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映丨如何理解哲學——維特根斯坦的哲學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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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的題目是:維特根斯坦的哲學觀,這個題目是我個人比較能接受的,講這個題目首先要有哲學觀的問題,即大家如何理解哲學。我們可以看哲學與具體學科的區別,比如說化學,我們去化學系學習可以學到一些東西,也能說出什麼是化學,但是哲學就不一樣了,因為我們回答不出什麼是哲學。哲學考察的概念也沒有定論,比如經驗和超驗等,這可以成為我們說哲學不是一門學科的證據,這也使得大家認為其他的學科都有進步,但是哲學是否有進步也成為一個很大的問題,因為我們今天還是在讀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而且我們仍認為他們仍是頂尖的哲學家,而沒有人認為古希臘的一個化學家在今天也是頂尖的化學家。這也就使我們認為哲學是一個極其特殊的學科,這也就使很多人對哲學有獨特的看法,今天我講的維特根斯坦就是一個對哲學有很特別看法的人。

對於維特根斯坦我就不再做過多的介紹了,但是我們知道他是20世紀極其重要的一個哲學家。維特根斯坦的哲學可以分為前後兩個時期,前期是他的主要著作《邏輯哲學論》,後期他就沒有出版什麼著作,他的學生對他後期的哲學筆記進行了整理,出版了我們今天看到的《哲學研究》,我下面的介紹,以維特根斯坦的後期思想為準。

後期維特根斯坦的哲學觀:概念考察

如果維特根斯坦對哲學有一個定義的話,那麼標準的定義是“哲學是概念考察”。但什麼叫“概念考察”呢?

我們平常用的很多詞,比如跑、跳、正義、人權、漂亮、美、合理,這些詞我們都把它們叫做概念。我們說話、討論問題要使用概念且離不開概念。我們平常用概念說事情,卻不考察這些概念。從三、四歲起,我們就會說跑、走、跳,我們說了一輩子,也從未用錯過一次。但是如果現在你成為字典編撰者,或者從事什麼語言學工作,讓你來定義走、跑、跳,我相信你絕不是不假思索就能對這些語詞加以定義的。也就是說,使用概念來說話和對概念本身進行考察、界定不是一回事。我也可以說是兩個層次上的事。粗淺說,我們平常說話是一階的,是用概念說事情,哲學是二階的,哲學是對概念有所說。

現在我們回過頭用概念考察這種提法來看看歷史上的哲學。哲學一般認為是從柏拉圖開始或者從蘇格拉底開始的,反正在柏拉圖的對話中,我們不大分得清哪些是柏拉圖的,哪些是蘇格拉底的。當然我們也說到前蘇格拉底的哲學家,但是哲學作為一門系統的追問應該說是從柏拉圖開始的。我們回想一下柏拉圖或蘇格拉底的對話,在那裡,所謂哲學思考是什麼樣子的?柏拉圖發問的形式是:什麼是正義?什麼是美?什麼是知識?什麼是善?可以說每篇對話大致回答這樣一個問題。也就是說,柏拉圖是在進行概念考察。我們平時用美、正義、知道不知道、合理不合理這些詞來說話,但我們不對這些概念本身進行考察。在柏拉圖對話中,往往是先有人用這個詞說了話,然後蘇格拉底就想方設法,兜著圈子就把問題引到概念考察上來,逼迫對方回答,你用這個詞是什麼意思?這個詞應當怎麼界定?這樣,蘇格拉底的對話就把我們通常一階上的交談引到了二階上的對概念的考察。

