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七律時 為什麼要學杜甫《登高》而不能學崔顥《黃鶴樓》?

這個問題的原話是這樣的:被稱為“唐人七律之冠”的《登高》真是永遠無法超越的格律樣板嗎?


前言:

我們古代的文學理論家評價前人作品時很喜歡誇張,動不動就送上第一的桂冠,再加上後人斷章取義,往往把吃瓜群眾搞得稀裡糊塗。

關於七律第一,不同的評論家就有不同的意見。唐朝就有兩首名篇分別被後人稱之為七律第一,一首是杜甫的《登高》,一首是崔顥的《黃鶴樓》。

至於誰是第一其實並不重要,但是學習七律要學誰、學什麼就很重要了。


一、 崔顥黃鶴樓是唐朝七律第一嗎?

黃鶴樓被封為第一是南宋嚴羽在其《滄浪詩話》中說的,原話是:"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 煙波江上使人愁。

另一位宋朝的文學家胡仔(1110~1170) 在《苕溪漁隱叢話》中記錄了這樣一段話:

唐崔顥《題武昌黃鶴樓》詩云:‘昔人已乘白雲去,.........’李太白負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欲擬之較勝負,乃作《金陵登鳳皇臺》詩。”

苕溪漁隱曰:“太白《登鳳皇臺詩》雲:‘鳳皇臺上鳳皇遊,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國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

胡仔生於北宋(1110),《苕溪漁隱叢話》成書於南宋高宗紹興十八年(1148年), 胡仔關於李白與崔顥鬥詩之事也是轉錄於前人。書中說李白讀過崔顥的《黃鶴樓》後起了勝負之心,因此也做了一首相似的詩《金陵登鳳皇臺》。

嚴羽比胡仔晚生了大約一個世紀,他認為"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估計那個時候有此看法的人不僅僅是他一個人。

關於李白和崔顥黃鶴樓的故事以訛傳訛,真假難辨,寫“滾滾長江東逝水”的楊慎在《升庵詩話》中說:

李太白過武昌,見崔顥《黃鶴樓》詩,歎服之,遂不復作,去而賦《金陵鳳凰臺》也。其事本如此。

其後禪僧用此事作一偈雲:“一拳搥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傍一遊僧亦舉前二句而綴之曰:“有意氣時消意氣,不風流處也風流。”又一僧雲:“酒逢知己,藝壓當行。”

元是藉此事設辭,非太白詩也,流傳之久,信以為真。

宋初,有人偽作太白《醉後答丁十八》詩云“黃鶴高樓已搥碎”一首,樂史編太白遺詩,遂收入之。近日解學士縉作《吊太白》詩云:“也曾搥碎黃鶴樓,也曾踢翻鸚鵡洲。”殆類優伶副淨滑稽之語。噫,太白一何不幸耶!

楊慎說,後人藉此事編了不少故事,甚至有人偽作了一首《醉後答丁十八》說是李白的詩。詩歌屆的天皇巨星因《黃鶴樓》一事被人娛樂至此,楊慎嘆息道:“噫,太白一何不幸耶!”有了流量明星李白的襯托,崔顥黃鶴樓的地位自然更上層樓。

李白看過《黃鶴樓》後來還做了一首七律《鸚鵡洲》,但是這首七律和崔顥的七律都有一個問題,是後人學杜甫《登高》不學崔顥《黃鶴樓》主要原因之一。

學習七律時 為什麼要學杜甫《登高》而不能學崔顥《黃鶴樓》?

二、明朝人說杜甫《登高》是七言律第一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到了明朝有一位大才子叫胡應麟,他在《詩藪》中說杜甫的《登高》是真正的七言律第一,而且不僅僅是唐人七律第一:

杜‘風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勁難名,沉深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無昔人,後無來學。微有說者,是杜詩,非唐詩耳。然此詩自當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

胡應麟否定了嚴羽對《黃鶴樓》的評價,那麼這兩首詩各有什麼的特點讓古人如此推崇呢?究竟哪一首詩更好一些,當得起古今七律第一這個桂冠呢?

學習七律時 為什麼要學杜甫《登高》而不能學崔顥《黃鶴樓》?

三、依據題主說的“格律樣板“誰是第一?

1、《黃鶴樓》不得入為正聲也”

題主說的“格律樣板”這個詞看著挺彆扭。杜甫的《登高》比崔顥的《黃鶴樓》工整得多,《黃鶴樓》嚴格來說不算是七言律詩,因為上半首根本就是古體詩,平仄不符合要求,第二聯也不對仗: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有一種律詩叫“古律”:”有古律(陳子昂及盛唐諸公多此體),有今律......“清朝的吳昌祺《刪訂唐詩解》中評價黃鶴樓也說道:不古不律,亦古亦律,千秋絕唱“。清人編《李詩直解》裡評價這一類詩時說:

至七言律詩則似古非古,似律非律。即其佳如《鳳凰臺》、《鸚鵡洲》,亦不得入為正聲也”。

不得入正聲就是不符合格律詩的標準,李白《鳳凰臺》相對標準一些,但也有“失黏”的問題。李白的 《鸚鵡洲》與崔顥的《黃鶴樓》一樣,都是“似古非古,似律非律”,上半首是古體下半首是近體。

看看李白的《鸚鵡洲》:

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

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

再比較一下崔顥的《黃鶴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 煙波江上使人愁。

這兩首詩前四句都不符合近體詩的格律要求,上下聯失對,平仄也不符合律詩的句式。這一類格律詩在初盛唐的五言律、七言律和排律中都會見到,盛唐以後就很少了。用唐朝科舉(多是五言排律)考試的格律標準來看,違反一項都不是格律詩,寫這種半古半律的詩,落第是妥妥的。

學習七律時 為什麼要學杜甫《登高》而不能學崔顥《黃鶴樓》?

