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夜問”(4)——王夫人為什麼住耳房

林黛玉 賈母 曹雪芹 周瑞家的 趙姨娘 影評甲娛樂 2018-12-11

說正題之前,先說個笑話。這笑話是批書人脂硯齋講的,我覺得很能解釋今天的“所問”,特放在這裡。老脂說啊,有這麼一位農民兄弟進了趟京城,回到老家後,大家圍著他就七嘴八舌:“你這回進京肯定見了不少世面吧?快給我們說說。”這人非常得意地說:“嗤,見世面?我連皇帝老子都見了。”大家嚇一跳:“牛掰啊!那快給我們講講皇帝他老人家長什麼樣?”這人裝模作樣地說:“皇帝他老人家,左手拿一金元寶,右手拿一銀元寶,馬上放著一口袋人蔘,平時餓了咔咔就造幾口人蔘。想要拉屎了,連擦屁股用的都是鵝黃緞子。”眾人嘖嘖稱奇。

故事講完了。什麼意思呢?窮人眼中的富貴就是這樣的。我又想起吳承恩寫到皇家,左不過是那幾句“說不盡的殿閣崢嶸樓臺壯麗”,他為什麼不詳寫?對不起沒見過真的。說到取經路上某國設宴招待師徒,吃什麼素食呢?炒麵筋炒木耳香菇嫩筍,用什麼呢無外乎是葡萄美酒夜光杯,你讓他寫個黃楊根整摳的大套杯,或者十來只雞配的茄鯗,真是要難為死他了。為什麼呢?沒吃過。

文學來源於生活,這話真是不假,地球毀滅了,這句都滅不了。縱然你有李太白那種天賦異稟的想象力,也不過是攀附在生活這堵老牆上的藤蔓,想要栩栩如生郁郁青青,得有根啊。

言歸正傳。掃過一遍紅樓夢的人大概不會輕易放過賈家的富貴,摔個瑪瑙盤子跟玩似的,但即便是這麼富貴的人家,也得過實實在在的日子,小說家言容易雲山霧罩,可曹雪芹卻不打算這麼寫,人家明明“鐘鳴鼎食”過,要想寫個假話套話,那倒真是太難了。

話說林黛玉進賈府,這小姑娘先天心眼就齁賊的,高冷的外表下其實暗藏一顆八卦的心,她倒不是屈從富貴來了,正相反,雖然沒了母別了父,也是從小嬌生慣養出來的,初來乍到即便是投奔,也總不忘了打量掂掇這浩浩揚揚百年公府到底有多少“起子”?

“紅樓夜問”(4)——王夫人為什麼住耳房

黛玉眼中,賈府沒進已覺得隨船而行的這幾位三等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怎麼叫不凡呢?千萬別以為是大啖雞腿滿嘴流油,那是暴發戶土財主。賈家是以戰功發家的,跟當朝天子攀著親呢,吃什麼穿什麼都在其次,關鍵是時時刻刻得“起範兒”。

我們說曹雪芹會寫書,就在這兒,他沒多留筆在底層僕人身上,避開了黛玉的事無鉅細,只揀著緊要的說。說話間進了賈府,見了眾人,什麼五間大正房赤金大匾乃至恍若神仙妃子的王熙鳳統統都見了,按說該算是“富貴盡現”了吧?

別急,妙筆來了。黛玉去見王夫人的時候,發現這位尊貴的夫人並沒有居住在正室裡,而是住在正室東邊的三間小耳房,且慢,這不對吧?

咱們捋捋啊,賈母住西路的榮慶堂,鳳姐獨門獨院住賈母后邊,門口還立個粉油大影壁,還有三間小抱廈呢,記得不?配套設施很是齊全,這地理位置居住面積都可以說,相當受寵。邢夫人的住處更別說,榮府正門往東黑油大門內是也,據黛玉觀察,裡面小巧俊麗,花石草木都有,說白了吧,跟府中府園中園似的。為什麼單單王夫人住了個三間小耳房呢?

