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賞讀」:賣油郎麻五(小說)

小說 芝麻 香油 麻醬 鄉土小說 2018-12-06
「佳作賞讀」:賣油郎麻五(小說)

“梆、梆梆、梆梆梆……”一聽到那清脆響亮的梆聲,人們就知道賣油的麻五來了。大姑娘、小媳婦、半老孃們、老嬤嬤,掂著罐兒,端著瓢兒出了門。三裡五莊的人緣兒熟,誰啥秉性找得清。麻五說話和氣,生意活泛,油色通亮,味道純香,從不摻合棉油、豆油、花生油…… 鄉親們都愛用芝麻換他的香油。

東院大嬸:“小五子,你娘身子骨兒可紮實?”

麻五:“紮實紮實,一頓能吃倆窩窩。來時俺娘還問您老好哩?”

西舍嬤嬤:“五妮子,近來生意可好?”

麻五:“好好好,全託您的福!今秋天氣好,芝麻長得飽,出油多,往年一套油淨賺油渣子,今年多落斤把兒油。”

……

鄉里鄉親見了面,摯熱的話兒,滾燙滾燙。

「佳作賞讀」:賣油郎麻五(小說)

麻五的爹“倒踏門”,入贅到老郭家。麻五沒有親姨沒親舅舅,姥姥將他看似金豆豆,擔心日後不成人,起名“五妮”。麻五三歲上得了病,鄉下郎中說是患傷寒,扎針吃藥花去了一頭驢,還是高燒不退。姥姥把他抱到牧馬鎮,郎中又說來晚了,勉強開了一副藥。姥姥抱著他哭著往回走,恰遇一個走親威的老婆婆,揭開蒙在臉上的土布手巾一看,失色道:“這娃兒出疹子,千萬別見風,回家挖一把不見天日的蘆葦芽子熬水喝,保準兩天就出齊!”出疹子也叫“天花”,在那年月屬凶煞症,高燒還不能食用降熱的藥,不然會把孩兒憋死的。姥姥照著婆婆說的法兒辦,總算保住了一條小命,臉上卻留下五個芝麻粒兒大的淺白麻子,無怪乎人說,麻子錢買的!

姥爺開油坊,麻五泥娃時就好鑽進磨坊裡偷吃芝麻,窩窩頭兒蘸麻汁吃得嘴角子流油。十來歲上幫姥爺炒芝麻燒鍋、拉風箱。那年剛吃十六的飯,恰逢連陰雨,姥爺腰疼症犯了,疼得直咧嘴,又捨不得一鍋磨好的汁兒,坐在苫子上看著外孫子幹。麻五兌汗、攪汁、搋葫蘆,㨪大鍋、搖把子、碰兌頭,一應活兒中規中矩,一斗芝麻淨出二十斤香油。姥爺樂了,一拍大腿道:“打今兒起,油坊歸你啦!”

「佳作賞讀」:賣油郎麻五(小說)

麻五是姥爺姥姥喜歡、爹孃疼愛,吃講他,穿講他,胳肢窩裡過日子,一天罪沒受過。

十個麻子九個俏,一個不俏沒人要。麻五除了臉上有幾個麻子,長得挺俊俏。他高條個,扇面兒胸脯,乍乍的肩頭,方面大眼兒,下鄉賣油時常惹得大姑娘小媳婦撓首弄姿,火辣辣地目光灼人。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說媒拉縴的踏破門檻子,姥姥為待媒人,整天滋滋拉拉地煎炒。麻五親也相過,象也對過,一個都沒相中。村裡人少不了說閒話,有人說他心氣兒高,挑花了眼,有人說他有幾個錢“燒包”;也有人說他屎殼螂翻眼——不是嬌(澆)的,也是慣(灌)的!其實,麻五買眼鏡買個“車穿”,早就有上對眼的。

那天,麻五擔著油挑子游鄉,一路上哼著“大鋸缸”,唱詞兒滿嘴地胡溜:

擔起小挑遊四方,

今兒要去大王莊。

大王莊有個王老漢喲,

王老漢有仨花姑娘。

大姑娘名叫人人愛,

二姑娘名叫十里香。

呀咿喲,咿呀喲,呀喲呀喲咿呀喲……

數著三妮長得好喲,

名子叫那個花海棠。

櫻桃小口杏子兒眼,

紅綢子褲子大甩襠。

小腳白臉大屁股,

懷裡揣著月姥娘。

呀咿喲,咿呀喲,呀喲呀喲咿呀喲……

大姐二姐都出嫁,

撇下三妮守空房。

不是小三沒人要,

一心想嫁俺賣油郎。

……

大路兩邊都是大王莊的土地,割草的姑娘中正好有個叫王三妮的,粉臉兒一紅,輕聲罵道:“呸,狗戴嚼子,瞎胡勒勒!”麻五哪知道背後有人罵他,繼續唱道:

三妮嫁給俺三年整,

生了一個狀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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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三妮再也聽不下去了,忽地站起來,放了一陣“連珠炮”:“麻子麻,砍麻茬,燒麻鍋,做麻饃,麻子吃了屙稱砣,稱砣一滾輪,生了一堆麻女人!”

麻五傻眼了,楞了半晌迴應道:“此地無青草,哪來的多嘴驢,俺唱俺的戲,礙你啥事啦?麻子麻子多難聽!告訴你,你要嫁給俺,保準餓不著!”

“呸呸呸,再胡咧咧撕爛你的嘴!”

“這小子瞎呱嘰,揍他!”

“對,揍他個麻種!”

“……”

小莊的狗,大莊的口。大王莊是個大莊子,人愛護窩子。割草的姑娘見王三妮和麻五罵上了,全都站起來幫腔,揀起土坷垃向大路上扔去。

麻五一看這陣勢,立馬滿臉陪笑,借坡下驢:“好好好,大姐大妹子,怪俺錯了,打嘴打嘴!”說罷,一溜煙去了,身後灑下一串笑罵聲。

不是冤家不聚頭。打這天起,麻五滿腦子想的都是王三妮,那氣呼呼地模樣真好看,高挑的眉眼,撅撅的嘴,紅紅的腮幫,蹺蹺的鼻兒,胸脯顫顫地象揣著個小兔子。陰陽仙趴在墳後頭哭,心裡惦記上那塊穴了,只要擔起挑子,老想往大王莊遊,在王三妮門口,梆子敲得又響又清脆。一連幾天,王三妮就是不出門。

柏木筲早晚井臺破,節女也怕情郎磨。六月六逢廟會,麻五趕會賣油回來,天色大變,一個雷接著一個閃,大風颳得睜不開眼,行路的人們狗攆一樣往家裡跑。麻五不死心,還是拐到大王莊,在王三妮門口梆梆地敲。

喀嚓嚓,一聲炸雷,雨如瓢潑,淹沒了梆聲。大門開了,王三妮探出半個身影兒,撇嘴兒道:“怪有心計哩,進來避避雨吧?”麻五擔起挑子進了門。王三妮姊妹三個,大姐二姐離了門,老爹是個牛經紀,趕會沒回來。王三妮見麻五衣裳淋溼了,找了一件老爹的褂子,讓他換一換。麻五隻顧盯著她的臉兒瞧,一時沒聽見。王三妮把褂子一甩,唬著臉兒道“看啥看,又不是沒見過?快點脫了。”麻五聽到一個“脫”字,心想歪了,抱起王三妮進了內房。“五子哥,甭甭甭……”王三妮半推半就地入了戲文。

麻五高門不成,低門不就。姥姥急了,天天問他想挑個啥樣的?麻五沒法子,把那天的事兒講了。姥姥半嗔道:“孬龜孫,有這等事兒,咋不早說?既是生米做成了熟飯,咱今兒就託人說媒去。”

