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落在搶救室裡的淚水

腦出血 急救 肺炎 養生 美文 最後一支多巴胺 2018-12-12

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你的淚遺落在何方?

遺落在搶救室裡的淚水


風,狠狠的劃破了夜幕,在一片漆黑中撕開一道鮮紅的口子。


它張開了嘴巴,吞噬著一切。


我還沒有來得及做好準備,從這道口子之中蹦出來的聲音便強行進入了我的耳朵。


“快,準備好,120救護車來了!”


凌晨三點四十,搭班護士趙大膽的話音還沒有落下,從這道夜幕之中的傷口之中便溢出了紅藍相間閃爍著的救護車警燈。


立冬之後的夜不僅來的早,而且要更黑,黑到會遮蔽我們的雙眼,讓我們在崎嶇的路上無法前行。


這戶外肆意席捲的風會將夜幕的裂口越撕越大,從這道傷口之中會有越來越多的病人掙扎著踉蹌而來。


更加讓人不安的是,這些跌跌撞撞的生命會被隱藏在狂嘯著的風中的死神帶走,以一種決絕的方式,卻從不向我們揮手說聲珍重。

而我同趙大膽的任務便是戰鬥,便是爭分奪秒的去營救。

從救護車上被抬下來的是一位年逾六旬的瘦弱的男性,我對他的印象是:花白的頭髮、深陷的眼窩、無序生長的鬍鬚、不配對的襪子…..

此刻,患者已經陷入深昏迷狀態,如雷的鼾聲和嘴角邊的嘔吐物混雜在一起,帶著一股濃烈的酒精味飄蕩在搶救室的每一個角落。

這種難聞的氣味讓你無處可逃,它撲面而來,進入你的鼻腔、嘴巴、全身每一處正在呼吸的毛孔之中。

很明顯,此刻患者不僅已經昏迷,而且已經存在嘔吐窒息。

如果不立刻解決窒息的問題,死神立刻就會踹破搶救室的大門,帶走患者的靈魂。

送患者來到醫院的有三個年齡相仿的男性,他們自稱是患者的工友。

“他病情很重,已經昏迷了,現在要氣管插管,不然會死!”來不及詢問病情,我對著這三位還沒有意識到事態嚴重性的工友說道。

遺落在搶救室裡的淚水

事實上,在工作中我極少會用到“死”這個字,更多的都是用:心跳呼吸停止、沒有希望、人已經走了、準備後事等等婉轉的說法。

因為我害怕“死”這個字會觸發家屬的抵抗心理,因為我認為“死”這個字是對逝者的不尊重,是對生命的不敬,因為我的內心一直拒絕著死。

但是,這一次我用了這個字,而且重重的強調了它。

因為我面對的是同患者既沒有直接血緣關係、也不存在監護責任的工友,因為我面對的是文化程度不高,難以理解患者病情危重程度的普通群眾。

我必須要用最簡單直接的方式來溝通,必須要用最短的時間讓他們明白事情的真實情況。

“他就是喝醉了,俺們是來輸液的!”其中一個年長的工友用著家鄉方言再次強調了自己的意圖。

不用我來回答,還沒有離開的120急救醫生便搶先回答了這個問題:“我早告訴你了他已經昏迷了,不是喝醉了!”。

“不是喝醉了,會是什麼問題?”工友很不解。

我一邊準備著氣管插管的物品一邊接著說:“完全有可能是腦出血,不管怎麼說,先保命!。你們還是趕快通知老闆和家屬吧!”。

趙大膽將三位工友請出了搶救室,我將喉鏡深入了患者的氣道之中。

為什麼我判斷很大可能是腦出血?

