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記憶丨北京飯店的前世今生


北京記憶丨北京飯店的前世今生


昔日北京飯店前臺


近半個世紀以來,北京飯店是中外知名的一個帶餐廳的旅館,多少中外旅客在這裡寄居過,多少有歷史意義的集會和宴會在這裡舉行過。解放以後在西邊又添建了新樓和大廳,使得舊北京飯店更形擴大和華貴了,幾乎每個來北京觀光的國際友人都和它結過緣。

我從1900年開始,至1948年7月,四十八個年頭在北京飯店“服務”。在舊社會裡,說不上服務,不過是為了養家餬口。那年正是清朝光緒二十六年,庚子年,八國聯軍入侵攻到北京,在東城各處駐紮了兵營,於是酒店飯館妓院也就應“運”而生。

這年冬天,在崇文門大街蘇州衚衕以南路東有三間門面的鋪房,由兩個法國人開起酒館來,一個名叫傍扎(Banza),另一個名叫白來地(Peiladi),那時京漢鐵路在長辛店,已有了總站存車處,不久,白來地就退股到長辛店開酒飯鋪去了。

於是這邊又加入一個意大利人貝郎特(Beurande),與傍扎合作。1901年,小店生意興隆,便遷到東單菜市西隔壁,才正式掛上了北京飯店的招牌。

我原籍天津,讀過私塾,在鞋店和錢莊學過徒,在補習學校讀過點法文。經我在北京作事的哥哥介紹,就進了蘇州衚衕以南沒有掛牌的“北京飯店”。那時我才14歲,為了生計,學著伺侯洋兵,賣的是一毛兩毛一杯的紅白葡萄酒,下酒菜不過是煎豬排或煎雞蛋,並不難作。到了東單,我管酒櫃。

因為利潤優厚,這兩個洋店東就爭吵不休,結果法國人傍扎也撤股到長辛店酒館去了,這邊意大利人貝郎特又找了他一個本國人盧蘇(Rosso)來合夥。盧蘇是個獨眼龍,原在奧國人開的公義行管帳,經理擦手槍走火,傷了他一隻眼睛,賠了他一筆錢,他就拿這筆錢入了“北京飯店”的股。後來貝郎特患瘋症死了,飯店主人就成為盧蘇一人了。

從1901到1903年,北京飯店就設在現時東單郵局西邊的地方(解放後北京日報社曾設在那裡)。西邊有個三星飯店,是西班牙人開的。如今東單郵局的地方原是“小白樓”,是美國女人開的洋妓院。旁邊是德國人開的寶珠飯店。

這時候的北京飯店,是中國舊式的院落。前院是三合房,東廂房是酒櫃,西廂房是客廳,北上房是大餐廳,後院有20多間客房,佈置得半中半西,開北京的新紀元。那時還沒有電燈,點的是石油燈,也沒有專人管理燃熄。大門口有一口食用的井,記得洋兵們喝醉了有失足落井的事。

賣酒的利潤最大,整桶的紅白葡萄酒隨了兵船而來,根本不上稅。本錢不過70多元,一桶可灌作500瓶,最低價一瓶1.60元,500瓶就是800元,是本錢的10倍。更何況洋掌櫃的叫把一桶酒灌3種瓶子,價錢不一,1.60元的一種以外,有2.25元的、3.25元的,貼上不同的標籤,欺矇酒客。

那時飯店門前為旅客組織了洋車,有班頭管理,車上都有號碼片,為的是客人遺落東西,便於查找。所謂人力東洋車,拉外國人去萬壽山,來回是15元現大洋車價。後來有了膠皮輪,定價1.50元一個鐘頭,再往後才有了四輪馬車。

洋人勢力越來越大,離東交民巷近的街道必須拆除,因此東單頭條就拆了。北京飯店天天客滿,單人房間3元一天,雙人房間5元。早餐7角,午餐1.50元,晚餐1.75元。住房吃飯每天結算。

