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紀錄片如何打破西方對中國文化的誤讀

作者 | 餘雅琴

跨文化紀錄片如何打破西方對中國文化的誤讀

紀錄片《內心風景》是荷蘭導演弗蘭克·舍弗爾拍攝中國音樂家郭文景的作品,記錄了郭文景和川劇藝術家沈鐵梅共同創作《思凡》的過程。作為荷蘭重要的紀錄片作者,弗蘭克·舍弗爾向來喜愛拍攝音樂題材的紀錄片。他拍攝的《指揮馬勒》應該是中國觀眾最為熟悉的作品。

事實上,舍弗爾和中國早有淵源,他曾經拍過表現譚盾的《茶》,還曾接受吳文光的邀請來北京草場地工作站展開導演工作坊。如今,他這部深度記錄另一位重要的中國作曲家郭文景的作品則展現出他對中國文化更深層面的理解。在決定深入地拍攝一位中國音樂家之後,舍弗爾選擇了更加本土的郭文景,是因為他希望瞭解中國藝術家的創作源泉,傳統文化是怎麼進入創作的。

舍弗爾以一個西方白人的眼光拍攝中國題材的紀錄片,這本身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種“他者”的身份應該如何介入和表現中國文化,是這部紀錄片面臨的最大挑戰。或者說,這是在今天這樣一個文化語境中,西方導演涉及中國題材的時候都會面臨的一個問題。

跨文化紀錄片如何打破西方對中國文化的誤讀

郭文景在排練現場

現代的作品應該多反映當代的中國

舍弗爾偶然間通過歌劇《狂人日記》瞭解到郭文景,他非常欣賞郭文景的作品,並把他和西方大師馬勒相比較,曾經說:“我認為中國作曲家郭文景有著和馬勒相同的品質。馬勒其實也是最早的,思考範圍超越歐洲、放眼全球的作曲家之一。他的作品之一《大地之歌》借鑑了中國的詩歌,將它轉化為樂曲,這大概是最美麗的曲子之一。”

舍弗爾請郭文景自由地創作一部作品,郭文景於是選擇了川劇,和表演藝術家沈鐵梅合作了《思凡》。《思凡》是川劇中的經典劇目,其唱腔是一大看點。講述的則是自幼被送進尼姑庵的小尼姑不甘於寂寞,追求自己喜歡的青年下山的故事。表達了一種對自由的嚮往,讚揚的是人性的解放。這部紀錄電影的拍攝就是圍繞著郭創作《思凡》展開的。

熟悉郭文景的人應該知道,他是為數不多在國外享有盛譽,但是卻始終堅持在中國創作的作曲家。譚盾這樣評價他的這位同學:這位作曲家,永遠和大山在一起,永遠和大地在一起,永遠和大江在一起,永遠和辣椒在一起……也許是因為這樣,紀錄片中的郭文景大部分時候都操著一口四川話,保持著他蜀人的特點。

紀錄片的主題之一就是傳統文化如何在當代生存,在全球化的今天,民族文化如何面對西方主流文化的衝擊。這種思考體現在郭文景的諸多創作中。眾所周知,作曲的技術來自西方,而作品的材料則根植中國本土,這是中國作曲家都要經歷的創作路徑。而歐洲音樂評論對郭文景的評價是“完全不理會西方對中國文化的期待,依據自己的內心情感來創作的作曲家。”

郭文景的創作源頭很多來自中國文化的滋養,他的《狂人日記》在荷蘭首演震動了歐洲,此後全世界出現了八個不同國家的演出製作版本。這是一個包括海外華人作曲家在內、目前無人達到的紀錄。而他受五代畫卷《韓熙載夜宴圖》啟迪而作的歌劇《夜宴》在倫敦阿爾梅達劇院首演,同樣受到普遍讚譽。

郭文景曾經對這樣的方式有過反思,他在訪談中說:“我們經常會走到民間蒐集素材,按照西方的技術規範,對這些材料進行切割、拼貼。後來我認識到,用西方的技術去切割這些材料後,這些材料就只剩下破碎的肢體,靈魂就不見了。要想保住這些中國傳統材料的魂還是要儘可能保證材料的完整性。於是,我寫了好幾部作品,比如《鳳儀亭》,我把中國素材完整地放作品中。”

“很多西方人覺得要透過古代的文化觀察中國,所以必須要加入一些古代的符號,我不認同。所以有時候我寫作的東西既不能滿足西方對中國符號的期待,也不能滿足中國人對民族傳統文化的想象。但我幹任何事情,因為我就是作為一個人在中國做的,我本來就是在延續中國的傳統,也書寫當今的中國。就我所知,國際上希望看到當代的中國,外國的觀眾對中國的傳統符號都已經很熟悉了,所以現代的作品應該多反映當代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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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凡》演出現場