根據我自己的經驗來看,一旦患者出現“意識改變+血壓升高+嘔吐”,往往意味著發生了腦出血,尤其是這種飲酒後的中老年男性患者。

從這位昏迷患者的嘔吐物中明顯聞見了酒精的味道,患者此刻的血壓也高達230/120mmHg,甚至在我進行氣管插管的時候他還在不停的向外翻湧著胃內容物。

“先生,你救救他,他也是一個可憐人!”其中一個工友開口說道。

在本地,絕大多數人都稱我為醫生,少數人稱呼為大夫,卻從沒有人稱我為先生。

面對這稱呼,我誠惶誠恐,因為我帶來的都是不幸的消息,因為我根本抵擋不住病魔和死神的腳步。

“聯繫到家屬了嗎?”這個問題是我最關心的,因為患者的病情極其危重,隨時有死亡的可能。

但是,一時之間這幾位同樣老實巴交的工友卻難以聯繫上家屬。

遺落在搶救室裡的淚水

請示領導後,不用等家屬,一切按照正常的搶救流程進行。

在急診常常遇見類似的情況,有著一套成熟的應對處理方法。

氣管插管後,我同趙大膽又親自帶著患者去做了頭顱和胸部CT檢查。

因為患者有些躁動,而且生命體重不穩,所以我穿著厚重的防輻射服陪同他一起在CT室中做著檢查。

在搬動患者的時候,我豁然發現這位患者系在腰間的褲帶,竟同三十年前我爺爺的一模一樣,那只是用一根白布做成的布條。

這根泛黃的簡易褲帶就那麼系在患者的腰間,一頭繫著生活,一頭繫著生命。

CT的檢查結果果然同我的預料一樣:腦出血、腦疝形成、吸入性肺炎!


遺落在搶救室裡的淚水


幸運的是,患者在昏迷並嘔吐後被工友及時發現,否則很可能要麼因為腦出血而死亡,要麼因為嘔吐物窒息而死亡。

不幸的是,患者孤身一人在異地他鄉陷入生死絕境。

診斷明確後,這三位陪同前來的工友開始緊張起來,他們終於認識到這並不是喝醉酒那麼簡單。

雖然他們缺乏一些醫療常識,但是對腦出血這三個字卻也有著直接的印象,對搶救室裡忙碌的場面有能夠感同身受。

幾番催促之後,患者的老闆來到了醫院。工友們口中老闆,其實是一個包工頭,不到五十歲模樣的男人。

從老闆的口中,我得知了關於患者的一些基本情況。

患者真實年齡63歲,來自外省,在工地上打工將近兩年,平日裡除了血壓有點高之外,沒聽說有什麼疾病或者不適症狀。

當天晚上,因為氣溫驟降,幾名工友聚在一起喝了一些酒。

飲酒後,患者出現頭痛、嘔吐,但並沒有引起患者自身和工友的重視,因為大家都認為這只是醉酒的表現。

直到患者出現意識喪失,這三名工友才意識到將患者帶進醫院“醒酒”。

這位老闆是我見過為數不多有擔當的人,他關心的是患者的生命,而不是錢。

但,患者的病情極其危重,必須要第一時間告知患者的直系親屬。

這不僅是道義使然,也不僅是人倫所需,更加是醫者的義務。

風,依舊在奔騰狂嘯。


夜,始終在低吟深嗚。

幾番周折後,工友們終於在宿舍找到了患者的那部老人機。

通訊錄裡只有幾個沒有備註姓名的電話號碼,撥通了排在第一位的電話。

“喂,你是XXX的家屬嗎?”

“是的”

“我是XX醫院的醫生,他現在腦出血昏迷正在搶救,你能趕過來嗎?”

對方聽見我的身份後,並沒有回答,沉默了。

“喂,你在聽嗎?”

家屬緊接著說道:“嚴重嗎?”。

謝天謝地,家屬並沒有將我當做騙子,也沒有掛斷電話。

但是讓我意外的事情始終還是發生了,家屬聽完我的介紹後,只是說了一句便掛斷了電話:“我去不了,你打電話給我家老二。”

父親命懸一線,兒子卻置之不理,除了讓我感到憤慨之外,還感到一絲悲哀薄涼。

於是,我又打通了通訊錄裡的另外一個電話號碼。

在撥打第三次的時候,電話終於接通了。

“你是XXX的家屬嗎?”