北京飯店的營業日益發達,於是在1903年遷往東長安街鐵路局以西隔壁那座紅磚樓房內,計房48間。生意由小到大。我由一個小徒弟變成了夥計,得到了洋掌櫃的信任,替他們訓練新夥計。他們多是一些十三、四歲的青年,為了伺候洋人,在業餘時間學些英語法語。

分工也細緻起來,有派在廚房的;有穿白短衣服打掃的,只管桌子以下的事,如擦地、打掃廁所;有穿長白褂子的,管桌面以上的雜事;還有管鍋爐的、管水泵的。早年的北京飯店是自己有水塔的。

到了1907年,盧蘇把飯店全部賣給中法實業銀行,改為有限公司,法國董事長名羅非(Raphille),法國經理名麥義(Maille)。我擔任出納,管理洋文帳目。改組以後營業比較公道,帳房裡是法文簿記,一天一結算。有一個長時期,每天要賺2600元。帳單則用英文開出,也由我經辦。

1917年,北京飯店再度擴充,向西發展,蓋了五層大樓,每層21間,計105間,連前48間,共計153間了。這時已裝用電燈,用東交民巷德國電燈房的電。另安設電話機中繼線。又安了暖氣管以及鍋爐,並有二十匹馬力電滾子,兩個水井,附設兩個水箱,一冷一熱,直達屋頂。電梯也直達屋頂花園。屋頂花園有舞場、花廳、餐廳,週末有舞會,能容1000多人。

這時飯店規定客房價單人每天15元,雙人22人,帶客廳的每天35元,東樓的48間較便宜。以上價格是連飯在內,每天三餐,下午4點茶點,吃不吃照樣作價。住包月價錢有250元的,有300元的,有450元的。

飯店有大汽車兩輛,能坐20多人,往來車站接送客人。還有自己的腳行,穿飯店衣服,編列號碼,中外國籍均有。外國老闆自然是不把中國勞動人民看在眼裡的,時常對中國夥計和腳行打罵交加,嫌他們幹活兒還不夠出力。我有時和他們頂幾句,他們是欺軟怕硬的。

飯店最興盛的時期,是在民國時代。那時各派上臺下臺,壽命不過一年多、兩年多。當政局變化或兵變的時候,中國闊老權貴們往往來住飯店,方能保險。房間住滿以後,就是一塊小走廊,也能租住。因為依照條約,外國人營業,民國政府不能干涉,就是警察和偵緝隊也不能到北京飯店來捕人。飯店還有規章,身穿制服的中國軍人不能進入,大軍閥的馬弁也不能穿了制服跟隨進入。

英國的通濟隆旅行社也在北京飯店租有房間,為旅客辦理各國的客運貨運,代辦火車票輪船票,也能開流通英鎊的旅行支票,還代辦所要去的那個國家的食宿遊覽等事項。各國客人來到北京,他們就當嚮導,介紹遊逛北京名勝,如萬壽山、香山、檀柘寺、十三陵等處。

法國書鋪、古玩鋪也在北京飯店內附設。也有花邊地毯等貨攤。還有一個名叫柏東(Button)的美國女人,起先只在飯店進門處租了一塊放一個桌子的地方,每月15元租金。她在小桌子上擺個攤子,賣些手提包,是她自己利用清朝蟒袍補褂的前後刺繡片子做成的,是些五光十色的仙鶴孔雀虎豹鳥兒等飛禽走獸。

她還用袍服腰帶上的玉器別子零件作成手提環,配搭得十分華貴美麗。她的貨品按美金定價,非常昂貴。她善作招徠,見到外國婦女,就宣揚自己的貨品珍貴,然後送貨到各房間兜售。後來她賺了很多錢,就租三樓上301號房間開起店來,大賣其清朝貴族夫人服裝以及戲裝玉器等。她做的是不要本錢的生意,是代攤販們賣的,照標價出售,不扣佣金。實際上她賺的比佣金多得多,因為她是照同樣定價的美金出售的。