哲學是二階思考,這種提法大家都不陌生。實際上,哲學家因此覺得他們應該用某種元語言來思考、寫作。比如說太極、無極,比如說知、情、意,哲學家說到“知”的時候,包括我們平常所說的知道、瞭解、懂得、理解、明白等等一大家子兄弟姐妹,它們之間有相近、相鄰或者有共同之處。我們在實際說話的時候,如果不是在寫哲學,什麼時候用“知道”什麼時候用“理解”,多半要分清楚,否則語文老師就要說你不懂漢語了,但是在做哲學時,我們就傾向於用一個詞把所有這些詞都概括在內,甚至認為這個哲學上的“知”是所有這些概念的共同點的抽象。維特根斯坦把這樣加工過的概念稱作超級概念。幾千年來,人們要進行哲學思考,就要建構超級概念,用超級概念來從事哲學,無論是好是壞,這似乎是無法避免的。這是建構哲學理論的一種手段,也是建構哲學理論的一種標誌。維特根斯坦拒絕用建構理論的方式來從事哲學,這種拒絕突出體現在他不用元語言來做哲學,不用超級概念來進行哲學探索。他說,

用一階的方式來做二階的事情,就是用談論事情的方式來做哲學,這是否可能呢?

概念考察是考察我們已經使用的那些概念,或者用哲學圈子的說法,考慮日常語言使用的概念,考察自然概念。為什麼呢?因為我們之所以需要去考察這些概念,是因為關於應當怎麼描述這些概念發生了分歧,產生了爭論。有時甚至是關於如何使用這些概念發生了分歧。我們在這裡出現混淆、發生爭論,所以我們努力澄清它。比如說就人權問題發生了爭論,一方說權利是這樣那樣,另一方說權利是那樣這樣,所以我們要澄清權利這個概念。如果你自己製造出一個概念,我們不使用它,因此對它不發生什麼困惑,因此也就用不著去澄清它。

我們可以說,概念考察和經驗性工作是兩個層次上的事情。比如說,我們人人都會使用“為什麼”這個短語。但有時我會說,這事兒沒什麼為什麼。你說,怎麼沒有,凡事都有個為什麼。這時候我們就不得不談談為什麼本身了,例如弄清楚到底是不是凡事都能問個為什麼。這你就不一定能講清楚。我來上課,大家都坐在這兒,有一個同學過了半個小時才進來,我問,你為什麼遲到?這個問題大家都能聽懂。但若我一進教室,大家都按時來了,我問好好坐在那裡的同學,你們為什麼不遲到?這個問題你們就聽不懂了。你們答不出來,不是因為你們不夠聰明,是我有點兒蠢,問出了一個愚蠢的問題,弄得你們不知道我在問什麼。毛選裡有句話,說是凡事都要問個為什麼。但現在看起來似乎有些事情上你無法問為什麼。但哪些事情能問,哪些事情不能問為什麼呢?考慮這樣的問題,就屬於探討“為什麼”這個概念的結構。

維特根斯坦說,哲學作為概念考察,它只追問我們已經知道的事情。世人忙於貪新求知,哲學家不是這樣,他逗留在我們已經知道的事情中。莊子說:“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老子甚至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在已知的事情裡求道理,這是概念考察的又一個特點。就人們經常對經驗這個詞的誤用而言,哲學是非經驗的,簡單說,它不依賴於發現更多的經驗事實。

哲學的功能是治療

哲學不像科學那樣提供解釋世界的理論,這就把我們引到維特根斯坦哲學觀中的另外一個基本的提法。他認為哲學的功能,簡單的說,是治療。這個提法也和大多數人對哲學的想象不大一樣,大多數人大概認為哲學的任務是建構,而不是治療。我也從幾個方面來介紹一下治療這個提法。

首先,我們有病才需要治療。但為什麼我們在進行概念思考的時候容易出毛病呢?上面講到,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難免要對自己所使用的概念作一番考察,然而,我們平常更多是用概念說話而不是考察概念,可以說,我們沒受到過概念考察的訓練。於是,我們在作概念考察的時候就常常出錯。概念考察不是我們的所長。我們兩歲就開始問為什麼,什麼都問,天為什麼是藍的,爸爸為什麼要抽菸,爸爸為什麼不是媽媽,也許深刻得不得了,也許是瞎問。從三、四歲以後,哪些事問為什麼,哪些事不會問為什麼,我們就清楚了。但我們說了,要說清為什麼在這些事上問為什麼有意義,在那些事上問為什麼沒意義,卻絕不是一件容易事。我們幾乎從來不在一階上用錯概念,除非你小學語文課學得太差。其實,甚至不上一天學,很多人說話也說得很好。我願說,說話對我們是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而概念考察卻不是我們天生就會做的,是需要我們專門花心思琢磨才會做的事情。因此,在二階的思考上,我們容易出錯。

