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新民:漳縣的那些

(此文發表於《美文》雜誌2018年第8期)

關於漳縣的那些

陳新民

1936年8月,朱德、張國燾帶領紅四方面軍進駐漳縣鹽井,成立了中共漳縣第一屆委員會。我主持的是第十八屆縣委、任期正好在上個世紀的最後五年。二十年過去,有些事、有些物、有些人,有些場景……不時浮沉我記憶裡:

那 鹽

話說漳縣,不能不說漳鹽。事實上,這個地方正是與它的鹽業一道走進歷史記載的。秦以前,這一帶是西戎部落屬地,出產的食鹽被稱為“戎鹽”。據縣誌記載,周朝時,秦國就在鹽井設置“鹽川寨”,這是漳縣最早的縣級建置。設置此間,首先著眼於獨特的鹽業資源。其次是戰略位置,最早縣名為障,寄意西部陲障。

漳縣鹽史館大殿裡有一口古井,據說是中國北方最古老的鹽井之一。我慕名而去,只見井壁似硅化木砌成,看起來木紋猶現,敲之錚錚若磬。從井口往下看,幽幽反光像是折射著更為久遠的歷史。

西漢初年,皇姓豪門劉氏家族來此壟斷了鹽業生產。從此,鹽川“地向系劉姓私業”。鹽川遂成河東地區的重要產鹽地。漢武帝元狩4年(公元前119年),國家實行鹽業專賣,漢王朝在全國28個郡設置了專職鹽官,漳縣鹽產歸隴西郡鹽官管理。後來,東漢章帝建初元年(公元76年)始設縣置,治在鹽川,名障縣。北魏改名彰,唐改武陽、明代以降,一直名漳縣。但秦時的鹽川地名,卻作為此地別稱一直沿用至今。

工商業空前興盛的明代,漳鹽得到長足發展。洪武年間,官府加強了鹽業管制、重修了鹽法;明確漳縣鹽業歸陝西臨州鹽課司管轄。當局規定六十五家開爐煮鹽,正式頒發了註冊為“漳貴寶”的營業執照,並指定了由四大家代理鹽民的稅賦事宜。漳鹽產量當時已達51萬餘斤,到萬曆年間又上升到180餘萬斤。從此,“漳貴寶”品牌響亮的聲名,在甘陝兩省數百年曆史長河中引起久久的迴音。

鹽業經濟促使大山深處的鹽井成為隴上一大名鎮。明清時期,鎮裡的六條街道自半山通向漳河邊,五大市場從河灘伸進街坊。柴市日復一日吞吐著大量燃料;人市流動著各行各業能工巧匠;旅店市迎送著四面八方商賈販卒;日雜市週轉著生活資料;鹽市集散著商品鹽。陝南的馬幫,豫西的貨擔……帶來了江南的春茶,關中的土布……運走了如雪似銀的“漳貴寶”。

鹽井古鎮成了遠近聞名的不夜城。井臺上水車隆隆燈光灼灼,燒坊裡爐火熊熊霧騰騰,街巷間駝鈴聲、馬蹄聲、叫賣聲、彈唱聲不絕於耳直至東方即白。

一業興了百業旺。鎮上五行八作相繼興起,三教九流竟顯身手:行醫的、教武的、說書的、賣春的、求神問卦的、開設賭場的,等等。凡舊時代江湖有過的行業這裡幾乎都有,別處沒有的這裡也有,比如“裝煙客”。

所謂“裝煙客”,就是以給作坊工匠點菸為業者。他們手執四尺長的旱菸帶,不分晝夜在各作坊轉悠。鹽師傅操作在水氣濃重的鍋臺邊,雙手始終不得適閒,想過煙癮怎麼辦?直消一個眼神過去,“裝煙客”立馬把菸嘴塞進鹽師傅的脣間,隨即用麻桿從灶口引火點燃煙鍋裡的旱菸。事畢,鹽師傅順手抄起一攪板鹽拋進“裝煙客”的提籃,交易隨即結束。

當地人把圍繞街市討生活的人稱為“啃街道的”。因為發達的工商業提供了較多的謀生機會,連鎮邊的漳河灘被也稱為“銀錢灘”,足見小鎮非凡的吸引力。漳鹽產業,打開了漳縣的山門,鹽井古鎮(始設縣置到明洪武二年縣城一直在此)以無所不容的開放態勢,迎來了眾多的外地商販和能工巧匠參的開發經營,先後有八個省十幾個縣的行商先後在鹽井鎮安身立命。

清代官府採取限額分配銷售的辦法,共發銷鹽執照3622張(每照供鹽200斤),其中2771張發往今天的定西、白銀、天水、隴南、甘南各縣,還有遠銷陝西的。以鹽井為中心,伸向各地的銷售線路如輻展開,條條山道上絡繹不絕的運鹽者曾為漳縣一景。著名史學家顧頡剛1937年考察鹽井後寫道:“鎮上貿易繁盛,遠勝縣城。”從漳縣至岷縣道中,他看到:“一路南行者為背火鹽之使役”因此感慨:“但望開闢道路,廣其銷售。”