這個美國女人柏東還進一步發展她的“事業”。她招攬了幾個中國街坊的姑娘,才十、三四歲,幫她工作,她教他們學點英語。有時知道有大幫洋人要從香港或上海來時,她便帶了中國姑娘們去天津接船,自稱是駱駝鈴鐺公司的,公司設在北京飯店,歡迎去北京遊覽。到了北京飯店,她又大事接待,最後是推銷她的貨品。

她後來居然請了一位會計,買了兩輛汽車,由一個窮女人變成了一個富商。在日偽管理北京飯店時,柏東就衣錦還鄉了。在日本接收北京飯店股權時,英國通濟隆旅行社也停業回國。

1940年中法實業銀行把北京飯店的股票按美金出售,美國日僑來到北京紛紛購買,於是62%的股票到了日本人手裡,由法文股票改為日文股票。董事長換了日本人猶橋渡,副董事長石井。1941年日人將北京飯店改為日本俱樂部。北京飯店合計從1907到1940年,在法國人手裡一共度過33年。

1945年日本投降後,國民黨的北平市長熊斌接收了北京飯店的日本股權。日本方面狡猾地聲稱股票所有人是美國國籍,蔣政權答應調查。一面派來了行政院會計,監視帳房簿記和一切財產,委我為臨時經理,法國經理則照管法文簿記,人事上沒怎麼變動。

後來國民黨的戰地服務團招待美軍住在北京飯店,秩序最壞。美軍往往竊走床毯和被單,其他零星物件也偷了不少。有的美軍並未住宿,還會偷走廁所裡的玻璃磚鏡子。有時告訴美國陸軍憲兵隊,追到車站才把東西要回來。多是人贓兩不獲。美國兵喝酒高興時唱歌跳舞,喝多了摔酒杯砸櫃檯,鬧得不亦樂乎,他們的憲兵隊也管不了。

後來軍事調處執行部在北京設立時,北京飯店成了第二招待所,一共有18個招待所,均歸戰地服務團區部指揮。我被委為第二招待所副主任,憑空來了個上校級軍銜,乾的仍然是招待業務。從這時候起,北京飯店的職工才算接觸到中國共產黨。

葉劍英參謀長和代表團團員,對我們職工太好了,我們從沒有碰到過這麼尊重我們的旅客。他們有禮貌,愛護公家財產。每天葉劍英參謀長請客完畢,一定到廚房和炊事人員一一握手道謝。共產黨方面代表平時吃飯6人一桌,一定要等齊了人才開動。國民黨方面就迥然不同,有時候為了一個菜吃得不對胃口還會摔盤子大發脾氣。

和談破裂,軍調部結束。北京市由何思源和劉瑤章先後充任市長,北京飯店也不斷地轉手辦交代。主管人往往在飯店裡花天酒地,慷公家之慨。1948年7月何思源下臺時,命令我辦交代。以後因為已六十開外,就遞了辭呈。

作北京飯店的中國經理是有職無權的,法國經理是三年一任,有連任的,也有不到三年離職回國的。有兩個經理死在北京,一個是麥義,一個是最後的一個名羅斯覺,1947年才死的,他在飯店是幹腳行出身。

北京飯店職工的封建關係很濃重,很多是祖孫三輩全在北京飯店供洋人們使喚。外國經理認為這樣可以籠絡人心,好支配中國職工。而中國職工屈辱求全,不外是為了時局動亂,吃北京飯店這口洋飯還比較保險,其實平日受的洋氣洋拳也不少。

如今的北京飯店內不少人是我的師兄弟,他們在解放後才在黨的教育下提高了覺悟和地位。我這76歲的人只有羨慕他們,因此才想起把北京飯店的舊史重提,以慶祝這個曾經標誌著國家恥辱的洋飯店終於回到了人民手裡。沒有八國聯軍侵華就不會有它,沒有中國共產黨,北京飯店及其職工也永遠翻不了身。我雖老耄,與有榮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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