可能有同學反駁說,我們在一階上也會產生疑惑,發生分歧,某種情形應該叫作經驗還是叫作體驗,某種政策應該說成是正義還是公平,我們可能發生分歧。這我完全承認。不過,像經驗、體驗、感覺、正義、權利這樣的語詞,天然就像是二階詞彙,我平常把它們叫作論理詞彙,它們本來就帶有強烈的理論意味。我等一下會講到,哲學工作主要是考察這類概念。在這裡,關於概念使用的爭論實際上就是關於如何描述概念的爭論。我下面說到誤用概念,通常就是指這類概念的誤用。我們使用這些詞彙,很容易引起分歧,而這些分歧把我們帶向對概念本身的爭論。我們經常爭論:什麼是對的?什麼是合理?什麼是幸福?什麼是快樂?我們一開始可能是在討論美國人更幸福還是中國人更幸福,現代人更幸福還是古代人更幸福,但這類討論幾乎不可能是單純事實的爭論,幾乎總是包含著概念層面上的考察。

而我們在考慮問題的時候經常會不自覺地建構理論,說某人幸福,某人不幸,這時候你沒有建構理論,但是當你在回答什麼是幸福的時候,你差不多已經進入了理論建構的預備階段,似乎繼續追問下去就不得不建構一種倫理學。實際上也正是如此。柏拉圖或蘇格拉底用一篇對話來討論什麼是正義?從此產生了政治學。我們用一篇對話追問什麼是物質、什麼是物質的運動,物理學就產生了。

人們想要理解這個宇宙,他們認為理解這個宇宙的最重要的方法,是建構關於宇宙的理論。我們要理解國家,理解人生,理解大自然,我們就要建構政治學、倫理學、物理學,通過理論,我們就會對這些東西有透徹的理解。

正是在這個地方,是維特根斯坦的哲學觀跟傳統哲學觀分歧最大的地方。若說傳統上我們相信哲學是進行一種理論建構,那麼維特根斯坦則認為哲學是進行一種理論解構。維特根斯坦本人好像不用解構這個詞,我們就說消解。

我們怎麼建構理論?在近代科學革命之前,建構理論的方法就是通過考察基本概念。倫理學的基本概念是善,和善連在一起的有正義、幸福、性情,然後有幸運、性格、目的、手段、意義、死亡,等等。你要想建構關於物理的理論,那麼你就要對運動、變化、靜止、動力、時間、空間這些最基本概念進行系統的追問和系統的研究。這些基本概念裡似乎隱藏著世界結構的線索。當然,隨著我們研究的深入,我們會發現我們平常所使用的概念不大準確,那麼我們就調整、改造這些概念。空氣的氣,我們都知道它的意思,但是哲學家把它變成一個超級概念,用來指某種無處不在的東西。武器的器,哲學家也賦予它一個更為廣泛的意義。哲學家用理、氣、器這些概念建構一個關於宇宙人生的大理論。古代的理論就是這樣建構起來的。古代理論家發明新概念的情況並不多,多半是通過對平常概念賦予某種新意義來建構理論的。

但是這種情況到十六、七世紀的時候發生了一個轉變。十六、七世紀的思想家伽利略、笛卡爾、牛頓這些人,造就了一種新的理論方式,近代科學的理論方式。這裡不可能描述新理論的結構方式,但有一點很明顯,新物理學的矛頭指向亞里士多德或亞里士多德主義。新型思想家們發現,我們反覆追問概念的深層內容,看似不斷提出了新見解、新說法,其實只是在我們早已理解了的東西里面打轉,並沒有產生新知識。要推進知識的發展,我們就必須打破傳統概念的束縛,大膽採用新概念。舉一個最通俗的例子,即關於運動和靜止的例子。我們都知道什麼是運動,什麼是靜止,但是伽利略、笛卡爾和牛頓改變了我們這些概念,新物理學宣稱,我們平常看到的靜止的事物,實際上是處在一種直線勻速運動之中,這個我們在初中物理學都學過了。新物理學改變了我們用來描述世界的概念,改變了我們描述世界的方式。

