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和上千種燈打交道,終於點亮了家鄉的夜晚


我每天和上千種燈打交道,終於點亮了家鄉的夜晚

生於鄉村,陳金寶的童年夜晚幾乎是一片黑暗。成年後,他一直從事照明工作,裝扮城市的夜空。有一天他突然想到,要給自己童年夜晚裡最害怕的那一段路裝上路燈,於是,他就回了一趟老家。

故事時間:2015-2019年

故事地點:江西

2015年11月3日凌晨,我來到上海合慶鎮的川楊河路。

這是一條3.3公里長的沿河公路,不算寬,沒有人行道。路北側種滿了樹,樹後淌著那條河。另一側是稀稀疏疏的平房,躲在陰影中,路燈照不亮門前三步。偶爾有卡車疾駛過來,周圍一切都在震顫。

我搓搓手,往掌心哈了口氣,從包裡取出照度計、測距儀這些工具,開始現場勘測。

我是一名道路照明設計師,工作就是根據周圍環境,設計出最優照明方案。比如說瀝青路面用什麼燈,水泥混凝土路面用什麼燈,道路兩旁是商鋪還是民宅,是城市主幹道,還是羊腸小路,都需要完全不同的照明設計。這回的任務,就是改善整條川楊河路的道路照明。現在的路燈是150瓦的高壓鈉燈,亮度低、照度低,費電,色溫還讓人覺得不舒服。

我每天和上千種燈打交道,終於點亮了家鄉的夜晚

作者圖|現場勘測

我的生活基本就是在一座城與一座城,一條路與一條路,一盞燈與一盞燈之間來回奔波。走過不少地方,發現都是一個模樣。抬頭仰望那些建築,再看看滿大街的人,時候久了,都是無聊與乏味。設計照明方案很費工夫,必須耐著性子和客戶講解。等到回家,孩子要我幫忙搭樂高積木。等到孩子上床了,妻子又提議一起看綜藝節目。

空閒的時候,我更樂意獨自待在屋裡畫畫,或者出門看展覽,總之要把時間填滿。

大概一小時左右,勘測工作完畢。我回到住處,根據收集到的數據設計方案,從十幾種款式的燈裡逐一篩選,最終挑出60瓦LED節能燈。接著就是彙報方案,和客戶籤合同,向工廠下單生產,派遣工人師傅現場安裝。

三個月後,我陪客戶方的領導重返現場,驗收成果。車子慢悠悠開進路口,經過一盞燈、兩盞燈、三盞燈……領導點點頭,說了句不錯。忽然,他叫司機停車,讓我和司機在路旁稍等片刻,自己坐上駕駛座,開車向東駛去。三公里不算長,他卻用了很長時間。回來後,領導按下車窗,又朝我點頭,嘴角咧開了一點笑,“不錯,不錯。”說罷,踩下油門,繞第二圈。

那天晚上,他足足繞了五圈。趁著車子開遠,司機告訴我,這位領導就是在合慶鎮長大的,小時候每天放學都要走這條路。

我每天和上千種燈打交道,終於點亮了家鄉的夜晚

作者圖|照明改造後的川楊河路

夜晚氣溫很低,我卻沒覺得很冷。隨聲附和著司機的話,我感覺有一團模糊、熱騰騰的東西堵在胸口,轉過身,臉朝著川楊河。距離這地方九百公里外,我的家鄉也有這樣一段路,路邊是條小溪,我每天放學都要經過。

可是,那段路沒有一盞燈,太陽落山後一片漆黑。

這是頭一回,我有了為家鄉裝路燈的念頭。

1976年,我出生在江西瑞金武陽鎮的一個小村莊,贛南老區,周圍山嶺環繞。在地圖上看,這裡北邊是206國道,南邊是濟廣高速,到瑞金市只要半小時路程,但在我小時候,從家到任何一個地方,都要走很遠很遠的路。

