱的力量的,就是老子亟稱的“水”。老子說:“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道德經·第七十八章》)水看似柔弱,可是滴水可以穿石;而且若彙集起來形成巨勢,則可以摧城拔屋,有不可抵禦的力量。因此老子引出的結論是“柔弱勝剛強”。

然而饒是如此,人們對剛強還是難免有企羨之心。對此,另外一個早期的道家人物鬻子這樣講:“欲剛,必以柔守之;欲強,必以弱保之。積於柔必剛,積於弱必強。觀其所積,以知禍福之鄉。”(《列子·黃帝》)立足於柔,得到的則是剛;立足於弱,得到的才是強。反過來對於敵對方,倒不妨將其推到強的位置上,所謂“將欲弱之,必固強之”——這又是一個“反者道之動”的生動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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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上善若水

先從“爭”說起。荀子講:“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也就是說,爭起於人的慾望。因為慾望的唯一特性是求滿足,而在資源有限的條件下,不同的慾望主體之間則很容易產生各種形式的爭奪。對此,荀子設定的解決方式是通過制定禮義來限制和調節,這是從社會的宏觀視角提出的一種治世方案。但老子卻試圖從人的內心出發,釜底抽薪地化解這一問題——不爭就好了嘛。問題是,不爭何以可能? 或者說,人能超越自己的慾望嗎?

先到水邊坐一會兒。“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夫唯不爭,故無尤”。(《道德經·第八章》)怪不得“智者樂水”,有問題到水邊靜靜就有答案了。先說不爭的好處。首先是“無尤”,也就是沒有過失,沒有怨咎。人們都在爭,你不爭,就不會成為眾人的敵對面,人與人之間緊張的氣氛和張力自然就得到緩解。拿水來說,人們常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由於所趨向的維度不同,相應地也就消減了許多利害衝突。而且當你處下不爭的時候,很多資源往往會自動流向你,就像江海的位置最低,因此才彙集百川,成就汪洋之勢。這就叫“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道德經·第六十六章》)。

後來的道教對“不爭”又有進一步的發揮。《老子想爾注》稱:“求長生者,不勞精思求財以養身,不以無功劫君取祿以榮身,不食五味以恣,衣弊履穿,不與俗爭,即為後其身也。”從根本上說,求仙求道者所追求的核心價值與普通人就有著根本的差異。普通人所追求的,往往是財貨名利;道士所追求的,乃是自性清靜,得道長生。由於價值對象不同,所謂“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所以恰恰不會構成根本的衝突。

金元時期道士姬志真有一首《警世》詩:“春去秋來不暫停,兩輪催促太無情。蝸牛角上爭名利,石火星中寄死生。閻老判句難抵當,酆都決去沒期程。有條坦坦分明道,爭奈迷人不肯行。”詩意是說,百年光陰,倏忽即逝,世人卻只知在爭名奪利走向迷途,未知人生真正的價值何在。當然,價值的事本來就極個人化,“ 堯、舜之君世,許由之巖棲,子房之佐漢,接輿之行歌”(《與山巨源絕交書》),其意各異,正好分出百途。這倒是好事,理想的結果就是各得其所。但問題就在於人的欲求有太多交集,所以若想不爭,也許核心的問題就在於——別和別人要的一樣,做個特立獨行的人吧——且看老子如何:

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儽儽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 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我獨頑似鄙。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道德經·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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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

在社會生活中,每個人都是一個具有主體自我意識的個體,因此“我”時時都會作為一種意識前提出現於每個人的思考和話語之中。“我”首先是一個感覺的主體,具有眼耳鼻舌身等諸多感官,由此具備相應的感知能力。應物而感,則有所見;而其所見則會進一步作為判斷是非高下的標準,從而為自己如何行為提供選擇依據。能夠自是即自我肯定,才能決然行之。行而有當,獲得了預期的結果,則不免自鳴得意,面對行而無果者往往會帶著心理優勢,露出高人一等的矜態。對於這一過程,老子一眼望穿,並一一駁之。他的思考習慣就是跳到另一個維度去看到那些普通人難以看到的方面,從而提出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主張,正言若反,意味深長。

