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之驚鴻人生:(五)一樽還酹江月

宋朝 蘇軾 詩歌 中國古代史 雨絲文叢 2017-05-09

蘇東坡之驚鴻人生:(五)一樽還酹江月

蘇軾到潁州才半年,朝廷又有詔命,讓他改知揚州。剛剛安頓好的家,又得搬!二十年來,就這麼搬來搬去,江湖漂流;這淮上行舟,已整整十次了,蘇軾恍然看見自己從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年,在歲月的風塵裡,漸漸變成鬚髮蒼蒼的老者。南宋詞人蔣捷《虞美人》詞說得好:“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人生情境,率多如此。

元祐七年(1092)八月,蘇軾又接詔命,讓他回京任兵部尚書,後又加職侍讀學士。蘇軾盡心竭力,一心想把小皇帝引向明君之路,但是很快就有政敵出來彈劾他,甚至拿他七年前草擬的詔書中的語句來羅織罪名,一而再,再而三,不把蘇軾排擠出京城不罷休。官司打到最高層,太皇太后明辨是非,將一干宵小貶到外地。但是他們的目的也達到了,蘇軾入相之事被擱置下來。閏之夫人多年跟隨蘇軾奔波顛沛,憂勞成疾,此時病情加重,竟至不治,於元祐八年八月去世。這對於蘇東坡的打擊,可以想見。他寫下《行香子》一首聊以寄託心情:“昨夜霜風,先入梧桐。渾無處,迴避衰容。問公何事,不語書空。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朝來庭下,飛英如霰,似無言,有意傷儂。都將萬事,付與千鍾。任酒花白,眼花亂,燭花紅。”

就在此時,太皇太后(英宗皇后高氏)卻也駕崩了,臨終前,還牽掛著一干老臣的命運。因為她已經感覺出,即將獨立執政的孫兒趙煦對她的牴觸和對新政的偏愛,那麼,老臣們最好的結局只能是歸隱。

正如她所料,十八歲的宋哲宗很快便被一幫擁護熙寧、元豐新政的人所包圍,楊畏、章惇、呂惠卿等捲土重來。元祐諸臣——高太后所重用的人——將被清算,已是註定的事。蘇軾首當其衝,被趕去“知定州”,定州是今河北省下轄的一個縣級市,在石家莊和保定之間。本來他想去越州(今浙江紹興),因為不遠處常州還有他原來置下的田地房產,以後可以就近歸休。但皇上既然不肯開恩,他也只好從命。王詵、王鞏、蘇門四學士以及蘇轍一家前來送行,蘇軾是說著笑話離開的,他以自己特有的幽默感,來沖淡那壓抑的氛圍。從九月三日太后辭世,到九月二十六蘇家啟程,新政派之行動,何其迅猛果決!

在定州,蘇東坡嚴整三軍,修葺營房,盡心作為,有如其他任何一處任職。這人的好處,在於即有道家的瀟灑隨性,又有佛家的空明曠達,更有儒家的濟世情懷。這後一點,彰顯他的踏實可靠和慈悲為懷,即是道家所謂的赤子之心,也是佛家所說的菩薩心腸。所以說,在修養的極高處或極深處,各家思想是融通貫通的,並不對立,有對立也只是表象,是皮毛。

在定州,詞人李之儀為他做幕僚,更加深了對他的瞭解和傾慕,二人結下深長的友誼。每每如此。無論東坡先生到哪裡,自然會有追隨他的人,這些人甚至之個人安危、順逆於不顧,以一親東坡為榮幸。這些人的品質裡,有一種貞正的質素,叫人崇敬。他們綿延了文明,綿延了人性的可愛。

元祐九年(1094)春,宋哲宗改元紹聖,意即要繼承神宗所推行的新政。但事實上,章惇、呂惠卿等人完全拋棄了王安石的革新主張,一味迫害元祐老臣以洩私憤,北宋黨爭的後期,政治生態就是這樣,權力成了報復政敵的工具。我們借古詩十九首裡的話說,“焉得不速老?”蘇軾此時一心只願回川中養老,但元豐黨人豈可讓他如願?仍是故伎重演,劾奏蘇軾知制誥時所作詞命皆譏刺先朝。趙煦於是下令削去其兩學士銜,以左朝奉郎知英州。這才不過在定州待了半年多,又要搬家。定州在河北,英州在嶺南,相距遙遠,路途艱險。蘇軾已是五十七歲的老人了,卻還要去嶺南多瘴之地,所以在汝州與蘇轍話別時,二人都不免傷感。然後蘇轍又拿出自己的積蓄,幫助哥哥一家遷居。蘇邁就此帶領家人去常州宜興安家,蘇軾只打算帶小兒蘇過去南方。但是不久,又有新詔:奪蘇軾左朝奉郎知英州事,改承議郎,惠州安置,不得籤書公事。又是差不多像黃州那樣的遭際了,蘇軾倒也看得開,惟盛暑中覺心寒而已。他原本想只帶蘇過一個赴南,但是一直隨侍身邊的忠僕墨郎夫婦卻堅持跟隨前往,朝雲也偷偷留了下來。人情冷暖,實可令人感慨,最寒冷的,是人心;最溫暖的,也是人心。