我們現在大概都承認,近代物理學是對的,它對世界的描述是正確的、科學的,是真正的科學知識。亞里士多德的理論是錯誤的、無效的、應當被拋棄的。西方的理論衝動似乎終於通過伽利略、笛卡爾、牛頓找到了正確的建構理論的方式。

從那以後,哲學就開始面臨著生存危機。危機感是逐步變得明晰起來的。在這之前沒有這種危機,因為哲學家就是科學家,就是理論家,就是提供世界的正確畫面的那些人。可是當這項工作由科學家接手去做,而且顯然做得遠為成功,哲學還有什麼事情可幹就變成了一個讓哲學家頭痛的問題。我們有幾個選擇,我在說這幾個選擇的時候,我是用外在的方式說的,我並不認為它們都是並駕齊驅的選擇。

近代物理學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這沒問題。不過,讓我們回到起點。我們一開始幹嗎要建構理論?為了更好地理解世界。科學理論是否讓我們更好地理解了世界呢?在科學昌明的今天來問這個問題,有點兒不合時宜。但不管它,還是允許我胡亂問問。

我們原本對世界就有所理解,不過,我們同時也有很多困惑。比如說,我們都對時間有很多困惑。我們知道,時間問題的很多方面在物理學上已經解決了。例如,時間有沒有開端。天體物理學說有,時間是從大爆炸開始的。我們也知道時間和速度的關係,速度越快,時間流逝得越慢,接近光速時,時間就變得極其緩慢了。我們在任何一本科普著作或科幻小說裡都可讀到這些內容。

但是物理學理論,這些極為成功、極為高深的理論,是否解決了關於時間的困惑?奧古斯丁曾設問:在上帝創造世界之前,上帝在幹什麼?他回答說,時間是隨著創世一起創造出來的,因此,並沒有上帝創造世界“之前”這回事。我不知道你對奧古斯丁的這個回答是否感到滿意。如果你聽了奧古斯丁的回答仍然感到困惑,那麼,你聽了大爆炸之前沒有時間這回事恐怕也仍然感到困惑。這裡的困惑恐怕不是能夠通過物理學的進一步發展消除的。且不說,關於時間的困惑很明顯是和我們對生死的體悟、感嘆或諸如此類的東西聯繫在一起的。

我們一開始希望通過理論獲得理解,通過對概念的思考建構理論。後來人們發現,要建構一個能提供正確世界畫面的理論,單靠對概念進行思考是不能成功的,我們需要改變我們的概念,需要構造很多新概念。然而,等我們建構起這樣的理論,無論它能幫我們理解多少事情,卻並不能幫助我們解決我們關於概念問題的困惑,因為這些困惑的根子埋在我們原本用來思考、言說的自然概念裡面,而我們今天的科學無論怎麼發達,我們仍無法拋棄這些自然概念,在直接和世界打交道的時候仍然是在使用這些自然概念。

現在我們能較好地理解維特根斯坦的哲學觀了。維特根斯坦乾脆說哲學根本不提供任何理論,提供理論是科學的事情。但是哲學也並不是無事可做,因為科學雖然提供了理論,這些理論並不能消除我們的概念困惑。哲學的工作是通過概念考察澄清意義。科學關心的是真理,哲學關心的是意義。哲學進行概念考察,而這個概念考察的工作不是用來建構理論的,我們已經看到,通過窮究概念建構起來的理論是些偽理論。概念考察的目的是進行治療。往小裡說,它治療我們對概念的誤用;往重大里說,它治療我們希圖通過概念描述進行理論建構的衝動。

