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作家靠才氣寫作的時代早就過去了

李洱:作家靠才氣寫作的時代早就過去了李洱:作家靠才氣寫作的時代早就過去了

華語文學傳媒盛典

年度

傑出作家

李洱

李洱,19 6 6年生於河南濟源,1987年畢業於上海華東師範大學。曾在高校任教多年,後為河南省專業作家,現任職於中國現代文學館。著有長篇小說《花腔》《石榴樹上結櫻桃》《應物兄》等。《花腔》2 0 0 3年入圍第六屆茅盾文學獎。

「授獎辭」

李洱面對的是此身、此時、此地。生活浩蕩,個體渺小;空談遍地,實聲低沉。一群知識人深居院牆,卻不懼窘迫要為時代立心;明明沮喪、無能,還要裝扮得花團錦簇。出版於二〇一八年度的長篇小說《應物兄》,就這樣觀物、觀世、觀我。觀物類情,觀我通世。精細、豐盛、龐雜、移步換景的敘事景觀中,莊嚴與戲謔混雜,風骨與媚世共存。空間來回摺疊,語義不斷增殖,精神燦爛出之紙上,又不斷消散於嘴上闊論;但哪怕思想生活都成了笑談和雜碎,有些氣若游絲的精神遺存仍然迎風站立。

「獲獎感言」

從事寫作已經三十年了,但我還是個新手。

一個形容詞,就能把我給難住。詩人帕斯在紀念博爾赫斯的文章說,博爾赫斯死了,再也不會為一個形容詞而猶豫不決了。看到這句話,我的眼淚都要下來了,我同時也得到了安慰。一個新手從一個巨匠那裡得到的安慰,總是顯得彌足珍貴。現在,我又從評委這裡得到了安慰,謝謝主辦方和各位評委。

寫作就是在詞與物之間建立起聯繫,並且不斷地調整這個關係。我從博爾赫斯那裡受益良多,曾經多到產生了副作用的地方。這當然不是博爾赫斯的錯。我的意思是說,九十年代中期以後,我日漸意識到,我們面對的現實與博爾赫斯面對的現實幾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現實。我們只能努力尋找與我們的現實相對應的那個詞,用它來形容我們紛紜變化的現實,用它來描述我們的警覺,我們的希望。

對中國發生的偉大變革,我們每個人都置身其中。我知道,幾乎所有的作家,都試圖用自己的方式對此作出迴應。我們已經看到了許多傑出作家投身於此。在一個共同的語境裡,他們的創作實踐對我也是極大的鼓勵。這不是客套。我傾向於把這個時代的寫作,看成是一種義務勞動,看成是在為一種更成熟的寫作鋪路。我雖然不是語言上的本質主義者,但我確實相信,在很大程度上,我們可能都是在為一種更成熟的語言而努力。

2005年春天,當我著手寫作這部小說的時候,雖然我事先做了詳細的案頭工作,但我仍然沒有料到寫作過程會如此艱難。我一次次地感受到自己還是個新手,一次次地感受到寫作的困難,也一次次地想過是否放棄。如果不是因為朋友們的鼓勁和催促,如果不是意識到它也需要見到它的讀者,它可真的無法完成。

這部小說出版之後,得到了一些讚譽,當然也收到了一些責罵。我尊重那些善意的批評,我把它看成是文學對話的一部分。熟知我的作品的讀者,或許可以從我的作品中讀出來,我是多麼尊重對話。在我看來,對話既是文學生態的應有之義,也是現代小說文本的基本要求。

謝謝你們對一個寫作新手的寬容和鼓勵。

南都:首先祝賀你獲得第十七屆華語文學傳媒盛典“年度傑出作家”,先讓我們把目光推遠一些,還記得你是如何走上寫作道路的?

李洱:謝謝!確實很意外,謝謝評委們的鼓勵。八十年代的大學校院裡,寫詩、寫小說、寫話劇的,多如過江之鯽。我當然也是其中一員。稀裡糊塗的,就這樣走過來了。生活中,我承認自己是一個比較糊塗的人。

南都:從2001年到2004年,你相繼交出了《花腔》《石榴樹上結櫻桃》兩部長篇,2005年開始動筆寫《應物兄》,卻在十多年後才問世,為什麼?

李洱:人到中年,生活和心境都難免會有些變化,但這是每個人都可能遇到的事,不說也罷。我的寫作習慣,對寫作速度可能會有些影響。正常情況下,每天能寫三千字就不錯了。第二天,我會習慣性地把前面的文字再看一下,再改一下。這一看不要緊,前面的文字可能就作廢了。進一步,退兩步,這種事情經常發生。

南都:為什麼選擇儒學研究者作為寫作對象?

李洱:儒學入世,儒學研究者研究的自然也就是入世的學問,讓他當主人公是比較妥當的。

南都:寫作週期一旦變長,作家不僅要面對外部世界的瞬息萬變,還要處理經驗回憶和當下的發酵更迭,過程中你如何把握週期如此之長的寫作節奏?這樣的寫作給你帶來什麼樣的體驗和心得?