“嗯”

原來這個號碼剛好便是患者二兒子的號碼,我趕緊再一次的介紹了病情,並提出希望家屬能夠儘快趕到醫院的要求。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又是讓我在凌晨時分感到恐慌的沉默。

“嚴重嗎?”

“很嚴重,可能會死亡!”

“可是,我現在趕不過去。”電話那頭也拒絕了我的要求。

接連被拒絕後,我已經有些氣憤了:“腦出血你肯定聽過吧?出血量多的話是要死人的你知道吧?治病是需要錢需要家屬簽字的你知道吧?你可以有時間等,XXX沒有時間等!”。

我從沒有想到父親病危,兩個兒子竟然向後全部拒絕前來醫院。

聽見通話內容的趙大膽也忿忿不平的感嘆到:“要兒子有什麼用!”。

要兒子或許並沒有什麼用,否則63歲的患者為何還要孤身遠在異地出賣勞力呢?

“你們先搶救,我想辦法!”患者二兒子說了這麼一句不明不白的話後也掛斷了電話,就像自己的大哥一樣。

不用家屬說,醫院已經在積極搶救,但患者命懸一線,作為兒子,難道不應該第一時間趕到醫院盡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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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醫院已經全力救治,費用已經由老闆解決,唯一缺少的便是家屬的照顧和陪伴。

事實上,我並不敢奢望患者的兩個兒子能夠立刻趕到醫院,畢竟兩地相距近三百公里。我只是希望家屬能夠理解病情,能夠知曉治療方案,能夠照顧患者,能夠在事後做出一些重要的決定。

既然兩個兒子都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那麼醫者就必須要緊緊抓住連著患者生命的最後那根線。

凌晨五點鐘,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急診室冰冷的地板上倒映著患者老闆憂愁的面孔,他盯著我問:“沒有什麼大問題吧?”。

雖然這個問題他已經問了很多次,但我依舊如實的回答了他:“很嚴重,出血量大,出血部位也很凶險。血壓、心率各種生命體徵都不穩定,根本就沒有做手術的機會,估計撐到天亮困難了!”。

事實上,患者腦幹出血在20毫升到30毫升之間,腦疝形成,肺內大量嘔吐物,更可怕的是患者很快便發生了神經源性肺水腫。

那些在氣管插管裡來回奔跑的粉紅色液體就像患者將要脫離肉體而不能的靈魂一般,來回遊蕩。

各種搶救設備發出的無節律的警報聲就像死神降臨前的喪鐘一般,讓人心神不寧。

我站在患者的床頭協助護士清理呼吸道,一低頭便看見患者滿是歲月溝壑的面孔。

我曾經無數次扮演著站在床頭為逝者合上眼睛的陌生人,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我。

然而,我們始終都要在搶救室中相遇,某一天,或許會在另外一個世界相遇。

但是,這一次我或許不必再為患者合上難以瞑目的雙眼了。

因為一直處於深昏迷之中的患者始終沒有睜開過眼睛,因為經過數個小時的積極搶救後患者的生命體徵已經趨於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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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七點鐘,陽光透過搶救室巨大的落地窗照射進來。

立冬之後太陽會遠離我們,降溫之後死神會臨近我們。

滿地的陽光,卻感受不到一絲溫暖。

沒有警報聲的心電監護,卻透露不出生的氣息。

一位大抵只有20歲的年輕人意想不到的出現在了搶救室,他自稱是患者的孫子。

“接到電話後,我就趕過來了!”這位雖然年輕但看上去很老練的年輕人解釋道。

年輕人的出現讓我完全沒有想到,我甚至有些如釋負重。

“你的父親怎麼沒有來呢?”我依舊不能釋懷為什麼患者的兩個兒子都不願意前來,如果他們願意感到的話,300公里的車程其實並不是遙遠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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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年輕人的話讓我再一次無言以對,甚至讓我有些羞愧不已。

