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我家 | 張雨成鄉愁筆記

《一生最美的閱讀筆記·鄉愁筆記》

如果說華夏文明是一棵參天大樹,那麼我們每一箇中國人都是樹上的一片葉子。“葉落歸根”,每一片葉子在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歸宿。因而在生命的黃昏,很多人會希望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但在過去的很多年裡,我其實並不能體會這樣的情感。

蘭州,一座西北偏北的城市,關於它,我有太多記憶,有我見過的,有我聽來的。我記得正寧路的夜市,一個個商攤整齊排列在道路兩側,各式的燈如同白晝,烤羊肉、烤魚、牛奶雞蛋醪糟……各種香氣交織相融。我記得穿城而過的黃河,河水時而清澈,時而是沙土的黃色,快艇在河面留下一道道白痕,泛起的河水輕輕拍擊沙灘。我記得清晨的第一碗牛肉麵,有著誘人香氣的湯為畫布,那一抹鮮紅的辣椒油是天邊的朝陽,碗中拉麵是奔湧的黃河,黃河兩岸,香菜蒜苗構成青草松柏,切丁的牛肉,切片的蘿蔔,大抵是羊皮筏子與片片河灘。我記得黃河鐵橋上曾經發生與正在進行的歷史,中蘇飛行員曾在它的天空與日寇激戰,人民解放軍戰士高舉鮮紅的旗幟,踏過馬家軍的防線,將希望播撒兩岸青山。

我在這裡出生,在這裡長大。也許是生活得太久,所以記得太多東西,但不知不覺間這一切又在悄悄改變。說來,我雖在蘭州出生,卻至今還不會說一口地道的蘭州話,這和我的家庭有著很密切的關係。從小生活的小區裡,和我家來往的鄰里之中有許許多多像祖父祖母那樣,為了支援大西北而來到這裡的老人。大家用帶著鄉音的普通話交流,偶爾也會加入一些方言。所以我直到上了初中才開始越來越多的接觸到蘭州話,我現在會說的那幾句蘭州話還是在寄宿制高中與同學全天候交流當中學來的。

故鄉,對我而言是一個個熟悉也陌生的地名。祖父說,四川是我的故鄉,那裡有我的親人,有這個家族的過去,也許也該有這個家族的未來。祖母說,丹陽是我的故鄉,我有生之年該回去看看的,那如夢的江南。母親說,武山是我的故鄉,這西北的土地有夜光杯,有年夜的社火,有我的姥姥,還有我小時候抱著我串門的舅舅。這些都是故鄉,都是熟悉也陌生的地方。是他們的故鄉,也該是我的故鄉,他們都有東西想要帶回去,他們也總在生活裡尋索著故鄉的模樣。

小時候,剛搬進我現在住著的小區時,窗前是一片空地。祖父祖母申請在這些土地上種上東西,於是乎院子裡一些住戶像祖父祖母那樣用細細的竹棍編成籬笆圍住的小菜園。我們家的菜園有三處,是院子裡面積最大的,也是植物種類最多的。那兩處分散在圍牆下,種著許多蔬菜,種類時常在變化,所以有些也已經記不清了,但是上海青是一定會有的。絲瓜、扁豆順著竹棍、木條編成的架子爬上圍牆。我印象最深的,是窗前最大的那片地,是一個小花園,一條小道將小花園分成兩半,除了少量的蔬菜,種了一些種子如地雷的紫茉莉,一些月季,兩株大麗花,那是祖父祖母的最愛,甚是好看,來往的人總要停下來欣賞幾番。跨越南北的架子上種了金銀花和葫蘆,這都是我記憶很深的東西。小學六年級開始,頭上陸陸續續長了很多青春痘,祖父用金銀花給我泡水服下,堅持了約莫一個禮拜,那些難看的痘痘一一消去。架子上那葫蘆藤曾經長出過很多葫蘆,有大有小,有一個比巴掌還大的葫蘆生的最為好看,勻稱的身材,光滑的外表,那應該是我擁有過最接近完美的葫蘆,亦是我童年的愛物。後來那個發黃的葫蘆和許許多多兒時的玩具一起就像門前的花園菜地消失在了舊時光裡。不記得是哪一年,門口的菜地與花園被物業改成了一片小區綠化帶裡常見的那種綠植,叫什麼,我不知道,也不感興趣。因為我還是十分喜歡那個小花園,喜歡滿目的綠色,喜歡花叢中的蜂飛蝶舞,喜歡那些叫不上名的小昆蟲。它是我童年裡重要的存在,是我曾經引以為榮的存在。