紀錄片如何打破西方對中國文化的誤讀

舍弗爾並不避諱自己具有的預設和期待,在他眼中詩歌是表現人物“內心風景”的一部分,他希望郭文景能夠在紀錄片中用自己喜愛的詩歌表達個人的精神世界。在最初的預設裡,因為詩歌是中國古代文化中的重要部分,他希望郭文景能夠朗誦一些古詩,可是郭文景卻朗誦了海子的《秋》和西川的《遠遊》來表達自己的心境。

這種文化理解上的差異體現被直接展現在這部紀錄片中,片子中有三個主要人物,除了絕對的主角郭文景之外,還有沈鐵梅和荷蘭指揮家愛德華·斯班裡亞德(Ed Spanjaard)。這三個人的互動既是郭文景創作的真實境況,也反映了跨文化交流的一種真實現狀。我們看見郭文景和沈鐵梅的英文都不夠流利,而愛德華一點也不熟悉中國樂器和戲曲。

這三個人如何完成《思凡》的創作和演出成了貫穿這部作品的主線,我們看見跨文化交流的困難,因為翻譯的過程必然折損掉文化的精髓;但是我們也看見音樂如何成為跨越文化的語言,這部作品最終還是獲得了一個相對完滿的展現。

音樂紀錄片並不好拍,尤其是涉及傳統戲曲——川劇。舍弗爾希望自己可以成為打開視野並敞開心扉的西方導演,他被博大精華的東方古文化的價值所吸引,希望藉助這部片子成為他探索東方音樂的切入口。但是,因為必然存在的文化隔閡,他對中國的理解畢竟有限。而這部紀錄電影的製片人趙佳是四川人,她旅居荷蘭多年,身處跨文化的環境之中,對這部紀錄片的主題可謂是感同身受。《內心風景》可以說是趙佳和舍費爾共同創作的。

趙佳坦言,這部片子的製作週期長達七年之久,她自己也從一個初入行的新人成長為資深的行內中人。在這個過程中,趙佳重要的工作就是和導演探討這部紀錄片的每一個細節,這中間有過很多爭論,她認為自己的工作就是打破導演對中國文化的誤讀,將更加真實的中國展現出來。

談到這部紀錄片的最終呈現,在我採訪趙佳的過程中,她反覆強調這樣一個觀念:東方對西方的理解遠在西方對東方的理解之上。因此,趙佳將自己的熱情投入到製作之後,而如何彌合這之間的縫隙,是趙佳這樣的國際製片人想要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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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川劇臉譜

世界不會只剩一種聲音

多年之前,郭文景曾經在一篇名為《年代湮遠的歌聲》的文章中寫道:自生自滅,對民間音樂來說,也許是最乾淨自然的結果。這總比被拉去做旅遊業的附庸,被弄得俗不可耐要好。可我相信,即使它們湮滅了,其靈魂也將在那些受了它感召和點化的藝術家的作品中顯靈。世界不會只剩一種聲音。

在郭文景創作《思凡》的過程中,他到一個民間草根劇團採風。紀錄片將很大一部分篇幅放在了對這個民間戲班的展現上。川劇對四川人民本來有著重要的意義,來自於民間,也備受人們的喜愛。可是,隨著時代的發展,川劇團的生存越來越艱辛,我們看見臺上的演員賣力地演出而臺下稀稀拉拉坐著都是暮年的觀眾。最後,民間劇團乾脆把電視機放在舞臺上代替演出。而當這部紀錄片最終制作完成之後,這個民間劇團最終也解散了,這個結局令人唏噓,但似乎也無可奈何。

另外一邊,郭文景帶著《思凡》遠赴阿姆斯特丹演出,廟堂之上和江湖之遠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郭文景版的《思凡》固然精緻華麗,但早已經不是川劇最初的模樣。這似乎是說草根藝術的消亡不可避免,而像郭文景這樣的藝術家能做的是以自己的方式留下精髓,這些都表達了作者一種委婉的無奈。

跨文化紀錄片如何打破西方對中國文化的誤讀

膠片拍出中國式意境

值得一提的是,這部紀錄片大量使用了16毫米膠片拍攝。導演試圖用這樣一種手工的方式去記錄同樣原生態的藝術形式。膠片那種顆粒質感有著一種若即若離的夢境感,這正是導演對中國文化的理解,他儘量在電影中表現一種古典的情致。而且,膠片藝術和川劇之間似乎有著某種冥冥之中的聯繫——它們都是正在消逝中的藝術形式。導演用這樣的方式記錄川劇藝術,戲裡戲外形成了一種頗有傷感意味的互文。

什麼是“中國風”?如何跳出西方先入為主的審美?民族的究竟是不是世界的?東方和西方文化的交融在郭文景這裡也許是一個偽問題,在上海國際電影節的首映上,郭文景的發言頗讓人玩味,他說自己覺得這個問題一點也不重要,他只在乎個人的表達。

作者:餘雅琴 編輯:餘雅琴

校對:薛京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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