且從“見”說起。每個人對事物的觀察都會有一個特定的角度,且會攜有此前經驗累積而成的認識範式,因此形成了自己觀照世界的尺度,用莊子的話說叫“成心”。從成心出發去觀物,莊子稱為“以物觀之”(《莊子·秋水》)。自己的尺度與人不同,認識結果當然有異,如果以自己為標準,就會以為別人都是錯的;當然,從別人的標準來看,你也可能是錯的,這就叫“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莊子·齊物論》)。這樣一來,結果就是“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導致“自貴而相賤”。因此,有所見也就有所不見、有所不明。只有超越這種狀態,跳到自己之外去想象和感受不同的尺度,才能打破“以物觀之”的壁障,進入“以道觀之”的澄明。

當然,若能有以上的認識,自然也就不會自大和自誇。自我炫耀恰恰表明只滿足於一知半解,蔽於所知,不見其所不知,在認識上是相當淺薄的。在人際關係上,“伐則掩人,矜則陵人”,誇耀自己的功勞,甚至把所有的功勞都歸在自己頭上就會掩蓋別人的努力,這樣就會導致別人的不滿甚至怨憎;自高自大就會氣勢凌人,同樣會令人反感。所以古來成就大事的人往往都會對此有清醒的認識,如《淮南子·繆稱訓》所論,“后稷廣利天下,猶不自矜;禹無廢功、無廢財,自視猶觖(jué,意為不滿意)如也”,也許正是能夠謙抑下人,才成就了他們不世的功業。從一技一藝來說也是如此,《備急千金要方·大醫精誠》:“夫為醫之法,不得多語調笑,談謔喧譁,道說是非,議論人物,炫耀聲名,訾毀諸醫,自矜己德,偶然治瘥(chài,愈也)一病,則昂頭戴面,而有自許之貌,謂天下無雙,此醫人之膏盲也。”有的醫生偶然治好了一個病人,就覺得自己的醫術天下無雙了——在道家看來,這其實才是不治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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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智若愚

《列子·湯問》中有一個廣為人知的故事,叫作“愚公移山”。說的是古代有一位老人,住在華北,名叫愚公。他的家門口南面有兩座大山擋住他家的出路,一座叫作太行山,一座叫作王屋山。愚公下決心率領他的兒子們要用鋤頭挖去這兩座大山。有個叫智叟的老頭就笑他,說你們這樣幹未免太愚蠢了,你們父子數人要挖掉這樣兩座大山是完全不可能的。愚公回答說:我死了以後有我的兒子,兒子死了,又有孫子,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這兩座山雖然很高,卻是不會再增高了,挖一點就會少一點,為什麼挖不平呢? 愚公每天挖山不止,後來感動了上帝,他就派了兩個神仙下凡,把兩座山揹走了。

這個故事可引發思考的地方很多,我們就且從智愚說起。作為寓言,這裡面主人公的名字其實是帶有一定意義的。愚公看起來很傻,用看起來最笨的方法去解決問題,但最終解決了問題;智叟表面看起來很老道,但浮而不實,對解決問題並沒有提出什麼真正的可行方案。那麼,兩個人究竟誰更有智慧呢? 這是古人留給我們的一個問題。

我們都非常熟悉老子的“大智若愚”這句話。事實上,這話最堪玩味的是這個“若”字。《論語》中曾經提到一個人叫甯武子,孔子稱他“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論語·公冶長》)。也就是說,國家安定有道時,他能充分顯示和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在國家無道時,他又能裝傻,自居無用之地。後者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若愚”不是真愚,它往往超出了凡俗的眼角,是在把握了道的運動和平衡中找到了“處其環中”的智慧,如此才能用行舍藏,無入而不自得。

普通人的眼光往往只看到物質利益,而有大智慧的人卻能看到超越世俗利益的更高價值;普通人的眼光往往只看到當下,而有大智慧的人卻能看到未來。《紅樓夢》中的跛足道人有一曲《好了歌》:“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

其實,這裡面講的“世人”都似智而實愚,反而那跛足道人雖看似瘋癲如愚,反而是真正參透了生活本相的智者。有大智慧的人,往往不會輕易接受常人相信的程式化規則,不跟風盲從;他們習慣的是深入思考,尋找深層的根據。比如有這樣一個問題:炮彈出膛後本身已經不再受到火藥的推動力,為什麼還能繼續前行那麼遠的距離? 如果你在一秒鐘內就給出了答案:“慣性! ”那也許說明,你已經陷入“ 常識”的“ 慣性”。看你身邊那個人,他已陷入深深的思索——噓,別嘲笑他……

◎本文摘自《好老莊 法自然——道家與道教文化縱橫談》,圖源網絡,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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