父親退伍後,被分配到贛州冶金機械廠,幾個月才能回家一次,在家待上兩天,就要匆匆回去。沒過兩年,他就因為思念母親,辭去工作,回家和母親種地維生。自那以後,他和所有農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清晨吃過早飯,父親就要走一個多小時的路,到山裡的田地幹農活,直到天黑才回家。

村裡的路是用石頭鋪成的,坑坑窪窪。即使在白天,腳也很難不磕到碎石。沿途有條湍急的小溪,稍不留神,就會崴腳踩進水裡。下雨後更是泥濘不堪。路上沒燈,天黑以後,幹農活的人不得不手裡攥緊木棍,一步步試探著走,才能平安返程。

每天下午五點半,母親都要準時出門,迎著夕陽,走到離村不遠的一座山坡上,遠遠眺望,等候父親歸來。有時候,我也會和她一起,在山坡上等一個多小時。暮色將她的背影拉得越來越長,直到天暗下來,影子被漸漸掩蓋。父親終於出現,一家人手挽手,走過漆黑的路,回到家裡。

有父母在身邊還算好,最怕天黑以後,放學回家。幾個孩子結伴同行,一個比一個害怕。我家又在村子最裡邊,有將近一公里的路,我必須獨自前行。那是我童年夜晚最害怕的事。我試過大聲唱歌,試過鼓掌跺腳,還試過每走五步就彎下腰,撿起一塊石頭扔出去,總之要搞出些規律,弄出些噪音。有一天,我伸手去撿石頭,突然摸到某個軟滑滑的東西,呲溜一下,我嚇得哇一聲叫出來,兩腿不聽使喚地往後退,結果被石頭絆倒,胳臂肘和膝蓋都磕破了。

即使回到家,也沒有多少光亮。

八十年代,村裡還沒有通電。每逢月初,挨家挨戶都要到縣城買煤油,點煤油燈,但是沒有那麼多煤油供應,如果排隊晚了,沒有買到,就只能去山裡去砍柴,燒松枝照明。早上五點多鐘出發,揹著一百多斤的柴回家,夠用三四天的。回到家,將松枝劈成段,松枝會分泌油脂,可以像火把一樣點燃,再找三四個石塊固定住,或者乾脆插進牆縫裡。

我每天和上千種燈打交道,終於點亮了家鄉的夜晚

作者圖|堆在屋外的柴火

松枝點燃了會冒煙,會噼裡啪啦地爆裂,火光搖擺不定,卻沒有多少光亮。寫作業的時候,我必須將它挪到眼前,才能看清楚課本上的字,因此常常被薰得淚流滿面,臉跟抹了鍋底灰似的。不光是臉上,家裡的牆黝黑黝黑,就是長期被松枝煙燻成的。如果打開門窗,把煙放出去,火光又容易被風吹滅。

就在這樣的光照下,我度過了童年絕大多數夜晚。

九十年代,大隊公社把電線接到了村中心。那時農村的人不懂電,大家圍著安裝木製電杆的師傅,紛紛問這是做什麼用的。搞清楚以後,各家各戶自己買材料,請電工把線接到家,這才用上燈泡。

我家分別在臥室和廚房裝了一個15瓦的白熾燈。白熾燈釋放的熱量很高,盛夏時節會讓人無比燥熱。同時這種燈功率低、光照範圍小,農村的房子都是泥牆,不像白牆那樣會反光,屋裡仍然顯得昏暗。當時還有更亮的燈泡可以選,但是大家幾乎都選擇了這種。因為更亮,就意味著更耗電。

當時的電費只有幾塊錢一個月,很多人也要想一下這個錢怎麼付。

直到近年來,村裡的人收入提高了,電費不再是一筆高昂的花銷了,各家屋裡的光亮才逐漸趕上市區。儘管如此,村裡的路,那段與母親一起等候父親歸來的路,也是最令我心悸的路,仍然是一片漆黑。這麼多年過去,它一直埋在我心底。