九九重陽節。麻五騎著大黑驢,披紅戴花,吹吹打打,進了大王莊。“賣油的敲梆梆,您媳婦沒在俺莊上……”在毛頭小子,歪辮妞妞的吆呼聲中,呯呯呯,鐵炮三響,一頂花花轎將王三妮抬走了。

買起豬壘起圈,娶起媳婦管起飯。自打王三妮進門,麻五家煊天的日子忽塌下來,差點揭不開鍋。“大躍進”連著三年災害,姥姥、姥爺患上了浮腫病,多虧著地窖裡埋了兩套油渣子,摻合些糠菜,一家人總算熬過來了。大食堂散了,村裡分了自留地,麻五磨了幾套香油,日子剛有了點兒起色。城裡鬧起了紅衛兵,鄉下人也跟著瞎折騰,資本主義尾巴割到了麻五頭上,脖子裡掛著油掛子游了三天鄉。大會小會喊著“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草長多了,不打糧了,幹一天活兒不值二毛錢,紅薯片填不飽肚子,人們臉上泛起了菜色。

王三妮是個賢德的女人,生來樂天脾氣,天塌下來也擋不住笑。她見麻五整天愁得哼哼唉唉,三十壯歲就兩鬢花白,總想著逗他開心。這天,王三妮在院子裡晒秫秫,一眼沒看見,小兒子坐在上面壘瓜園。麻五下地回來,進門就吵:“哎哎哎,咋看的孩子,不怕他尿在秫秫裡?”王三妮慌忙從屋裡出來,拉起了孩子,拍著那硌得通紅的屁股蛋兒,說道:“瞧,多象你爹的臉?”麻五“噗哧”笑道:“熊娘們,討飯的牽個猴,苦中尋樂子!”

幹啥指望啥,賣啥吆喝啥。麻五是賣油的老手,想脫困必定在油上打主意。他是個聰明人,一心在這方面琢磨,自然有法兒。那年月,全國吃油都緊張。麻五從親戚那裡聽說棗莊煤礦上,香油八塊錢一斤,棉籽油四塊錢一斤,比家鄉的價兒高兩倍還多。當時集市上根本買不到香油,黑市上有賣的,也是生產隊逢年過節為村民一人分上二三兩,人們捨不得吃,換幾個錢兒。麻五鑽窟窿打洞弄了十來斤棉籽油,經過加工香油一般清純晶亮。當天夜裡,他爬上東去的煤車,在棗莊礦區賣了個好價錢。

一回生,兩回熟。麻五以棉油充香油,跑了十來趟,手裡有了本錢,膽兒也大了,真正做起了香油的大買賣。這天,他帶了30斤香油,剛到火車站就被幾把手電的光亮罩住了。市管會裡,一位帶著紅袖標的瘦猴兒過了磅,指著牆角的大鐵桶,說聲:“按國家牌價一塊錢一斤處理。”他賠了大本,誰知沒過三天,他又光臨了,而且帶了60斤。瘦猴火了,除“混蛋”、“日娘”地大罵一通之後,仍是一如既往。他哭著叫著,麻利地提起塑料桶咕咕咚咚倒進大鐵桶裡,領了錢急急出了門。麻五回到家裡,在床上打著滾兒笑,直笑得流出了淚花子。原來麻五摸清了市管會的查辦規律,用小米湯賣了個國營香油價格。王三妮嚇得脊樑溝子出冷汗,點著麻五的腦瓜門子道:“你呀,心眼比臉上的坑兒都多,不過…… 咱寧願在家喝糊塗,也別在幹那老鼠給貓捋鬍子,掙錢不要命的事,一家人跟著擔驚受怕。”“好好好,不幹了!”麻五滿口兒答應。

話是這麼說,理是這個理。官府衙門厲害,山中老虎厲害,都沒有一個“餓”字厲害。麻五為了一家老小吃飽飯,免不了乾點兒麻子不叫麻子——“坑人”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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