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兵看了我撰寫的一篇“古浪”文章,讀出了他的美好巴赫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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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浪,我是過客,也是歸人

高天一鶴

人生是一條長長的路,從幼年到青年,由垂暮到生命盡頭。

人這一輩子,會經過很多的地方,遇見很多的人。 會成為這些地方和人的過客。

我從古浪走過,在此駐足1200個日夜。於我之前,於我之後,與我結伴同行,萬名軍旅男兒從古浪走過。我與他們相遇古浪,結成人間最為神聖的關係——戰友。

哦,戰友!我們這支國防綠匯成的滔滔長流,是古浪的歸人,還是匆匆過客?

或許並非八卦

有位叫楊銀娣的旅英作家兼探險家,名字打著蘇浙匯的血緣印記。這位有著三毛一樣才情的美女,少女時代曾經有過當兵的夢想,也有過嫁給軍人的衝動。命運沒有成全她,卻成全她在浪跡天下的行程中途經古浪,途經路邊我們團隊住過,但已閒棄了三十多個春秋的營房。在那裡,她採訪了逗留老營地的牧羊人,也採訪了回訪老營地的戰友。寫下一篇散文,或者叫為遊記、隨筆的《古浪》。

或許是職業習慣,幾年前在海南從網上讀到這個帖子,激動得徹夜未眠。不只是他鄉遇故知的親切感,也是因為由此引發出很多聯想。不只是有關古浪的陳年舊事,也聯想到楊銀娣和她的《古浪》。

人過花甲,早已不再喜歡八卦別人。但看了這篇文章,還是禁不住遐想,總覺得背後應該有著一個動人的故事:在素有“塞上江南”的銀吳平原,生活著一對來自真正江南、支援西北建設的知識分子,他們生下了楊銀娣。遺傳基因給了她纖柔秀美的外貌、靈慧文雅的稟賦,而西夏人文環境又賦予她男子漢般的執著率真的剛強野性。在她少女懷春的十六歲,暗戀或明戀起一位健碩英俊的同窗。他們談理想,談人生,牽手走進了綠色的夢境 。然而,命運的安排是:她的白馬王子高中畢業後,如願以償參軍到了古浪。而她,因為爭不到女兵名額,只好考進大學,繼續爬學業的金字塔。種種制約因素,他們就像兩顆流星,短暫相匯後劃入不同人生軌跡,再也沒有交匯的機遇。但破碎的夢,沒有被歲月的風塵掩沒,而是長成了一株沙漠玫瑰,在銀吳平原與河西走廊間的沙漠枯枯榮榮。

按此推算,她曾想嫁給的那位,應該是1976年入伍的寧夏兵。就是文章裡提到的那個偉岸的,從美國歸來的古浪老兵。從“偶遇”的營地看,應該是曾在二營服役。

再從網上查閱楊銀娣的資料得知,這丫頭是作家、探險家,旅居英國,定居北京,遊走世界各國,曾在銀川任電視臺製片人、編導、銀川廣播電臺文學編輯,辭職後,開始了自己漫長的尋夢旅程,創作出豐厚的文學作品。

古浪,應該是她尋夢的一個重要方向。因為那裡留下了心上人的足跡,曾讓她魂牽夢繞千百度。

四十年後,兩個曾經相戀卻又未成眷屬的人,相約同赴古浪,既是為了圓滿破碎的夢,也是為了紀念逝去的芳華,遺落的深情。他們以此向天地宣示:有血又有肉有感情的人,不是隻有天文物理學意義的行星,在人生軌跡的運轉中,還有交匯牽手的可能,因為人有創造機遇的無窮能量。雖然,此行之後還會行星一般分道運行,但那又如何?古浪一會綻放出的流星般的璀璨光華已經足慰平生。

“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項,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聲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他們一定同聲吟誦了臺灣詩人鄭愁予的這首名詩。

然而,他們既是古浪的過客,也是古浪的歸人。

那麼,我們呢?和他們一樣,既是過客,也是歸人。

附:楊銀娣《古浪》

古 浪

旅英女作家 楊銀娣

人生幾十年中,我,歷經學生,工人,教師,記者,編導,甚至兼營過酒吧;還有,像毛姆筆下的查爾斯 ,丟下一切玩消失,當然是消失於西藏,整整四年。此生的遺憾:是沒有當過兵。少女時代,曾經熱切期盼過走入兵營,人,越是想得到什麼,上蒼偏偏不給予你,你能奈何於誰?

