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友蘭:中國哲學的傳統和世界哲學的未來

馮友蘭 儒家 國學 政治 中青在線 中青在線 2017-11-06
馮友蘭:中國哲學的傳統和世界哲學的未來

北京大學哲學系1957級畢業留影,第一排右起第五位為馮友蘭,最後一排右起第六位為牟鍾鑑。牟鍾鑑提供

已年近八十的中央民族大學哲學與宗教學系教授牟鍾鑑,還清楚地記得60年前,自己在北京大學的日子。

“馮友蘭先生住在燕南園57號,房間採光不是很好,但在我們心目中是最好的房子。一進門左手邊有一個廳,廳裡擺著沙發、黑白電視,他就請我們看電視。先生很溫和,學生到他家裡一點兒也不拘束。”回憶起學生時代,牟鍾鑑的神情還像當年的那個青年學生。

1952年院系調整以後的北京大學哲學系,匯聚了一大批著名教授學者。中國史學科就有馮友蘭、湯用彤、張岱年等。初期老教授們被強調要改造思想,1956年以後開始陸續走上講臺,與學生有較多接觸。天賜良機,牟鍾鑑正是在這個時期入學的。

1957年至1965年,牟鍾鑑在北京大學念本科與研究生,聽過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張岱年的宋明理學、朱光潛的西方美學史、汪子嵩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在研究生階段,牟鍾鑑受教於馮友蘭與任繼愈,常到馮友蘭家中請教。

60年後的今天,在接受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專訪時,牟鍾鑑說:“在老一輩學者中,對我影響最大的是馮先生。我從本科到研究生,有8年之久生活在馮友蘭身邊。在治中國哲學時,應具備中華神韻,兼綜中西的理論、態度、方法,我從馮先生那裡獲得了最多的教益。”

三史釋古今,六書紀貞元,一序述平生

馮友蘭是中國第一位用現代學術眼光寫出完整《中國哲學史》的人,又將它傳譯到西方,使其成為流行最廣的中國哲學著作。牟鍾鑑說:“馮先生是中國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哲學家和哲學史家,‘三史釋古今,六書紀貞元’,其理論體系博大精深,做人為學都是我的榜樣。”

“三史”指的是《中國哲學史》(上、下卷)、《中國哲學簡史》、《中國哲學史新編》(一至七冊)。“六書”則是《新理學》《新事論》《新世訓》《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構建了一套完整的新儒家哲學思想體系。

牟鍾鑑說:“馮先生是在1948年3月毅然從美國返回中國大陸的,再也沒有離開,一生都想為中國服務,找一條中國的發展道路,即便是後來挨批判、受挫折,也不後悔。他引用過建安七子王粲《登樓賦》中的一句話: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牟鍾鑑認為,談馮友蘭的一生,不可忽略《三鬆堂自序》,“這是馮先生在‘文革’結束後第一個要寫的,他要在別人解剖自己之前先自我解剖”。

馮友蘭的一生苦難而傳奇,他在個別事件中的反應,在一些學人看來有失氣節。但牟鍾鑑表示:“只有瞭解一個人才能批判一個人。在那種政治高壓下,‘批林批孔’是大勢所趨,毫不妥協的人很少。按宗璞的說法,馮先生一直被關‘牛棚’,身體受不了,怕再也沒機會為國家做事。馮先生是一個君子,他從來沒有揭發過誰。‘文革’結束後,他第一個出來自我批評,說自己沒有‘修辭立其誠’(語出《周易·乾·文言》,意為寫文章表現出作者的真實意圖——記者注)。”

學“涵泳”,做中國學問要入其內也能出其外

牟鍾鑑回憶,馮友蘭在指導自己的研究生學習時,不是一味灌輸知識,而是強調態度和方法,“他提示我與同學,學習古典要‘涵泳’,這是一個基本態度和方法”。“涵泳”堪稱馮友蘭一生治學經驗的結晶。其本義是水中潛游,引申到做學問,就是要求學者深入到研究對象和原典之中,潛心品味體會,爾後自由穿行。

而“涵泳”的提出,與當時的學術環境相關。那時候強調,研究中國哲學史要先樹立理論模式、再看古人著作。而這個理論模式就是蘇聯日丹諾夫對哲學史的定義:哲學史是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鬥爭的歷史,是唯物主義在鬥爭中不斷髮展壯大的歷史。

按照這個模式來套中國哲學史,在今天看來就有些不倫不類。牟鍾鑑介紹,中國古代哲學的主流,無論老莊、孔孟還是程朱,都是唯心主義;當然中國也有唯物主義,比如先秦的荀子,兩漢的王充,但都是樸素的唯物主義。

“中國哲學在日丹諾夫的框架下,就大大貶低了應有的價值。馮先生不同意帶著成見去讀古典,要我們先順著古人的思路去想,細細品味,弄清本義,然後有所覺解,再作評論。‘涵泳’一方面要在水中,另一方面還要能自由穿行,入其內也能出其外。”牟鍾鑑說。