長大後,記憶裡那花園,更是一種重要的記憶符號。小時候以為它對於祖父祖母來說,也僅僅是一個打發時間修養身心的花園,後來我發現也許不僅僅如此。祖父對於園裡的植物甚是疼愛,精心料理。陽光明媚的時候,他喜歡拿著摺疊椅坐在園子旁邊的水泥地上。他精神很好,八十多歲的時候還喜歡每天出去走走。戴上黑色或者白色的帽子,帶上摺疊椅去黃河邊散步。有時候早上出去吃個牛肉麵,中午喝個酸奶,他常常提起在四川吃的肥腸面,六個銅板一大碗,吃的十分安逸,我對於肥腸面的執念就來自於此。祖父步速很快,一上午能走很遠的地方。他顛沛流離的前半生去了太多地方,其實還是孩子的時候,誰願意離開自己的家呢。父母亡故的時候,他才六歲,兄弟五人最大的也不過十四歲。人啊,總得要尋一條活路。他去街上賣過捲菸,被人騙過。他在店裡當學徒,受不了非人的待遇就逃了出去投奔擔架團當理髮師的兄長,年級太小,拿不動槍,便給連長太太當勤務兵。後來,能扛起槍的時候,就隨著部隊出了川,去了很多地方。初中的時候,我曾試圖給祖父寫一本回憶錄。我用了一個上午聽那些陌生的地名從他口中蹦出,那些我無法去想象的經歷,他說起來是那般平靜。回憶錄到現在也只算是寫了一個大概脈絡,就無法再繼續下去,這成了我心頭最難受的遺憾。如果可以,我一定要回到那個上午,告訴當時的自己遲一點去吃午飯,再遲一點,還有就是不要因為校園暴力自暴自棄,好好唸書,完成那本回憶錄。雨天的時候,祖父常常一個人坐在靠近花園的房間,望著窗外,他在想什麼,我無法知道。故鄉?不,在我的記憶裡,他去過很多地方,從一個苦命的孩子成為下級軍官,專業後又成為單位的幹部,可是他應該再也沒有回到過故鄉。在仁壽縣的親人也早已在成都陸續安家。故鄉,應該是充滿苦難與灰色記憶的。哪裡是故鄉,差點安家的雲南,駐守過海防的浙江,還是最後定居的蘭州。

我記得祖母常說起她的故鄉,她長大的那個家,房前屋後的花卉與蔬菜,房子附近的魚塘。祖母常常會說園裡什麼植物在老家是沒有的,什麼是種在兒時的家哪個位置的。祖母有收集種子的習慣,她常說要把它們帶回老家,種在房前一定很好看。尤其是這幾年,祖母身上出現阿爾茲海默症的一些症狀的時候。她說,想把種子帶回家的時候,我格外難過。她想回家,不管是坐飛機還是旅途漫長的火車,她想回去。我知道,這很難,她出門會在小區裡迷路。有一個晚上,她很久沒有回來,我和父親分頭去找。我還記得,昏黃的路燈下,只有我一個人,空氣安靜到令人窒息的絕望。看不到光,看到的都不是光。我對親妹妹十分嚴厲,因為祖母有時候無法分辨錢的面值,妹妹要了錢卻不找零,每當這種時候別我碰到,我都會發火。祖母常說,想要存一些錢,她想回家,也許手頭有錢,她心裡一定就有希望。她記不清有沒有吃早點,記不清吃了什麼。她記得也時常唸叨關於故鄉的一切,門前種著什麼,種了多少,小時候天不亮去叫同學起床去念書,在空地上練兵的日本兵,丟了買鉛筆錢的慌張,還有那個教她們進步思想最後被人害死的教書先生……故鄉,是遠方,這般斷腸滋味。

對於我的生命,蘭州最後一定會是很重要的存在,可是我說的,大抵也只是我記憶中的蘭州吧?因為我生活的蘭州,它在不斷改變,變得漸漸陌生。多年前的一個午後,我從我家附近一個新建的小區路過。這條街曾有一排排上世紀建成的老舊樓房,那是父輩從小長大的地方,我很小的時候也曾住過。整棟樓的風格,有著那個年代的特殊氣息,是城市的記憶,是時代的紀念品。那片新建成的住宅區的一部分也曾是幾棟這樣的老式建築,我的兩個朋友曾經住在那裡。其中一個是我小學很要好的朋友,我們一起玩,互相抄作業,好事,壞事,都曾做過。後來我們的關係就淡了,我也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就像我不記得那棟樓什麼時候拆遷。看著風雨沖刷這條街道,看著這些老舊的建築蓋起了新樓,看著孩子玩耍的小道砌起了水泥牆,看著斑駁的牆體重新粉刷灰藍的顏色。住在樓裡的人來來走走,樓依然在那裡,可是記憶與情感變了又變。那時的我覺得,故鄉,應該是一種記憶。

那天坐公交回家,突然發現用了很多年的站名不知何時換了名字。這麼多年以來,這個以我曾經唸書的小學命名的站名對我來說亦是家的一種符號。有親朋要來我家,我都會告訴他們,“在‘蘭石小學’下車。”雖然這個學校在我念書的時候就已經更名,但是因為對於許多在這裡生活的人來說,這是一種歸家的符號,是港灣,是燈塔。聽到它,即是回家。站名在變,街景也在變,我曾經熟悉的街在一點點陌生,門口的藥店、川菜館還是原來的樣子,卻也有許多店鋪又換了門面。