哲學旨在消除我們對某些表達式的誤解。上面我引用維特根斯坦的話說,某些誤解可以通過表達形式的替換來消除。當然不是說後者就不可能引起誤解了。誤解總是特定的誤解,我們在出現誤解的時候想辦法消除它。而不是,我們找到了藏在日常表達式下面的真正表達式,一旦立足於這種真正的表達式,表達就充分澄清了,我們就不會產生誤解了。

維特根斯坦說:我們不需要任何理論,我們不作任何解釋,我們只進行描述。很多人覺得這怎麼可能呢?哲學不做理論還叫哲學嗎?但這的的確確就是維特根斯坦的意思。的確,維特根斯坦挑戰我們一連串的根深蒂固的觀念,我今天只能提供一個初步的介紹,大家知道有這麼一種挑戰就行了,究竟他講得有沒有道理,還要靠自己去研讀維特根斯坦的著作。

維特根斯坦自己更多把哲學比喻為心理治療,而不是身體治療。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每個人都有一點心理毛病,如果不是我們人人心中有個哲學家的話,我們就不需要治療意義上的哲學。但是我們還不至於算作心理疾病患者。哪些人是智性上的典型患者呢?就是那些用概念來建構理論的人,就是那些我們平常叫做哲學家的人,他們是典型的病人,是最需要治療的人。我們受傷時會說,我受傷了。哲學家會說,我的身體受傷了。他覺得他這麼說更準確,因為有個理論支持他這種更準確的說法。我們普通人也會學著這麼說話。前面說過,我們人人之中都有一個哲學家。

哲學是一種專門的治療,有一種專門的批評和批判是屬於哲學的。這種批判是針對我們的一些初級反省幾乎不可避免會落入其中的那些錯誤,那些我們一旦開始對概念進行反省就幾乎難以避免的錯誤,比如抽象的普遍性、共相、意義的指稱論、語詞意義私有論、感覺原子論,都屬於此類。我們一進入二階思考幾乎一定會是那樣的思考,不是因為你特別笨,特別古怪,這些東西簡直可以說是智性反思固有的傾向。簡單地說,一般被我們稱作哲學的東西恰恰就是哲學所要治療和批判的。乃至可以說,“哲學”這個詞有雙重意義。這兩者之間共同的東西就是它們都是對常識的反省,都是二階的,然而,我們的初級反省傾向於上升為理論,成為壞的哲學。如果沒有壞哲學,就不需要好的哲學。實際上,維特根斯坦就是在雙重意義上使用哲學這個詞的,一方面哲學被當作要被批判的東西,一方面把自己的工作稱為哲學工作。其他一些人,比如尼采、海德格爾,也常在這兩重意義上說到哲學。

一點評論

維特根斯坦不是一個哲學史家,但是他對西方文化的整個脈絡有很深的瞭解。他並不是鎮日攻讀哲學經典,但他有多方面的修養,對音樂、小說、哲學、科學、技術都有很深的理解。所以,我們把維特根斯坦對哲學本性的洞見放在整個西方的思想史中來看待。

二十世紀的哲學似乎仍然不能完全合乎維特根斯坦對哲學的界定。就以海德格爾哲學為例。海德格爾的許多思想,就我個人所能看到的,是跟維特根斯坦相當呼應的。我不是說他們互相影響,這兩個哲學家幾乎根本不瞭解對方。倒不妨說:正因為他們兩個的來歷相隔那麼遙遠,所以他們的呼應就顯得更有意義,更發人深省。但我這裡想說的是,海德格爾喜歡談論西方的歷史、西方的天命、西方的概念史,我們叫做宏大敘事。而在維特根斯坦那裡看不到任何這類宏大敘事。我們瞭解了他的哲學觀之後,就多多少少知道他為什麼避免宏觀敘事,因為哲學根本就不是一階的描述工作。然而我們似乎不能因此否認海德格爾所做的也是哲學。這麼看,維特根斯坦對哲學的界定,雖然大有深意,但稍嫌狹窄。