李洱:寫長篇小說,遇到的最大問題,就是你對這個世界要有一個總體性、穩定性的態度,同時小說要儘可能地具有對話性,要能夠打開一個個對話空間。“對話性”這三個字,對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格外重要,我甚至把它看成現代小說的重要標誌。當下發生的事情,如果對你有刺激,對你的情感和價值觀有刺激,你不妨就讓它加入對話。

南都:的確,從你的寫作中可以看出,話語生活是知識分子生活的重要形態,你十分重視知識分子的“話語生活”及其命運,這是否和你的學院經歷有關?也有不少讀者指認出了小說人物的現實原型。

李洱:學院經歷,對我應該有影響。我注意到有些讀者朋友列出了一些所謂的原型,但是坦率地說,有些所謂的原型,我在寫作過程中從來沒有想到過。小說處理的是經驗問題,小說並不直接對現實發言,小說不是非虛構。

南都:但你在小說中確實塑造了各色知識分子,堪稱活靈活現,通過文字鋪陳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到了下半部分更逐漸溢出學院之外。這些知識分子人物中,有的如魚得水,混得風生水起;有的道貌岸然……小說似乎道出了當下知識分子的一個困境,即知識分子職業化、中產化之後,在權錢圍剿下的坍塌和貶值,以及知識分子“知與行”的矛盾,你如何看待今天知識分子的處境?

李洱:有不同類型的知識分子,有不同專業的知識分子。他們的認知方式、處世方式,都有差異。小說確實寫到了“知”與“行”的矛盾關係,但“知”的問題同樣複雜。只有認識到認識的可靠性,其實是來自感性與理性、實踐與理論的循環、疊加和發現,才能明白康德為何要用純粹理性批判來提醒人們認識不能脫離經驗,也才能知道馬克思的認識論為什麼格外強調實踐的意義。相關話題,在小說中都有涉及。

南都:小說旁徵博引,涉及的知識面堪稱浩瀚,為什麼會想寫一本這樣的“知識之書”?

李洱:所有小說都要處理知識。寫鄉村的小說,也要處理很多關於鄉村知識。清明前後,點瓜種豆,就是知識。寫知識分子的小說,當然更需要處理知識。知識也是存在的理由之一,也就是說,這是小說的題中之義。當然,這跟我對小說的認識也有些關係。當代小說,與十九世紀小說相比,如果有什麼重大變化,那就是敘事話語有些變化,它日益成為一種綜合性的話語。一種沒有知識的話語,你能想象嗎?

南都:據說你原來曾寫到了200萬字,後來刪到80多萬字,在修改過程中你如何理清結構和思路?

李洱:要把刪減的內容說出來,估計得用幾萬字,理清結構和思路,對我不構成太大問題。它就在那兒,它幾乎可以自動地向前滾動。

南都:最後呈現出來80多萬字的《應物兄》,並不是一本“讀者友好型”的小說,你在寫作時內心是否考慮過讀者?存在你為之寫作的理想讀者嗎?

李洱:沒有一個作家,不考慮讀者的閱讀感受。喬伊斯也會考慮的。當我說,小說應該有對話性的時候,我說的不僅是作品中人物與人物的對話,也包含著作家與不同人物的對話,以及作家與讀者的對話。把能夠參與有效對話的讀者,看成理想讀者。何為有效?面對一個文本,經驗的契合和摩擦同時生效,一些晦暗不明的空間將被打開,而反省精神遊蕩於其間。其實,作家總是在尋找自己的讀者,讀者也在尋找自己的作家。他們通過文字相遇,心有慼慼,但又相忘於江湖。

南都:據說《應物兄》的英文本你建議的書名是“局外人”?“應物兄”和“默爾索”之間是否有某種聯繫?

李洱:我很喜歡閱讀加繆,但應物兄與默爾索是不同的人。默爾索是做什麼工作的,一千個讀者當中有九百個人不知道。但應物兄是做什麼的,讀過的人都知道,因為他是局內人。

南都:從《花腔》《石榴樹上結櫻桃》到《應物兄》,你覺得自己的寫作、你對世界的關注點經歷了哪些轉變?

李洱:時代對寫作的要求越來越高了,寫作的難度越來越大了,作家的訓練和自我訓練越來越重要了。同時,我也越來越認識到傳統的重要性,意識到小說要解決的問題,是儘量填平傳統與現代、有限與無限、身與心、詞與物的鴻溝。這當然需要你在寫作中付出極大努力。

南都:你最近在讀什麼書?

李洱:我最近正在細讀的,是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和卡薩諾瓦的《文學的世界共和國》。我的食性比較雜,在同一時間段,我會閱讀完全不相干的兩個作家的書,然後再按圖索驥,儘量去讀一些相關的研究性作品。

南都:除了文學,你還有什麼愛好?

李洱:帶著兒子種菜。

採寫:南都記者朱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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