現在,自由行走,自由寫作,心中的孤島一天天地被築起,潮起潮落,竟然還會念起那綠色的遺憾,成為一種“心結”。

十六歲時上學的路上,眼睜著看到一位軍人從我面前走過,威武,英俊,嚴肅,他瞥了我一眼,沒笑。就是這一眼,我恨不得馬上嫁給他,跟著他,走天涯,永不悔。

銷魂一瞥,種粒般植於單純心疇,那軍人的身影生長成樹,路遙人生,漸遠的綠蔭居然仍存活在記憶的曠野。

2012年“世界末日”四個字愚弄著人類時,我決定了卻我的遺憾,世界末日與我何干!

當兵這輩子是不可能了,我要去採訪當年的兵營,和那裡曾發生的故事。

我在網上搜索,最後定格到了河西走廊和祁連山最東面的山口,部隊的代號,五三八七;部隊駐地,古浪。

黎明,冒著嚴寒,頂著雪花,離開銀川,驅車西行。打開音響。沒有浪漫,沒有伴侶,唯有進行曲鏗鏘節奏伴隨著我。

河西走廊,作為一個地理名詞,它不僅是古代中原連接西域的要衝,古絲綢之路的咽喉,而且還是東西方經濟文化的交流融合之地。歷史的“走廊”中,敦煌、酒泉、張掖、武威,涼州、肅州、甘州、瓜州,以及陽關、玉門關、嘉峪關……漢賦、唐詩、宋詞、元曲中俯首皆是。

祁連山,祁連二字,原為匈奴語“天”的意思,故祁連山也被稱為“天山”。唐代詩人李白曾在他的《關山月》中留下了“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的詩句。當然,李白詩中所說的天山,並非新疆的天山,而是河西走廊中的祁連山。

當年為防禦蘇修入侵,我國在祁連山下古浪鎮建營駐軍。

古浪,屬甘肅武威,地處祁連山脈東段的古浪峽北口,南接烏鞘嶺,北連泗水、黃羊,形似蜂腰,峭壁千仞,是歷史上著名的險關要隘,史稱“秦關”、“雁塞”、“金關銀鎖”,嗨,嗨,嗨!光聽聽這名字,就知道它軍事戰略地位的重要。當年的口號是,提高革命警惕,搞好戰場建設,時刻防備蘇修侵略,保衛祖國,保衛毛主席。

進行曲嘎然而止。

眼前,祁連山脈一派肅殺,山路蒼茫。荒坡上站著滿目枯萎的寸草,隨著朔風不時地搖擺,訴說著這裡的荒涼和苦寂。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中國百萬大裁軍,把這裡的兵營裁了,軍人們走了,兵營被牧羊人霸佔,士兵宿舍成了羊圈,牧羊人的鞭杆取代了戰士的鋼槍。撫摩著斑駁的露出土坯的平房牆面,破損的門窗……突然想起爺爺說過的那句,“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如今,營盤鏽蝕散落,兵士水土一樣流失。

我來的路上,耳畔掠過那首飄出軍營的《打靶歸來》的熟悉歌詞:“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到了“咪嗖啦咪嗖,啦嗖咪唞唻”,就笑了, 但願能幸運地在兵營撿到幾枚彈殼,回去作個紀念。可滿目淒涼,連鳥鳴也聽不到,低下頭去,枯草的間隙依然是枯草。

一種悲愴襲來,我的心一下子空落了。

我問牧羊人:“你們什麼時候搬到這裡來了?”