耳房,顧名思義,跟正房的兩隻耳朵似的。無論是進深還是高度,都不能跟正房比,而且肯定也沒廊沒院,這居住條件有點抱歉啊?難道說,王夫人在賈家地位不高麼?恰恰相反,王夫人地位很高,高過邢夫人不算,甚至有著鳳姐的幕後軍師,賈母的得意幕僚的角色定位。

王夫人是誰?寶玉的生母。單是誕下這麼一個寶貝疙瘩這一項功勳就夠她用後半輩子的。母以子貴嘛。更別說,宮裡還住著個大女兒,在做著皇上的媳婦。我們推測,在鳳姐當家之前,是王夫人管家的。大家去稍微翻翻,劉姥姥見周瑞家的那段,說起王夫人是不是說“如今太太竟不太管事”?這話反著聽不就是,以前都是太太管事麼?

再有,記不記得黛玉剛坐定,王夫人問起鳳姐給你妹妹做衣服的事,鳳姐回答得多麼殷勤,“已經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看見沒,不是王夫人不主事了,是她培養了個年輕幹部,自己樂得吃齋唸佛了。

還有!秦可卿死了,賈珍想求鳳姐協理事務,他先找的誰?邢夫人王夫人。一聽這番請求,邢夫人立馬就推說問你二嬸子吧,還是王夫人拿主意吧。這可不單是因為王夫人與鳳姐之間的姑侄關係,真真更是因為鳳姐的起家與王夫人的力薦保舉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任你鳳姐如何飛揚跋扈,這個“太太”你是得罪不得的。也難怪王夫人問到鳳姐“月錢放了不曾”,讓鳳姐對背後嚼舌頭的趙姨娘頓時恨得咬牙切齒,這是戳人肺窩子啦!跟王夫人告阿鳳的黑狀?那豈不是要置人於死地麼?

於上之種種看來,王夫人絕對不是沒地位的人。好吧,耳房到底是怎麼回事?別急,咱們進屋再跟黛玉看看耳房裡的擺設。黛玉看見什麼了呢?五個字,低調的華麗,——臨窗大炕上鋪著猩紅洋罽,正面設著大紅金錢蟒靠背,石青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擺設什麼呢?左邊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邊几上汝窯美人觚。這是兩個什麼玩意?一言蔽之,都是名貴物件,感興趣可以查查。就這麼幾件東西,摺合人民幣得多少錢?真沒這麼算的,但姑且認為小小一間耳房,造價不在幾百萬以下。你還能說王夫人沒地位麼?

再跟著婆子到東廊三間小正房看看,又是一番景象,這回關鍵詞倆字,半舊。引枕半舊的、靠背半舊的、椅袱半舊的,迥然不同於那間耳房了。妙不妙巧不巧?王夫人平日起居的兩間房子,各有完全不一樣的格調。一邊是奢華一邊是家常,到底哪個才是這位夫人的真實氣質呢?我說,哪個也不是。

兩處加在一起表達了一個涵義,我們不是暴發戶,居正院而不霸正室,是為人倫;置古珍而不顯跋扈,是為標榜;用半舊而不換全新,是為收斂。

換句話說,人家不是不會花錢,是早就不需用花錢來證明自己有錢了。更何況,上有慈母嚴兄,下有各房侄甥,如何住、怎麼住當然是門學問了。

我們可以不可以大膽假設一下,鳳姐嫁到賈家之前,她那個小院子其實是王夫人的?這種禪讓,明是退位實為一種權力的保守,打著賈母疼愛的旗號,繼續著王家女眷的“絕對勢力”,這賈家雖男丁興旺,可實際上已經“落入”王家之手了。

邢夫人不是對迎春抱怨過麼,“你哥哥嫂子,一對赫赫揚揚,遮天蔽日,百事周到”,這內心的憤懣還不明顯麼?誰當家誰受寵誰霸佔了絕對的財政大權?明裡是鳳姐不假,暗裡其實是王夫人!

這麼高調的地位,需用低調的住處平衡一下才是聰明之舉。吃齋唸佛的王夫人,貌似偏居耳房不問世事,可其實她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有史以來最聳人聽聞的“抄檢大觀園”,她難道不是發起者組織者麼?

嗚呼呀!這耳房,明明就是賈府的“軍機處”啊!

正是:

手攥橫權故做低,明露簡樸暗財積。

唱得一出好謔戲,金玉其內外布衣。

下一回:《為什麼說命薄的晴雯是幸運的》

於嬉蟬坡“悠然見南”山

201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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