2、《登高》的特點

杜甫這一首是標準的格律詩,平仄、黏連、對仗、押韻無一不嚴謹。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七言律詩中間二聯對仗即可,這首詩通篇對偶(尾聯詞性寬對、首聯平仄寬對),另外還有不少句中對(風急天高、渚清沙白、悲秋作客、多病登臺)。

從格律的嚴謹來說,《登高》自然可以打滿分。不過八句都對仗未必就好,掌握不好往往顯得雕刻痕跡太濃,所以作五七律儘量避免八句都對仗。

學習七律時 為什麼要學杜甫《登高》而不能學崔顥《黃鶴樓》?

三、學七律為什麼學杜甫?

1、關於格律

《文鏡祕府論》中關於格律記錄了唐朝人的觀點:

“凡作詩之體,意是格,聲是律,意高則格高,聲辨則律清,格律全,然後始有調。”

格是指的意,即內容格調,律是指聲調。後來我們把格律當作一個詞使用,更傾向於聲律規則,即平仄押韻對仗黏連的要求,似乎和內容格調沒有什麼關係了。

2、關於登高

杜甫這首《登高》如果從“格律”來評價,是完美的表現。而且被評價“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無昔人,後無來學”。

有一些批評的聲音大多是指詩的結尾。例如《五色批本杜工部集》:起、結皆臃腫逗滯。清代吳昌祺《刪訂唐詩解》:太白過散,少陵過整,故此詩起太實,結亦滯。《藝苑卮言》:老杜集中,吾甚愛“風急天高”一章,結亦微弱。

《登高》這首詩思想深刻,飄零的身世背後透露出家國之憂。不過詩中的每一句話閱讀起來都令人心情沉重,因此《登高》更陽春白雪,適合讀書人去學習而不是在市井中流行。

3、關於黃鶴樓

黃鶴樓有兩個特點,其一、語言淺顯、通俗易懂,思想也沒有那麼深刻,這是流行的原因之一,學校裡一定是低年級學《黃鶴樓》,高年級學《登高》。

其二、 古人讚揚這首詩時,有這些相似的評價:一氣渾成,直下噴溢;太空元氣,忽然逗入筆下;氣局開展;一氣渾成;意興所至、信筆抒寫;氣格高迥,渾若天成;氣勢雄大......

仔細看這些評價,幾乎都離不開“氣”這個字,聽起來玄之又玄,其實用施蟄存(唐詩百話)先生的話來說,就是“流利自然”而已,因為淺顯,所以主題思想表達得明白,沒有矯作的痕跡。

這種“一氣渾成,直下噴溢”的寫法不是崔顥的發明,李白也好崔顥也好,都是學的別人,這個人是初唐“沈宋”之一的沈佺期。《鸚鵡洲》和《黃鶴樓》都是學的這首《龍池篇》:

龍池躍龍龍已飛,龍德先天天不違。池開天漢分黃道,龍向天門入紫微。

邸第樓臺多氣色,君王鳧雁有光輝。為報寰中百川水,來朝此地莫東歸。

沈佺期《龍池篇》明顯是一首歌功頌德的應制詩,並不廣為人知。崔顥用此詩法寫景抒情,可以自由發揮,因此其《黃鶴樓》更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感。

學習七律時 為什麼要學杜甫《登高》而不能學崔顥《黃鶴樓》?

結束語

從思想內容上說,《登高》勝於《黃鶴樓》,從格律詩規則來看,《登高》自然更是學習的範本,《黃鶴樓》這種非古非律的詩體不需要特別學習。

不過黃鶴樓的“一氣渾成,直下噴溢”值得我們借鑑,選擇淺顯明快的詞語更有利於理解和流傳,利用意象的重複實現句與句之間的銜接是一種特殊的技巧。

最後再說一個小問題, 唐代三個選本《國秀集》、《河嶽英靈集》、《又玄集》,宋代的《唐詩紀事》、《三體唐詩》,元代的選集《唐音》,第一句都是“白雲”。即:昔人已乘白雲去....

昔人已乘【白雲】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第三句承接第二句的黃鶴,第四句承接第一句的白雲,兩個黃鶴兩個白雲,這種章法的安排似乎更加平衡。《黃鶴樓》第一句到底是白雲還是黃鶴歷史上一直有爭議,您覺得白雲好呢還是黃鶴好?

@老街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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