我每天和上千種燈打交道,終於點亮了家鄉的夜晚

作者圖|安裝路燈

2017年年前,我在返鄉路上遇到同村人,年紀和我差不多大,兩人一起回村。途中他問起我的職業。我說我是道路照明設計師,簡單地說,就是裝路燈的。他笑著說,村裡的路這麼黑,要是能裝上燈多好,小時候天不怕地不怕,不怕老師不怕爹媽,就怕天黑以後放學回家。

我長出一口氣,說我也有這個想法,說幹就幹。

第二天清早,我找到村裡的族長商量這事。族長很支持我,準備從村裡的公共賬戶拿出一部分錢,讓我給他一個預算。

我幾乎立刻開始現場勘測,沒想到,現實給了我一記重錘。

村子的路面坑窪,不能挖坑埋線,這意味著裝不了普通路燈,只能裝太陽能路燈,但是太陽能路燈投資太大,公共賬戶拿不出這筆錢,就算讓各家各戶湊湊,也是一筆很大的開銷。這些年來,我每天和上千種燈打交道,竟然沒有一種合適我的家鄉。

大年初四的清晨,天還沒亮,我就離開了村子。

這件事一直按在我心裡。

我每天和上千種燈打交道,終於點亮了家鄉的夜晚

作者圖|陳金寶和孩子

去年8月,我接到上海一座小學的項目,為學校操場安裝最新式太陽能路燈。

這款太陽能路燈剛剛上市。它不需要立杆、埋線,直接裝在牆上,最關鍵的是,價格低廉,除去燈泡,只需配一枚燈頭和燈臂。我眼看著工人師傅搭上梯子,把燈掛在牆壁上,心裡怦怦直跳,不停對自己說,冷靜,必須等驗收結果出來。

過了一個月,拿到驗收結果,我確信無疑:這款燈就是我要的,終於等到它了。

於是,我給族長打電話,得到肯定的結果後,立刻又給父親打了電話,告訴他,等再過年,村裡的路就會亮起來。掛掉電話,我發現握電話的手竟然有點顫抖。

2019年1月28日,我帶著兩位工人師傅,帶著安裝的設備和燈,回到了家鄉。

時間彷彿又回到了九十年代。村裡人圍住我們,嘰嘰喳喳地問路燈的情況:能照到多遠?壽命有多久?下雨了怎麼辦?

工人師傅為他們悉數解答。我站在旁邊,突然想起,此時距離我第一次有為家鄉裝路燈的念頭,已經過去了三年多,距離每天放學摸著黑走這段路,已經過去三十多年。

裝完路燈,我扶著父親和母親出了門,三人重新走了一遍這條路。每盞燈,父親都要湊到最近,指給母親看。我們聊起過去天黑以後的情景。這時候,一群孩子從對面走過,應該是剛放學回來。小孩子搖頭晃腦,嬉笑著互相打鬧。

我一直在家待到初七,接著由公司調配到南昌,接手下一個項目。

開春後,母親常常給我打電話。有一回她說,過去天一黑,各家各戶房門緊閉,現在晚上都習慣互相串門了,小孩子也能在外頭玩得晚些了,還沒瞧你爸呢,天暖和了,就喜歡和鄰居坐在燈下嗑瓜子聊天,路過的人問起來,他每回都得說:“這是我兒子裝的燈!”

我每天和上千種燈打交道,終於點亮了家鄉的夜晚

作者圖|鄉鄰在燈下聊天

聽到這話時,我正在南昌市內,為一條重修的幹道勘測照明改造。晚風輕拂,街上行人往來不絕。我心裡輕飄飄的,似乎埋在胸口的東西被拿掉了,於是在電話另一頭笑笑,讓他們注意身體,不要擔心,我在外面一切順利。

口述|陳金寶

撰文|李一倫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真實故事計劃】創作,在今日頭條獨家首發,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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