在小區裡碰到了一個經常見我的老太太,我對她印象很深,可是從沒有哪一次會像這一次有很多感慨。她總是穿著舊軍裝樣式的長褲,黑色的外套,白色的鴨舌帽,然後坐在路口抽菸。她的精神很好,總帶著笑。可我那次見她,穿著紅色冬裝,拄著拐,步伐緩慢。在很長一段時間當中,我一直覺得時間日子會像我愛聽的那些慵懶爵士樂一樣,可以晃晃悠悠地過。原來,一切都在悄悄改變。就像那棵大柳樹,它十分粗壯的樹幹,承載著童年裡無數個關於夏天的記憶。也許正是因為這座龐然大物太過龐大,有一天來了很多工人,將它的枝葉砍下。光禿禿的高大樹幹孤零零矗立在那裡,一整個冬天。像一個火炬,等待著普羅米修斯將它點燃。每每路過,都會想起它曾經的模樣,想起那些回不去的舊時光。如今,樹幹枝葉繁茂,滿目綠色。對於它,對於我,都是新的開始。

我喜歡沿著濱河路散步,喜歡它春日的生機盎然,喜歡它夏日的晚風蟬鳴,喜歡它秋日的落葉飛舞,喜歡它冬日的滿目荒蕪。我在這裡用走路的方式釋放了太多負能量,看著無言的黃河與河畔草木汲取過振作的希望。中考失利,我沿著這條長長的濱河路走了整整一個夏天,疲憊到可以在長椅上坐著睡著,路燈下飛蟲飛舞,河水被夜晚染成黑色,我恍惚的記得不遠處的長椅上一對情侶依偎耳語,那晚夜色平淡,風很溫柔。拿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約上好友來吹風,來散步。那些曾經與我來過這裡的人,有的各奔東西,有的不再聯繫。身邊的人來來走走,滿目都是舊時之景,身邊卻再無故人,於是,這裡也變得陌生起來。

忽然想起黑柳徹子在《窗邊的小豆豆》的後記中寫過的一段話,“當時,巴學園所在的地方,從東橫線的‘自由之丘’車站走三分鐘就到了。現在,那裡是‘孔雀超級商店’及其停車場。這之前我有一次因為非常懷念巴學園,雖然明知道那兒已經完全沒有過去的樣子了,但還是忍不住開車去了那裡。到了現在的停車場附近,我想起了電車教室、運動場...想.要好好地看一看,就慢慢地開著車。正在那時,停車場的大叔看到我的車,衝著我大喊:‘停滿了!停滿了!不行!不行!’我很想說,‘我不停車,我只是在回憶我的小學。’但我知道 ,誰也不會理解我當時的心情,於是只好匆匆離開了。可是,不知為什麼,我的心頭突然湧上一陣悲哀,坐在奔馳著的汽車裡,淚水‘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

上大學後,我依然保持著高中時代養成的買雜誌的和《環球時報》的習慣。只是離學校最近的書報亭也需要坐十多分鐘公交才能到達。於是,在大一的一整年,我每週都定期去那裡。經營那個書報亭的是一位老爺爺,去的次數多了,那位老爺爺便每次會給我預留當日和前一日的報紙。這樣的習慣我保持了一年,即使不買報紙,也會每週去那附近轉轉。直到某一天,那個書報亭不見了,草坪前只剩單車二三,地磚上還殘留著它曾經存在的痕跡。我也就不再去那裡了,雖然我是個戀舊的人,是個時光路上的拾荒者。

也許就像這樣,我對於蘭州的情感,是一種對於某些記憶的載體。這記憶,也許是老舊的樓房,是大柳樹下長髮飄逸的背影,是舊地,是故人。只要記憶尚存,就不怕街道陌生,記憶裡的人與事都還是先前的模樣。

我想趁年輕去遠方看看,就算最後再也無法歸來,我不知道我會不會難過。但是我會帶著回憶遠行,故鄉就在心裡,吾心便是故鄉。

(張雨成,蘭州文理學院17戲劇影視文學班學生。返鄉導師:嚴英秀,作家,評論家,蘭州文理學院教授)

作者簡介

我是蘭州文理學院文學院戲劇影視文學專業的張雨成,就像喜歡慵懶的爵士樂與調酒一樣喜歡文字。平時喜歡用文字記錄我的腦洞和生活,經常寫一些小故事。努力讓文字變得溫暖有趣,希望每個人都能從我的故事雜貨鋪找到快樂。

蘭州這座城市,我見過她凌晨三四點的樣子,她晴天的樣子,雨天的樣子,她獨特的韻味隨時都有特別的魅力。希望大家都去用心感受她,喜歡她,這座我有太多記憶的城市。

文 | 張雨成

《一生最美的閱讀筆記》 出品 | 頭號地標

領銜主編 | 李輝 朱大可

人文指導 | 葉開 出品顧問 | 單佔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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