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情感故事)

蓮子 祁連山 憂傷是痛苦的遺忘 2019-04-18

蓮子村是在祁連山下的一個小村子,年輕人漸漸的都到城裡去了,只剩下一些年紀大的人才留在了村裡,這其中包括著四十幾歲的老黃。

如果在蓮子村頭那條清澈的小河邊有一個孤寂的人默默抽菸的話,那就是老黃沒錯了,他有一頭烏黑茂密的黑髮,濃密的眉毛下兩隻眼睛炯炯有神,歲月給這張臉帶來不應有的滄桑,只有那副堅實的身板才能證明他是一個四十歲的男人。

老黃幼年喪母,靠父親拉扯大,他爸倒是個好父親,可在老黃十七歲的時候上蓮子山掉到了山崖下面,再也沒有了消息。留給老黃的就是那三畝地和一間老屋。老黃娶過一個媳婦,但老黃除了種地,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本事,媳婦給他生了倆娃,大娃營養不良夭折了,在二娃六歲那年,老黃媳婦帶著二娃跟一個城裡人跑了,連離婚都沒辦。這樣,老黃就一個人了。他的叔叔輩的人勸他再娶個媳婦,但他再也對女人失去了興趣。

三畝地對老黃來夠夠的,不僅能種糧食,還能種點其他的,跟別人換點菸和酒什麼的。村裡人說,老黃之所以喜歡坐在村頭對著蓮子山的抽旱菸,是在想他的父親,畢竟這世界上唯一對得起他的人,就是老黃他爸了。

蓮子村流傳著一個故事,日出時分,在蓮子山頂能夠看到佛光,如果遇到不順心了,看到蓮子山上那佛光就能解脫。傳說那是十幾年前的蓮子村長上去過,那是一個全國人民席捲在文革浪潮中的時代,村長上了山後,再也沒有回來。

老黃今年年過了四十,一輩子也怎麼沒出過蓮子村,頂多上鎮上辦一些手續。這天,老黃對著蓮子山抽菸,他想起了父親跟他說的那個故事。從他媳婦走後,他感覺自己活著沒個奔頭,這個想法在他腦海裡徘徊了很久,他想著,就是今年了,等著秋天打了莊稼,就備點乾糧,去山上看看去。

秋天說來就來了,高原地帶的秋風帶走夏天的燥熱,老黃在地裡打莊稼,他種的莊稼要比村裡其他人種的好,每年都能比人家多打,每想到這個,老黃乾枯的心裡都會多點溼潤。打完莊稼磨好面,老黃備了幾天的乾糧,穿上他父親給他留下來的獸皮衣和鹿皮靴,就準備上蓮子山了。

雖然老黃的村叫蓮子村,但到蓮子山還有十幾裡地。老黃心裡這樣想著,好在天氣不錯,海拔高的地方夏天也不會熱,秋天涼爽著呢。老黃看著周圍成片的麥子地,心裡想了想家裡的幾間老屋,這麼大片的麥子地,自己的三畝又算什麼呢,可自己比這些人都種的好,也算不枉自己專心種了這麼多年了。

老黃自己一個人也實在是無聊,點了旱菸,邊走邊抽了起來。他在村裡呆久了,是憋的難受了,出來透透氣。如果讓村裡那些娘們知道了,又得議論紛紛,議論我這個怪老頭哩。不過他這半輩子也確實是怪,有誰會無緣無故的經歷這麼多的悲苦呢?每想到這,老黃也忿忿不平,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這輩子老天爺這麼對我。老黃深吸一口煙,讓煙的辣味刺激自己,證明他是活著的一個人。有段時間,他活著的目的是為了他媳婦能回來,或者至少二娃能回來,讓他能看看。他也想去城裡看看,但怎麼託人打聽,也打聽不到這娘倆的音訊。他恨他的媳婦,恨到有段時間天天失眠,一到晚上就輾轉反側,差點誤了那一年的莊稼,過了段時間,老黃心想這娘倆是再也不能回來了,也就懶得在心裡繼續裝下那個女人了。

這樣想著,老黃就到了草場邊上了。

蓮子山前是一片長勢不錯的草場,有一些牧民在放牛放羊,雖然才剛剛立秋,蓮子山的山頂已經有了雪,雪線下是裸露著的山的肌膚,灰白色的讓人生畏。再往下零星的生長著一些灌木,草場與灌木之間是一片松林。老黃又點了一支菸,他想,白色的地方就是他的終點了,他看著從他嘴裡的煙霧嫋嫋升起,跟蔚藍的天交相輝映。老黃摸了摸口袋裡的乾糧,心想,這些乾糧夠用了吧,沒幾天我就可以爬到頂呢。

他走在草場上,放牛羊的牧人在一旁餵馬,看到老黃,便問道:“這是上哪去?”