我想,哲學的核心固然是批判性的概念考察,但往寬處看,哲學也包括觀念批判。觀念和概念這兩個詞,時間關係,這裡無法細講。一般說來,觀念是籠統的、社會指向的,概念是就義理而言的。這不是我的定義,觀念、概念這些詞就是這樣用的。我們說,近年來,大學生的就業觀念發生了很大的轉變,不說就業概念發生了轉變。就業觀念是就其社會總體思想方式而言的,不妨說,就業觀念是社會學家關心的,就業概念是經濟學家去研究的。

我們前面引了維特根斯坦的一段話,說我們的語法考察從哲學問題得到光照。但說哲學的語法考察不同於語法學家的語法考察在於前者從哲學問題得到光照,這有點兒像是循環論證。我認為在這裡可以稍稍拓寬維特根斯坦的提法。哲學的語法考察依傍於觀念批判。觀念批判既要求對社會現象的敏銳觀察,又要求對概念義理的分析。更進一步,我們看到,像海德格爾那樣著眼宏觀歷史的哲學家,並不是歷史學家,而是觀念史家,他通過觀念史的梳理來批判流行的觀念。

狹義的哲學家就是那些專門梳理概念義理的人。概念考察構成了觀念批判的核心。同樣,概念史研究是觀念史研究的核心,海德格爾、伽達默爾的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概念史研究。

這麼說,哲學有廣義和狹義,觀念批判和概念考察。維特根斯坦是完全在狹義上或者在核心的意義上界定哲學、從事哲學的。但是我相信我們必須同時容納廣義的哲學,這不僅使得我們對哲學的界定更切合實際存在的哲學家、哲學工作,更重要的是:正是觀念批判才使對概念的哲學考察具有意義,獲得了“光照”。

觀念批判既牽涉到社會觀察也牽涉到概念考察,可說是兩者的混合。那麼當觀念批判在學理上進行得比較深入了以後,概念考察工作就會被提到日程上來。當然提到日程上來並不一定就有人去做,我們明明知道應該去做,但是沒人去做,這也沒有辦法。

我說到概念考察是哲學的核心,當然不是在社會意義上講,而完全是在學理意義上說的。在社會意義上說,概念考察工作永遠是非常邊緣的,是那種永遠坐在冷板凳上的工作。社會的思想文化熱點永遠是觀念批判,因為它和我們普通人直接相關。我的經驗是,普通人對觀念批判更有興趣,即使他們有時對概念分析也發生興趣,多半也是把它當作觀念批判來領會的,文化批判家或觀念批判家則有時候對概念分析的內容真感興趣。

今天就講到這裡,謝謝大家!

討論

1.請問陳老師,既然您認為後期維特根斯坦的哲學可以概括為概念的界定,那麼您覺得語言學和哲學的關係是什麼樣的,以及如何區分您說的自然概念?另外,維特根斯坦在他前期的《邏輯哲學論》中也曾經指出我們對哲學有很大的誤解,根本一點就是對概念的理解的問題,那您認為維特根斯坦前後期是有一個明顯的區分,還是維特根斯坦的後期哲學是對前期的延續呢?

答:哲學考察普遍概念,物是特別普遍的,我們日常是經常可以接觸到的,人與物之間的區別很大,哲學在考察普遍概念,在某種意義上也會討論到跳或跑這樣的普遍概念,但是這樣的考察還是有不同的方式的。至於你的第二個問題,我覺得應該是維特根斯坦學的問題,在我個人看來,我更傾向於認為那是一種延續,維特根斯坦關注邏輯問題,前期關注的是傳統的邏輯問題,後期他關注的是一種擴充的概念研究,由事實問題進入到邏輯問題的研究,比如關於同一個詞的使用問題,當你把一句話由英語翻譯成漢語的時候,討論的就是詞的使用問題。

2.請問陳老師,我們如何來界定一個問題。

答:對於我們維特根斯坦可能把問題改為困惑會更好,困惑可以形成問題,那就是可以解決的。維特根斯坦認為對於第一層困惑可以形成問題,而那些不可能形成困惑的問題形成了問題後就成了偽問題,那我們就要去消解這些這些問題。我們眼睛裡的紅色和你眼睛的紅色是否一樣,這樣的問題所要求的不是一個解答,概念分析說明問題根本就不能成為問題。