牧羊人一身被日月寒風“洗滌”僵硬的舊棉襖裹挾在身上,他並不看我,冷冷的話語如同山風下的枯草:“早就搬來了,有好多年了。”

“我是第一個來看望這廢棄的兵營的吧?”我的問話也被傳染得有些發冷。

“女人,你是第一個來。這些年,隔三差五就有人來,不停地在山頭上轉悠,在這個院子裡溜達,有些大男人在院子轉著轉著,還會抹淚吶。”牧羊人說著,好像他就是那傷心人,說完,長長嘆了口氣。

我跟著也嘆了口氣,問:“哦,請問,他們都是什麼人?為什麼會來這裡?為什麼會流淚?”

“都是當年在這裡當過兵的,說來看看年輕時在這裡吃過的苦,流過的汗,站過的崗樓。‘真難忘啊,真難忘在這裡的日子!’離開時,一個個都會說這句話。”

我和牧羊人正聊著,院外一陣汽車喇叭聲。

牧羊人說:“我說對了吧,又是來這裡看這破院子空房子和荒山野嶺的。你信不信?”

我還沒有回答,一輛轎車開進了這座當年的兵營。

從車上下來兩個男人,都穿著常見的那種休閒服,脖子縮到了衣領裡,倆人約摸都有五十多歲的樣子,一高一低,一瘦一胖,滿面都是追憶的神色,肅穆而顯得有些發痴。

他們看了我一眼,頓了一下,把神情轉向了牧羊人,那矮個的男人大聲問道:“喂,這裡怎麼成了羊圈了?當年可是我們連隊的營地吶!”

牧羊人有些不高興,朝著一隻羊懶散地甩了一鞭,說:“早就是羊圈了,閒著也是閒著,我們也在這裡住吶。”那話語間帶著不屑。

我上前主動與他們寒暄,想緩和一下氣氛,好來挖掘他們身上的故事。

“你們在這裡當過兵吧?”

倆人露出了異樣的表情,看了看我,又一同盯著我手中拿的鋼盔。那高個男子忍不住發問:“你一個女人,拿一頂鋼盔幹嗎?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我微笑著說:“女人就不能跑到這裡了,難道只有你們男人能滿世界的跑?鋼盔,我喜歡呀!女人為什麼就不能拿、不能戴?”說著,我舉起鋼盔戴在頭上,然後對著他們嫣然一笑。

我掂量了,這一笑、二笑,會把我與他們的距離拉近了,但一定止於三笑,那樣就淺顯了。

果然奏效。

那高個兒感興趣地說:“你手裡的鋼盔,可是越戰時期部隊第二撥用的鋼盔吶。”

“你認得,當真?”

“我家裡也有,和你這頂一模一樣。”

我想起剛得到這頂鋼盔時的情景,儘管它鏽跡斑斑,鋼盔裡面的配件破損、汙濁,可這分明是一座蘊涵著鐵血男兒的血性、經歷過戰火的洗禮的“城堡”。我在擦洗、打蠟的過程中,始終有一種莊嚴和敬慕。

那矮個兒不甘寂寞,問:“你怎麼會來到古浪,而且對這裡那麼感興趣?說說你對這裡的瞭解好嗎。”

是拷問,如今特興這詞兒,現拿來一用。

他,正好問到了我的牙口上,舌尖上,思緒上。和往常一樣,每次遠行之前,我都會做足了功課。

我故意慢條斯理,抑揚頓挫,開始敘述我對這裡的瞭解:

古浪,在歷史很有地位,自霍去病將軍納版漢室至明末,邊關征戰連年,烽燧不熄,動盪不止,國無寧日。從清朝以後,老百姓的生活才稍稍安定。古浪自古英雄地,引得多少文人墨客紛至沓來。宋明以前,大都描寫戰事,明朝以後,更多的是寫景即事。現存詩詞中,最早寫古浪的,是任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幕府書記的唐代邊塞詩人高適的《入昌鬆東界山行》:

鳥道幾登頓,

馬蹄無暫閒。

崎嶇出長阪,

合沓猶前山。

石激水流處,

天寒鬆色間。

王程應未盡,

且莫顧刀環。

明萬曆之前的一百多年間,古浪東部之大小松山及大靖一帶,也就是我們現在站在的地方起,為北方遊牧民族首領阿赤兔所佔領,當時朝野蔑稱他們為“兔魯”。萬曆二十六年,甘肅巡撫田樂、總兵達雲出兵萬餘,主剿松山,一舉收復,立“松山平魯碑”於大靖察院。對此,肅涼兵備右布政司崔鵬作序、賦詩。

明謫戍御史湯鼐的《過古浪》一詩,詩云:

峰迴路轉樹蒼蒼

遠望平沙是戰場。

地接羌胡嚴圻堠,

天分山塹壯封疆。

河流風度灘聲急,

戍堞雲來日色黃。

遙指肅州無盡處,

桑弧蓬矢志初償。

雖似詠景,透過詩句,仍能強烈感覺到當時古浪一帶緊張的備戰狀態,儼然邊關要隘,如同我們熟悉的備戰備荒年代。

“拽”到這裡,我在昔日的兵營大院一邊踱步,一邊解說,兩個男人和牧羊漢就跟隨著我,走著,聽著,還都一臉的莊重。我,儼然軍營中一員大將,又好似詩人、詞家,悠然一陣得意;也於得意中一步步彌補著那一層刻骨銘心的缺憾。

兩位當年軍營的主人,已經明顯收斂了最初立足重返故地的霸氣;我,何嘗不是於懷古中接收了古浪的劍膽,祁連的詩魂。人,需要溝通,更必要平等,我感染了他們,他們為我敞開了話匣:

矮個子:“十幾歲當兵,來到這裡,時間流失的真快啊,一晃眼四十年過去了,都已兩鬢斑白,再不來可就沒機會了。”

高個子:“是啊,這次,我從美國回來,專程來這裡溫故當年,回顧在這裡所受的苦,和那些有意思的開心的往事。我啊,心裡就是放不下在這裡的一切。你看到了吧,這裡已被廢棄,成了羊圈……還好,房子沒倒,兵營還在,營房外的山還在;我們親手栽的樹呢……”高個子認真地看了一眼牧羊人的背影。

矮個子:“今天,雖然我們已不再年輕,但我們都曾經是一個兵。四十年光陰逝去,四十載袍澤情深……不禁想起那句令全世界從軍者動容的名言——‘老兵不死’。”

我對兩位老兵肅然起敬。

兩位老兵開始了他的故事,眼睛裡有失落、傷感,也有驕傲與自豪。我的思緒走進了他們的故事中。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這個冬天,剛穿上綠軍裝的新兵被安排看了一場電影《白毛女》, 第二天,一列軍列從銀川火車站開出。一群軍裝還散發著衛生球味兒的新兵們蜷縮在冰冷的鐵皮車廂裡,伴隨著鐵軌有節奏的轟鳴和無孔不入的寒風,踏上了他們的軍旅生涯。

七十年代,接兵部隊的首長對新兵們抵達的地點諱莫如深,新兵們渾然不知這趟軍列究竟會開到哪裡,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大家都是頭一次搭乘這種被鄉親們暱稱為“拉牛的車”,也就是悶罐車,從此開始了他們的兵役。

經過一天一夜的顛簸,悶罐車停在了一個連站臺都沒有的山間小站。沉重的車門被人從外面拉開,呈現在新兵們眼前的,是白雪覆蓋的群山,荒蕪孤寂的戈壁。簡陋的車站,寒風凜冽,一陣紛雜地跺腳聲,空氣中瀰漫著厚重的塵土味。