“去蓮子山上去”老黃答道。

“看你這行頭不像去打柴的”牧人說。

“不打柴,到山上看看去”難得有人和老黃說話,老黃感到很開心。

“啊,探險家”牧人笑了,“幾年前的也有幾個城裡人來,說是要到蓮子山頂去。“

“然後呢?”

“他們來的不是時候,雪線都下來了,後來拍了拍照就走了。”

老黃抽了口煙,望著山,讓視線模糊在吐出的煙霧裡。

告別了牧人,老黃繼續往蓮子山方向走,他需要翻過幾個山地草原才能到蓮子山腳,太陽快落山還早,老黃想到森林那邊能夠採點野果子吃,便加快了步伐。

老黃想著到山腳下找個地方休息一晚,第二天就上山。

第二天太陽剛出,老黃就動身了。

蓮子山一開始路好走,老黃順著打柴人經常走的路上山,路的兩邊是松林,松林裡時常傳來鷹的叫聲,老黃的頭頂也能看到鷹。他在蓮子村裡偶爾也能看到鷹,但和山裡的鷹又好像不太一樣,老黃心裡想,但哪裡不一樣,老黃現在說不出來。松林裡是靜謐的,空氣裡透著一股松香,老黃心情不錯,感覺不出蓮子村還看不到這麼好的風景哩。

突然林子那邊成片飛出鳥來,接著傳過來了槍聲。

老黃往前走了一會,看到了獵人正坐在一棵倒了的松樹上抽旱菸。獵人轉頭瞥了一眼老黃,有點疑惑,但沒說什麼。

“喂,老鄉,上蓮子山怎麼走?”老黃先開口了。

“上山幹什麼?”獵人無不驚奇地說,這一帶除了他們這些獵人,很少有人上山。

“聽說山上有佛,想去看看”

“我在這這麼多年,第一次聽人為這事上山的。”獵人隱晦的笑了一下,接著說。“順著路走到灌木林,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獵人打量了一下老黃,又補了一句,“山上沒路,現在還有雪。”便轉過身去看自己的獵物了。

老黃繼續上路了。走了一段時間,老黃心情還不錯,誰會抗拒自然給人帶來的快樂呢,青山綠野,流水潺潺。老黃想到去鎮上的情形,一開始的感覺和現在的感覺差不多,但也有不同,人都是從熟悉的圈子裡走出來就會感到自由。旁邊時常傳來野豬的吠叫,老黃想,如果有槍就好了,能防身,打頭野豬也能改善一下伙食。老黃身上有一把七寸長的刀,只有它能給老黃抵抗恐懼的勇氣。

過了晌午,老黃匆匆吃了幾口帶的乾糧,停也沒聽就繼續趕路,出了森林就要沒有路了。沒有路意味著以前來過的人少,老黃這樣想有點激動,終於沒路了,老黃總是覺得人一輩子光走別人走過的路,別人說啥就是啥,又有啥意思。老黃為自己有這種想法感到開心,他感覺自己是多少讀過點書的人。

身邊的樹漸漸矮了下來,由高大的松樹變成了一叢叢的灌木,路也變得越來越窄,有的地方已經被草蓋住了。不知名的矮樹也有,有的樹是老黃之前也沒有見過的。鷹還在老黃頭頂盤旋,老黃心想,某些方面鷹比人要強的,起碼上山這件事,鷹就比人強不少。老黃突然意識到自己這些沒用的想法實在是不應該出現在他這種年過四十的人身上,也就沒繼續想,便繼續走。

老黃點了支菸,坡也開始變陡了,路也徹底沒了,這下得看我的腦子和身體了。老黃也好久沒有這麼興奮過了,山風很大,老黃感覺有點涼。往下看已經能夠從遠到近的看到草場和森林了,老黃想到假如現在自己能夠看到剛才從森林走來的自己,那該是什麼樣啊,也就是一個小黑影,老黃這麼想也就樂了,一個人能幹成些什麼呢,站高點看,誰不也是一個小小的黑影呢,但是誰也不知道這個黑影蘊含著多少能量,有多少故事,有些故事還很精彩呢。老黃把手扶在一棵矮樹的樹幹上,這坡度要開始手腳並用了,他用力一蹬,藉著手臂的力氣上了一個陡坡,種了半輩子的地,老天總也給了老黃一副堅實的皮囊。

爬山可是一個力氣活,已經沒路了,老黃就這樣手腳並用爬了一會,終於感到體力不濟了,老黃找了一個樹幹旁坐了下來,抬頭看了看蓮子峰頂,今天是爬不上去了,今晚先找個地兒安置下,舒舒服服睡一晚,老黃想著趁著天亮爬到蓮子峰旁邊的一個還沒雪的小山頭去,晚上就生點火好好休息休息,第二天再上蓮子峰頂。老黃為自己的這個決定感覺有幾分得意,他感覺自己還算個聰明人,至少他的悲慘經歷讓他變得更加聰明瞭,他不再相信任何女人,親情也是,除了他的父親,他找不到任何慰藉。有段時間,他悲哀的想,如果有一天他死去了,又會有誰能發現他呢,怕是自己的屍骨腐爛了也不會有人察覺。誰會沒事悲憫一個孤家寡人呢?