蘇東坡之驚鴻人生:(五)一樽還酹江月

章惇、蔡京等人迫害元祐老臣的活動竟愈演愈烈,不惟生者,竟然連死去多年的司馬光、呂公著等人也不放過,要他們家產充公、子女削職,甚至還想燒燬《資治通鑑》,可謂喪心病狂!以至於連同黨的人也覺得過分了,《資治通鑑》才得以保全。“小人”之“小”,胸懷小是主義。不由得想,章惇名字裡這個“惇”字(義為厚朴)可真有點名不副實了!而此次“紹述”之變,竟禍及八百多人。

在惠州,蘇軾依然是遊山看水,作詩寫詞,心情倒覺得比在北方還放鬆。他是一個能發“此間有什麼歇不得處”之問的人,隨性悠遊是本色。所以,不久便有了那首大家耳熟能詳的《惠州一絕》:“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黃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詩酒人生,曠達性情,蘇東坡在艱難中也能活得有滋有味,兼之略懂修養之道,健康也無大礙。但年輕的朝雲卻染了病,竟至棄他而去,年僅三十四歲。老東坡此時開始真正仳離歲月,悲傷可以想見!

蘇軾總是因詩及禍。幾首《縱筆》傳到京城,他的“逍遙自在”令人嫉恨,這使他又遭貶瓊州別駕,不得不移居南國更南處——荒涼的海南島。惹禍的那首小詩是這樣寫的:“白髮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人家不管你是怎樣的“霜風”滿面,“病容”悽慘,就是不許你“春睡美”,哪怕只是暫時片刻也不行。於是蘇東坡渡海南行,沒有什麼,生命都不過是“贅疣”而已,遑論只是移居?

在海南島,物質匱乏,而心情尚屬安適,大蘇依然是交了一群老少朋友,切磋詩文書畫,還應邀授課,在荒涼孤獨裡也有充實快樂。一直到1100年,二十五歲的趙煦突然駕崩,蘇軾才有了北歸的希望。一路迤邐歸來,船到金陵,有故友邀去渡江至儀真(今儀徵市),登金山妙高臺。此處鐫刻著李公麟所繪東坡居士像。蘇軾凝然佇立,注目良久,感慨萬端,遂於石上題詩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蘇東坡便與世長辭了。

蘇東坡之驚鴻人生:(五)一樽還酹江月

尾聲

宋哲宗駕崩後,端王繼位,是為徽宗。徽宗是哲宗弟弟。蘇軾離世之後不久,蔡京做了宰相;緊接著,徽宗下詔,司馬光、蘇軾等二十一人子弟不許在京城做官,然後立“元祐黨人碑”於端禮門,碑上刻元祐老臣文彥博、蘇軾等一百二十人罪狀,皆追貶。並下令搜取蘇軾詩詞文章,盡行銷燬,刻文的石碑者亦不例外。

但是,詭異的情形就在於——蘇軾詩文禁而不止,越禁錮,越珍貴。終於在二十七年後,等來宋高宗趙構的平反。《蘇文忠公贈太師制》文中說:“故禮部尚書……蘇軾,養其氣以剛大,尊所聞而高明。……嘆異人之間出,驚讒口之中傷。……王佐之才可大用,恨不同時;君子之道暗而彰,是以論世。倘九原之可作,庶千載以聞風。可特贈太師,餘如故。”

又四十五年後,南宋第二個皇帝宋孝宗趙眘(shèn),於乾道九年(1173)為元祐老臣平反,搗毀元祐黨人碑,蘇軾復為端明殿學士、禮部尚書,加“文忠公”諡號,並下令遍天下蒐集蘇軾詩詞文章,刊印《蘇軾詩文集》,趙眘親為作序。至此,蘇東坡才真可以含笑九泉了。

誰知道呢?呵呵,也許他只有一聲苦笑,因為歷史,有時太像小兒的遊戲。(全文完)

蘇東坡之驚鴻人生:(五)一樽還酹江月

【特別說明:蘇東坡生平資料參考了李時英先生紀傳體長篇小說《蘇東坡》(崑崙出版社出版,2006年版)。這組《蘇東坡》系列文章所用圖片部分來自網絡,只為增加排版美感,其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在此特別向原作者致敬!若有不當請聯繫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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