原來他的伯父早在十年前便因為車禍而永遠站不起來了,他的父親目前正因為糖尿病足截肢術後在當地醫院住院治療。

生活再一次用活生生的例子告訴我們:永遠不要輕易去揣測、指責別人,因為你永遠不會知道哪些隱藏在深處不為人知的故事,因為你根本不能體會別人的磨難。

年輕人在距離此地僅100公里之遙的城市打工,接到電話後便充滿趕來。

雖然與同齡人相比,他要老練的多,也要穩重的多。

但,如果要將決定生死的責任交給他,依舊有些讓人心痛不已。

這個家庭能否承受高昂的費用?

這個家庭能否接受人財兩空的結局?

這個家庭能否接受高昂花費後患者依舊長期醒不過來的事實?

這個家庭能否接受讓患者喪失生命最後尊嚴的無奈事實?

患者自己做不了這個決定,也沒有人能夠替這位年輕人做決定。

我將患者當下的病情,所有的利弊、可能,統統的告知了這位身材單薄的年輕人,希望他能夠給出一個最終的決定。

幾位工友已經消失在了人海之中,老闆又交了一筆費用後也轉身離開,留下的只剩下不停打電話的年輕人。

我站在搶救室內,隔著落地窗,沐浴在沒有溫度的冬日陽光下,明明看見了太陽,卻沒有看見希望。

“醫生,我們不看了”年輕人打了許久電話後做出了放棄治療的決定。

對於如此病情的患者,如此背景的家庭來說,我早已猜測到家屬會做出放棄的決定,因為這樣的情況在急診常常發生。

有時候,我會為這樣的決定感到難過,畢竟被放棄的是一條生命。

有時候,我會為這樣的決定感到辛酸,畢竟放棄意味著否定了我的搶救工作。

有時候,我會為這樣的決定感到憤慨,畢竟患者還有奮力一搏的機會。

有時候,我會為這樣的決定而感到糾結,畢竟活著的人還要活著。

事實上,讓我感到害怕的並不是死去的或者將要死去的人,而是那些還活著的人。

既然家屬經過考慮後作出了這個決定,既然家屬已經簽了字,我作為一個陌生人雖然心中有一絲複雜的感情,卻也別無異議。

年輕人找到了一輛麵包車,他要帶著自己的爺爺離開這個陌生的地方。

趙大膽在為患者做著最後的護理工作,努力讓患者保持最後的一絲尊嚴。

我帶著口罩站在一邊,看著就像曾經無數次發生過的類似場景一樣:麻木而心酸著,不仁而掙扎著。

是什麼樣的環境讓63歲的他還在工地上打拼著?

如果他能有意識、有條件控制好自己的高血壓,悲劇會來的更晚一些嗎?

如果不是家庭的重擔,兒子們的疾病,他此刻應該在安享著晚年吧?

如果再搏一搏,如果不放棄,還會有一絲希望嗎?

幾個小時前,看著命懸一線的患者,我曾經多麼希望他能夠挺住,多麼渴望奇蹟能夠出現。

幾個小時後,看著被家屬搬運的患者,我又多麼希望他能夠早日離開人世間,又多麼希望他能夠保留最後的尊嚴。

年輕人離開前向我道謝,我一抬頭才發現在他的臉頰上依舊清晰的掛著兩道淚痕。

冬日的陽光、冰冷的地板、白熾的燈光,將這兩道淚痕折射到搶救室的每一個角落裡,同患者留下的刺鼻氣味混在一起,再一次進入每一個人的鼻孔、嘴巴、每一處呼吸著的毛孔……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如同被未知的力量揉了一般,痛且悲著。

患者走了,我同趙大膽也該下班了。

“你信不信,搶救室也是有靈魂的!”趙大膽突然拋出了這麼一句話。

是的,或許搶救室本身也是有靈魂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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