他繼續爬山,向蓮子峰旁的那座小峰爬去,老黃感覺自己每一步都是在征服著蓮子山,也有成就感,他相信自己總比山山水水聰明,總能征服它們的。

老黃到蓮子峰旁邊的峰有好多不緩也不陡的坡,老黃得從坡的一側爬到另一側,每個坡大概十幾米,老黃對這種坡感到很難受,直著身子走過去重心太高,只能手著地慢慢爬過去,爬的過程中老黃總是覺得他感到不自在,他想嘗試著彎著腰爬,但雙腳提供的摩擦力不足以讓他過去,石頭下面就是懸崖,老黃感到一陣眩暈,便手腳並用的一點點的爬過坡去。他的乾糧掛在的腰間,爬的時候不膝蓋壓住了裝乾糧的布袋,老黃向前一步,乾糧就從腰間掉下了山崖,老黃反應過來的時候,乾糧已經沒了蹤影。“真他媽背”,老黃罵出聲來,停也沒停,繼續向前爬去。

老黃找了一個樹旁較平的地方安置下,找了一些茅草鋪在地上,又備了些草蓋在身上,最後再把獸皮蓋在草上,

老黃找老黃想起了他和父親的一段往事,那時他才十一歲。

有一晚,老黃和父親聊天。

“爹,娘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老黃的父親沉默了一會,只是對老黃說,你娘是村上有了名兒的賢惠姑娘,娶了她是爹的福氣。

“既然娘是好人,那為什麼娘走了呢?“

“有時候好人不是不會走的。”父親顯然不想多說什麼。

“那以前的村長呢,聽說他也是很好的人。”

“以前村長一家都是很好的人。”

“為什麼他們一家都沒有了呢?”

老黃父親沉默了一會,“孩子,我讓你讀書,就是想讓你明白這些道理,爹看不懂,但爹希望你能看懂,有時候為什麼好好的人就被說成壞的了呢?爹也不懂。”

“那蓮子山上的佛是怎麼回事呢?”

“佛是真理孩子。”父親躺在院子裡,“爹的先生跟我說,每個人心裡都會有一個佛。傳說蓮子山頂能看見佛,但也只是傳言罷了,只有那個失蹤的村長知道。”

老黃不說話了,心裡默默琢磨著。

良久,老黃又問:“爹,你說人為什麼活著呢?”

老黃的父親有點詫異,沉默了一會,說,“活著是為了做好份內的事。”

老黃懵懵懂懂的把父親的話當作了真理。

活著是為了做好份內的事。老黃的父親也確是這樣,他照顧了老黃,還讓老黃讀到了初中,老黃很愛學,他在思想上是接觸了一些外面的世界的,只是他沒有出去看過。蓮子村的人是很難理解到知識的重要性的,老黃的信仰轉變有了很痛苦的過程,不過他不後悔自己讀了那幾年的書,正是那幾年的書讓老黃感覺自己不再和那些村裡的婦女一樣了,至少老黃是這麼認為的。

可是老黃的經歷告訴老黃,他份內的事又是什麼呢?他和父親的經歷如出一轍又迥然不同,他連孩子都沒有了,又為誰活著呢?

太陽還沒出來,老黃就醒了,山上很冷,老黃感覺有點四肢無力,一晚的山風讓老黃感覺有些頭暈目眩。他想在睡會,但他想著趕緊上山去,他已經沒有乾糧了。今天在回到灌木和森林那裡去,只有那裡他才能找到吃的。老黃吃了幾口醃菜,就帶著東西出發了,老黃找到一棵枯樹,折了一段樹枝當作柺杖,這樣能讓他省不少力氣,山上的大風和漸漸稀薄的空氣對他形成了挑戰。老黃不再抽菸了,他感到喉嚨像火一樣疼痛。老黃忍痛走了一段下坡路,剩下的就是蓮子峰主峰了。