3.陳老師您好,我先說一下,其實我一直對哲學是有一種困惑的,也就是所有的學科都是像前發展的,而哲學卻似乎是在尋求一種向後的努力。當前在哲學研究中,比如意識的研究領域中涉及到神經科學、生物學、計算機科學等等,那麼在這樣的一種研究中,哲學發揮著一種什麼樣的作用?哲學需要做什麼樣的概念分析?

答:你給了我一個機會可以從外部更簡短地談一下哲學和科學的關係,而以前似乎都是從內部來進行理解的。哲學標示了一個特點也就是向科學進行引導,海德格爾和維特根斯坦均認為哲學是那種還未變成科學的科學,例如我們說道天空中的星星在轉動,那麼就會有人去思考它為什麼在轉,但是形成理論後需要更進一步的完善。問題是科學最後都是拒斥哲學的,科學在發展中拋棄哲學,那麼被拋棄的東西就是無意義的,比如對時間來說,物理學中認為已經回答了什麼是時間,甚至指出了時間就是起源於宇宙大爆炸,但是關於時間我們還是有要思考的東西的,比如奧古斯丁等對於上帝靈魂的考察,所以對時間的困惑並不因為理論的給出而被回答了。

4.維特根斯坦在澄清概念中是如何進行的,是在什麼樣的語境中來進行的,如果這樣的一種澄清活動是可行的,那麼最後維特根斯坦是否就會陷入到語境中去?

答:我們剛才討論到關於一階問題和二階問題,那我們進一步考慮就會發現,二階思考是不會有答案的,維特根斯坦曾經說過,我們所關心的不是真不真的問題,而是有沒有意義的問題。比如我們對杜牧的詩關心的只是這句詩中的某一句話是不是有意義,而不是整個是否是不是有意義,所以我們提供的是對概念的把握,而不是對概念的理解,因此最後我們的概念考察很可能墮入理論建構。

5.陳老師,我們知道在理論上講,您對一階問題和二階問題的區分很清晰,但是在生活中這兩種問題的區分並不是很明確的,那麼您怎麼看這一問題。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說您是如何指導您的學生論文的,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考察?

答:其實說到一階和二階的區分並不是維特根斯坦所使用的,他在澄清哪些是邏輯命題,即分析命題,哪些是經驗命題,維特根斯坦認為有些經驗命題不可懷疑,比如我們沒有去過月球,就不能說關於在月球上經驗的東西,但是這樣的經驗命題同時是不能稱為分析命題的。我在指導學生論文的時候,會建議他們選擇比較適合他們做的題目,因為研究生階段,可以讀書的時間並不是很多,而且在我們現在的教育體制也有很多人有更廣泛的興趣,所以我希望我的學生能在做完論文後能看一些他們真正感興趣的書。

6.概念考察與理論建構是否矛盾?

答:還是剛才所說的那樣,我認為概念考察可以很容易進入到理論建構,但是就維特根斯坦來說,他試圖希望哲學一直停留在概念考察的階段。

7.陳老師,今天我們其實都是在用語言來理解世界的,那麼您如何認為我們是在用語言在理解語言化了的世界?

答:在某種意義上說,我們應該有一個語言之外的世界,但是說我們都是在用語言在理解語言化了的世界時,對此我還不能很確切認為這樣,但是當我們在問問題的時候,尤其是在問“這是什麼”這樣第一問題時,其實就是被深刻地語言化了的。

8.陳老師,請您談一下哲學考察中,經驗概念和先驗概念的地位。

答:按照維特根斯坦的理解,所有的概念都是先驗的,是不能用經驗公式來檢驗和對待的,那麼如何理解先驗呢,其實也就是說,語詞的用法,即怎麼樣用是給定的,比如我們說到閱讀時就要想到閱讀是怎樣被界定的。

轉自:愛思想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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