黑乎乎的悶罐車轟隆隆地開走了,嚴厲的口令聲中,列隊的新兵們小心翼翼地走過了一塊斑駁的站牌,認出那上面寫著兩個褪色的字:古浪。

當時的他們並沒有意識到,古浪,這兩個字將永遠銘刻在他們的心中,直到生命浪花的熄滅。

“‘古浪’,是從藏語‘古爾浪哇’演化而來,意思為黃羊出沒的地方。”我不失時機搶在矮個子的話前面說著。

“嗯,你懂得還真不少呢!”說完,矮個子衝著我笑了。

氣場貫通了,我,已經和他們同樣成為來自銀川並且跨入從軍之路的第一頁寒冷的記憶。

我分不誰先說、誰後說的了,我已經融入到那洋溢著青澀記憶的故事之中:

隊伍離開古浪火車站,經過一段塵土飛揚坎坷的公路,再爬上一個高坡,就來到了新兵連。

最讓人難忘、感動、親切的,就是部隊為我們新兵們準備好了熱騰騰的飯菜,一路的艱辛、寒冷和壓抑的牢騷,被飯菜的香味給“繳械”了。扔下揹包,不顧一切,餓極了啊。

你可別笑話我們,這是所有新兵平生第一次體驗什麼叫“吃糧當兵”,當然,也有“餓虎撲食”哈哈。連長指導員像是自家大人一樣,看著一幫子不顧吃相的孩子,只是笑,他們親手給新兵們打菜,遞饃,盛湯,噓寒,問暖。

在新兵蛋子們此起彼伏的飽嗝聲中,指導員大聲宣佈:“同志們,你們被編入到了五三八七守備隊。”

“五三八七”,這不過是當年人民解放軍眾多團級作戰部隊中的一個普通代號。事實上,當我們第一次聽到這個數字時,最直接的理解是,它僅僅代表一個可以與家人通信的地址,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那時的我們太年輕了。

其實,“五三八七”與這地名本無關聯,正如那句歌詞“三五九旅是模範”與南泥灣沒有必然聯繫一樣。可是,因為我們是步歷代戍邊者的後塵來到了這千百年烽煙不熄、征戰未已的邊塞服兵役,因此,它從第一天起便永遠與我們的命運連接在了一起。

“老兵怕號,新兵怕哨”。

我們進入軍營的第二天黎明,刺耳的起床號吹響後,急促的哨音和班長們粗野的吆喝聲,把我們這群睡得暈頭轉向的新兵從被窩裡拉了出來那個狼狽相就別提了。平時都是在家賴床的主兒,在這裡,休想。也正是從那一刻起,我們領教了早晨的意義:出操。

新兵連的日子是難熬的,每天除了枯燥的政治學習,就是呆板的隊列訓練。不過,最要命的還是單調的伙食:土豆、羅卜、白菜,和寥若晨星的肉,弄得我們整天飢鳴腸轆,總像是沒吃飽。

後來我們發現了一個“巧”,就是犯事!

“什麼叫‘犯事’?”我不解地問。

高個子得意起來,說:

“就是故意犯規,被處罰去養豬。”

“被處罰了你還開心?”

“嗐!你沒當過兵你不知道,出早操,站崗,端沙土,修棧道,特別是數九寒天,那個叫苦啊!被罰養豬,不用出早操,不用站崗,不用背沙土。還能悄悄到廚房偷吃肉。“

“真的,原來投機取巧也很有趣。”

“沒辦法的事,太苦了,太累了。所有的夢想追求都化為烏有。期盼著早日復員、退伍。”高個子終於說出了大實話。

“女兵們也這樣與你們一起……”

“哪有女兵,全是毛頭小夥!有女兵就好了,幾年了,連一根女人的頭髮都看不到。”說完,矮個子笑著搖搖頭。

高個子接過了矮個子的話茬兒:

“每天清晨的好夢,總會被淒厲的號聲驚醒。然後便開始一整天的機械式運動:出操、吃飯、學習、訓練;再吃飯、再學習、再訓練……日復一日單調的生活不僅考驗和磨礪著我們的韌性和意志,也逐漸讓我們懂得了一個淺顯的道理:人生就是由一個又一個平凡的日子搭建而成。我們剛到部隊時的新鮮勁兒很快就被這殘酷的單調模式給擊潰了。最終,我明白了一個深奧而又淺顯的真理:原來當一個軍人的的夢想,就意味著奉獻。”

我發現,大個子的話富於哲理,他愛用比喻,也許和我一樣,愛好寫作。

他打開了話匣子:

“終於有一天,我們每個新兵都領到了一付鮮紅的領章和帽徽。當新兵們虔誠地把它們釘綴在軍服和皮帽上時,大家才真實地感覺到,自己是個軍人了,一種空前的榮耀冉冉升起。不過,這種感覺非常短暫,戴上領章帽徽沒幾天,我們就下連了。

“下連後我才逐漸知道,“五三八七”,是一支沒有什麼歷史傳統的部隊,它,既沒有紅軍或八路軍新四軍的“高貴”血統,也不曾出過名將和英雄,更談不上顯赫的戰績,事實上它甚至連實戰都沒有經歷過。不過,這絲毫也不影響我們這群熱血青年對它的尊敬。因為,正是它,讓我們有了一種寄託,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通過“五三八七”的地址我們可以和親人通信;重要的是,我們成為了偉大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光榮的一員。

“步兵、炮兵、工兵、防化兵、偵察兵、通信兵、汽車兵、衛生兵、炊事兵、文藝兵……司號員、報務員、放映員、公務員、軍械員、飼養員、文書、上士……幾乎一夜之間,我們每個人的名字前面都有了一個“專業”。不過,令人遺憾的是,那個年代的中國軍隊並不在意軍事訓練,而是承擔了太多原本不該由軍人承擔的事,譬如:施工、營建、農副業生產……

“在五三八七服役的我們不會忘記:當年修築囤兵坑道、火炮陣地和火力支撐點時開山爆破;在祁連山中割梢子、挖煤;在高寒藏區耕種、收割;在烈日下拓坯、壘牆;在北風呼號中站哨、出操、在塵土碎石中摸爬滾打……

“更不會忘記用瑟瑟發抖、皸裂的雙手觸碰槍支和炮身時的痛楚……我曾經後悔、甚至抱怨過。然而,當這一切與從軍經歷融為一體時,誰又能說那不是一段最鮮活、最難得的人生財富和溫暖的回憶呢?

“艱苦從來與士兵如影隨行,也伴有些許的歡樂,儘管用今天的標準看,這歡樂顯得那麼微不足道,甚至有些酸楚:“老鄉”見面時的嬉戲;週末被批准外出兩小時的愉悅;逢年過節前對“會餐”的期待;有“對象”者收到家信時戰友間的調侃;探親者回來後對家鄉的描述;以及突然被通知去參加某種訓練時的興奮……甚至那些看似平淡乏味的連隊生活瑣事兒都會讓我們樂上一陣子。”

聽到這裡,我說了一句:“苦中做樂,樂中有苦。是不是這樣理解?”

“苦中做樂,嗯,不是苦中有樂,可以這樣說。”

矮個子忍不住又笑了,他總是樂著,我想他的人生也許比高個子積極,苦惱也會比高個子少了許多。兩個截然不同的老兵,對事物的理解感知也不同,總結出的人生意義便不同。

東昇窪、西升窪、邊牆窪、楊家窪、上腰礅、大靖、斷山、雙城、中堡、華藏寺、九條嶺、黃羊鎮、十八里堡、拉卜子溝……

談話間,他們如數家珍地說出這有些土氣的地名,許多人恐怕記都懶得記,可是,對於這些把自己最寶貴青春留在這裡的士兵而言,卻是刻骨銘心,彌足珍貴。

幾年後,曾經被同一趟軍列送到古浪來的銀川士兵開始陸續退役。他們告別了五三八七,如水銀傾瀉般地迅速融入了廣闊的社會。

高個子復員後,換了幾個工作,最後去了美國,矮個子至今仍在一個單位擔任著要職。

在人生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們在各自的行業裡忙碌著,打拼著;為工作、為生活和家庭而奔波著。