去蓮子峰的路上已經沒有樹了,只剩下黑白色的石頭和雪,和湛藍色的天空格格不入又渾然一體,彷彿在向老黃說著什麼。老黃看了看山下,又看了看蓮子峰,心想,就差你了,一會我老黃就比你還要高了,他這種想法讓他感到開心。老黃來到雪線附近,雪線到蓮子峰頂大概有幾百米,這才是蓮子峰最難爬的地方,要見到佛就得走這段路吧。老黃憧憬著,山風呼嘯著颳著他的身體,把他裸露的皮膚颳得皸裂,火一樣的喉嚨,發燙的額頭,這些已經阻擋不了這個滿腔熱情的人了,他彷彿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了他最有活力的年紀,那時候那個女人還在,二娃剛出生,他感到一切苦難都不能打倒他的。他往前走,雖感到頭暈卻步履堅實。鹿皮靴子踩到雪上發出沙沙的聲音。遇到陡坡就得用木棍先插入雪中,確定木棍插入泥土,足夠堅實了,再手腿同時發力把身體支撐上來。

老黃手指已經被時而裸露的岩石磨破了,鮮血從手掌側面流到腕部。老黃抓了一把雪,放在手中搓了搓,他能感覺到離峰頂越來越近了。在峰頂前有一個陡坡,他把木棍插入雪中,雙腳用力蹬雪,伴隨著令人惶恐的清脆聲音,老黃整個身子摔倒在雪坡上,老黃感到眼前一黑,伴隨著一陣耳鳴,暈了過去。老黃恍惚中看到了父親,也看到了二娃和蓮子村。他看到父親躺在院子裡的躺椅上,二娃在桌子旁唸書,熟透了的莊稼昭示著這一年又是衣食無憂的一年,老黃站在田野裡,擦掉額頭的汗珠,秋風吹拂著他剛毅的臉,夕陽讓他感到溫暖。伴隨著一陣強烈的山風,老黃醒來發現自己趴在雪中,他想到剛才的幻覺,眼角幾滴眼淚滲了出來。他感覺渾身的力氣像是被寒冷抽乾了,他的右手已經完全沒了知覺,他想也許死神這次要把他帶走了,他內心甚至有一絲慶幸,也許死亡對於他來說是一種解脫。他的一輩子有什麼意義呢?他感到自己只不過是苟且的活著罷了。他把眼睛閉上,抿了抿嘴脣,老黃試著挪了一下身子,轉了過來,山風依然很大,颳得他臉生疼。他努力活動身子點了一支菸,抽了兩口,煙從嘴裡剛吐出就被風吹散了,他感覺身子暖了點,漸漸恢復了力氣。老黃看著斜坡,他不能死,上了眼前的斜坡就是蓮子峰了,他要登山蓮子峰頂,即使死了也要看看蓮子峰什麼樣,老黃灰暗的眼神裡彷彿又多了些光芒。

老黃擦了擦手上的血水,看著折斷的木棍,心想,真不爭氣的玩意。他把右手放到獸皮衣裡,用左手不停地搓著他凍僵的右臂,待手臂恢復知覺了,伸手去撿折斷的木棍,沒有了木棍要多費好多勁呢,老黃心想。老黃從腰間把刀拿出來把刀插到雪坡上,右腳蹬地,右手順勢把木棍用力插進雪裡,老黃右手用力晃了晃木棍,確保木棍夠牢靠,然後右臂一發力,躍過了斜坡最陡的地方,眼前的蓮子峰溫和起來了,老黃走到蓮子峰的中央,他知道現在他就站在那個傳說中很少人上來的地方,傳說是給人聽的,老黃心想,臉上難得有了一絲笑容。

老黃終於爬上了蓮子峰,東方露出了魚肚白,遠處天際是灰濛濛的地平線,看著地平線之上發紅的雲。太陽快要升起來了,雲愈來愈紅了,灰色的天際線上有了一條金邊,這金邊將天地分割開,天是藍的,地是灰色的。空氣中除了純淨還是純淨,天空中有鷹的啼歡聲。待到太陽出來的時候,像是從金邊上長出了一個火紅的圓,這紅色的火球讓天空更藍了,讓天地更清晰,讓森林和灌木都活起來了,草場上也有了牛羊。老黃站在蓮子峰頂,心潮澎湃,他感到這輩子少有的幸福,像父親沒有去世之前的那段時光,爬上蓮子山讓他又有了年輕時的自信。他明白了,村長十幾年前爬上來過,是他編造了蓮子峰上能夠看見佛的傳說。在那段歲月裡,村長想讓人們知道,即使生活沒有了寄託,也要活著,遠方總有一尊佛在等著你,而當爬上蓮子峰的時候,就會明白,世間再大的困難,也只是像爬山罷了。

火紅的日光照在老黃的臉上,拂去了老黃的臉上的滄桑,霞光中他彷彿看到十幾年前的村長朝他走過來,邀請著他開始新的生活。老黃下定了決心,不回村裡了,去城裡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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