後來,“涵泳”成為牟鍾鑑幾十年做學問的座右銘。他在2011年彙編自己的儒學研究文集時,就把書名題為《涵泳儒學》,以紀念恩師。

中國哲學不能照著講,而要接著講

中國儒家有“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和“知行合一”的說法,主張學子不在於積累知識,其要在於叩問真理、提升人生、樂在其中。馮友蘭認為,哲學的功用也不在於增加實際的知識,而在於提高心靈的境界,這是繼承和發揮了中華傳統哲學的精神。由此,他提出了“人生四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

牟鍾鑑說:“我很認同中國傳統的境界哲學,在探索哲學的理論發展時,不忘記與自身的人生價值追求、心態優化相結合,不忘記‘明體達用’的目標,使研究不遊離於社會現實之外。”

馮友蘭主張,中國哲學不能照著講,而要接著講,不斷開出新統。

牟鍾鑑解釋,所謂“照著講”,有些像古代的訓詁派,主要工作是把文本解釋清楚——隨著時代變遷,如果不解釋,前代的書可能後人就看不懂了,所以叫‘我注六經’;所謂“接著講”,則有些像義理派,重點在於結合時代作創造性的解釋,所以也叫‘六經注我’。

“我認為各有功能,沒有訓詁,後人就看不懂文本,但沒有義理,就不能提供新的思想。”牟鍾鑑說,“我們今天講傳統文化,也不是原樣照搬,也是接著講。”

上世紀50年代,馮友蘭提出,中國古代一些重要的哲學命題有兩層意義,一是具體意義,一是抽象意義,我們應該“抽象繼承”。這是在全盤蘇化和反傳統猛烈的時代,為中華思想文化爭取空間,把其中規律性、普遍性的成分提煉出來,做到古為今用。以“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為例,從具體意義來說,當時的人學習的規則、禮樂大部分不適合當下,但是從抽象意義來說,學習任何東西,都要經常複習、實踐。

牟鍾鑑說,曾有一段時間,淺薄而激進者貶低前輩學者,妄圖繞過他們而開出新學術,結果表面熱鬧、實際蒼白;時文媚俗者多、實至名歸者少,學術反而衰落了。“幾經挫折,我們才覺悟,必須吸取老一代學者的學術營養,才能真正有所創新。”

牟鍾鑑表示,研究中華思想文化,除了根植於先秦孔孟老莊古典,還要返回近現代思想大家。譚嗣同的新仁學、熊十力的新唯識學、錢穆的新國學、梁漱溟的新文化學、馮友蘭的新理學、賀麟的新心學、方東美的生命哲學,都是現代儒學的新形態,代表學術的發展方向。

在馮友蘭的薰陶下,牟鍾鑑在儒學的現代轉型上寫出《新仁學構想》和《中國文化的當下精神》,在宗教學領域先總結中國宗教史優良傳統,再努力推出《當代中國特色宗教理論研究:十二輪》,“這是馮先生‘明體而達用’的學術之路,只是我做的還不夠理想”。

別“共殊”,尋找中國現代化的特殊道路

馮友蘭家中有一副對聯:“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上聯寫他的人生追求,下聯寫他的哲學方向。

“馮先生是社會責任感很強的哲學家,一心想從中國哲學史研究的角度為振興中華做貢獻。”牟鍾鑑回憶,馮友蘭多次說過,他的學術研究就是闡發中國古典哲學的精神和具有永恆價值的思想,為新時代哲學的發展和社會進步提供文化營養。

馮友蘭早年研究理學,構建新理學,發掘“共相”和“殊相”的要義,目的就是為了尋找中國現代化的特殊道路。他認為,實現工業化、發展商品經濟是現代化的“共相”,而中華文化具有特殊性,不能模仿西方,這就是現代化的“殊相”。中國的現代化要參與全球化過程,但不是西方化,而是要結合中國傳統走中國特色現代化之路,這就超越了全盤西化論和國學獨尊論。

受馮師的影響,牟鍾鑑不願做考據之學和詞章之學,也不熱心為學術而學術,而喜歡做義理之學和經世之學,研究中國哲學總帶著強烈的現實關切,努力跟上時代的步伐,力圖把歷史和當代貫通起來。

“希望通過自己對古典的覺悟和理解,使中國哲學具有真實的活的生命,能幫助當代青年吸收一些先賢的智慧,更好地思考現實問題。”牟鍾鑑在近20年來,主要精力從哲學轉至宗教史與宗教學研究,發現中國宗教以溫和主義為主流,信仰之間不易引起衝突與對抗,外來一神教受“仁和”精神的影響,逐漸減弱排他性,成為其他信仰的好鄰居。

而這個發現,也與馮友蘭此前提出的“貴和哲學”不謀而合。

馮友蘭於上世紀80年代寫《中國哲學史新編》,著力強調“貴和哲學”,是他敏銳地意識到“貴鬥哲學”將要過時,中國和世界的和平發展,需要確立“貴和哲學”的主導地位,中國要向世界提供和諧、協調的中國智慧。

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新編》全書結尾時說:“現代歷史是向著‘仇必和而解’這個方向發展的,但歷史發展的過程是曲折的,所需要的時間,必須以世紀計算。”“人是最聰明、最有理性的動物,不會永遠走‘仇必仇到底’那樣的道路。這就是中國哲學的傳統和世界哲學的未來。”

“這句話可以看成馮先生的偉大遺言,他對人性向善有高度信心。”牟鍾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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