“五三八七”、

“古浪”、

“河西走廊”、

“祁連山”

似乎已被逐漸淡忘,離他們遠去。

可當傳出“五三八七”被撤編了,這支曾讓他們為之奉獻青春的部隊已經不復存在,一種骨肉隔離的痛苦竟然迅速擴散到五湖四海每一個“五三八七”人的身心。

一座廢棄的兵營,成為“五三八七”獵獵戰旗下老兵們記憶中的留戀熱土與溫馨港灣。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五三八七”特務連的戰友們最先搞起了定期聚會。漸漸地,來自全團其他連隊的更多戰友也加入了進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看似隨意的戰友聚會越來越顯現出情感和懷舊的意味,甚至被寄予了超越現實生活中功利和浮躁的期許。無論當年在“五三八七”是什麼角色,也無論退役後成功還是平凡,他們都是戰友,因為他們的青春都曾與“五三八七”共存。

鳥道幾登頓,

馬蹄無暫閒。

崎嶇出長阪,

合沓猶山前。

石激水流處,

天寒鬆色間。

王程應未盡,

且莫顧刀環。

我和兩位老兵共同吟詠。牧羊人也含混地附和著,他統率的群羊大軍在虔誠地肅立傾聽。

兩位老兵戀戀不捨地離開了院子,並肩朝著山上走去。他們邊走邊拍照,我好想隨他們上山。可我知道,他們也許是再做最後的登攀,也許,他們今生再也不會來這裡了。

我隱隱約約聽到山頂上他們的歌唱,慷慨,激越,悲壯:

萬樹清秋帶夕陽,

昨宵經雨更青蒼。

高山急峽蛟龍鬥,

流水聲中到古浪。

老兵。

古浪。

古浪!

老兵

古浪,難忘的古浪。

我登高眺望那掩遮在塵霧中的轎車,有種割捨不去的情愫。我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姓名,可這重要嗎?有什麼能夠超越對青春年華時追尋與兵營的眷戀,又有什麼可以取代以血汗構築的戰友情節,而與這一切密不可分的古浪,又將譜寫多少催魂斷腸的詩篇!

我取下鋼盔,它突然變得沉重了許多、許多。

天寒草短,地苦霜白。

彗星一樣消失的青春兵營,只剩下了熱夢的軀殼與追夢者的聖地。樹欲靜,風不止,百萬裁軍的壯舉並沒有改變世界,戰爭硝煙瀰漫寰球,甚至擴展到了太空,殺戮更加恐怖和殘忍。

人類何嘗不願意讓世界上所有的兵營消失呢!

山坡上,羊群在安詳地啃齧著枯草,牧羊漢子似乎忘記我的存在,他身上軍裝的色澤點綴著荒涼的山嵐與蒼茫天空。

城南三十里,

崎路盡羊腸;

草掛陰崖短,

花開瘦石蒼。

此間無曠地,

何處展斜陽;

薄暮寒煙起,

奔馳馬足忙。

就要告別古浪了,少女時期邂逅的偉岸軍人,你還好嗎?在古浪,在這寒涼與熾熱交織的滄桑古鎮,也許,我該把你放下了,你的那一瞥給了我多少美好的遐想,伴隨著我多少個日日夜夜,我感謝你,軍人,還有你的那一瞥。

古浪,該是我了結當兵夢想的終結地;

我,已經是古浪滄桑兵營的一員了啊。

古浪,我想對你說,對於我,當過兵、沒當過兵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每天,每人都有故事發生,無論什麼樣的故事,都是上蒼給的,被動也好,主動也好,自然便好。你,不也是一樣嗎!

將軍的勳章與兵卒的白骨,最終都會化為塵土;而你,卻永恆,如同你的名字:古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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