鹽井也是中國共產黨前進歷程中的一個重要節點。

1936年八、九月間,紅軍長征路經漳縣,徐向前率四方面軍前敵指揮部機關曾駐紮鹽井鎮四十餘天,在鹽井成立了以張崇仁為書記的中共第一屆漳縣縣委。短短的四十餘天,縣委和蘇維埃政府及時組織鹽民恢復生產,有效地解決了部隊和群眾需求,也給部隊籌措了經費。漳鹽,曾為處於低谷中的中國革命做出過貢獻。


陳新民:漳縣的那些


舊法燒熬的漳鹽,產品分為三種:上品為“火鹽”也稱磚鹽,是把煮出的鹽液倒入模具以火焙乾而成。重12兩(舊秤)的每塊鹽上鑄有鹽戶字號,這既是產品的商標,又像藝術作品的落款。顧頡剛一路見人背運的就是這種“火鹽”。“火鹽”一般用於遠銷。還有一種不經火焙含水分較多的銀錠狀的十斤一砣的塊鹽為“結鹽”,“結鹽”多就近銷售。當地人食用的則是熬成後直接盛於容器銷售的“軟鹽”。因煮鍋破裂漏出偶然得之的珊瑚狀鹽塊俗稱“鹽娃娃”。“鹽娃娃”據說對腹脹胃疼有特殊療效,現在存留的已很少,有人作為觀賞品收藏著。

曾幾何時,開放交流帶來的繁盛又失落於官府腐敗和苛捐雜稅,衰落於地方的封閉和固守。“漳貴寶”創業者的豪邁意氣隱退到歷史深處,小農意識和“啃街道”心態頑固地滯絆著人們前進的步伐。駐足漳河岸邊,遙想古鎮當年,很有些“霧失樓臺,月渡迷津”之感。

漳鹽開發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進入黃金時期。一座現代化製鹽企業——甘肅真空鹽廠已崛起於鹽川古鎮。在這裡,“漳貴寶”的傳人們正用現代科學技術生產著“堆銀”牌優質保健鹽和鹽化工系列產品。單就食鹽產量,今天“堆銀”年產已近二十萬噸,一年勝過“漳貴寶”多少年?平均每天有幾百噸漳鹽被汽車、火車遠遠不斷運往隴中、隴東、隴南、陝西關中的幾十個縣市,走向千百萬人的餐桌。

陳新民:漳縣的那些

那 峽

漳縣地處黃土高原隴西臺地與秦嶺山地交匯過度地帶,西部露骨山與青藏高原東北角接壤。2164平方公里的縣域,縱橫交錯著3700多條山谷。那些峭壁之間有水經流的山谷便是峽了。

漳縣的峽,多分佈在秦嶺地槽石山中,褶皺斷裂非常明顯,奇觀異景比比皆是。久負盛名的貴清山、遮陽山主要景區在峽中,鮮為人知的黑虎林、龍潭、胭脂溝、草川坪、河底川等也都在峽中。當然,要把漳縣值得遊覽的山峽一一列出,還遠不止這些。山谷不深不窄不能謂之峽。清代漳縣籍詩人王憲曾寫自己家鄉的山是:“亂山如抱復如環,不到山中不見山……進山方見山奇秀。”來到山頂看到的多是開闊的牧場田疇,因為峽谷的切割,地勢平卻不坦,臨峽俯視,不測之深令人眩目卻步,因之難識山之真容。峽中看山,近觀其質,堅實而厚重,渾沉而粗礪,時空彷彿在這裡凝固,不由你滄桑頓生。峽中看山,遠觀其勢,懸巖欲墜危崖將傾絕壁摩雲,怎一個“險”字了得。驚魂稍定才識得眾峰妙像——神筆凌空,玉筍拔地、臥虎蓄勢待發、盤龍躍躍欲騰、婀娜相依的似一對親姊妹、疏而不遠的則像一群謙謙書生……面對造化之功,你方覺一切比喻都顯得蒼白,一切描述都辭難達意。那崖那峰盡顯現的崢嶸之美、崇高之美使你屏聲息氣又心嚮往之。

你要挑戰艱險嗎﹖你要征服有形無形的高度嗎﹖那就順著天梯,沿著棧道,或者乾脆從無路處藉助石縫藤條手足並用往上攀吧!當你拼完了最後氣力踉蹌山頂,視野豁然開闊,大片大片的草甸草原舒緩地伸向地平線,剛剛經歷過了一番驚心動魄的你,又被草的鮮亮、花的嬌媚、牧歌的悠揚引入柔美秀麗的審美境界,無限風光果然在險峰。

無水不成峽。漳縣的漳河、龍川河、榜沙河三條長流水全出自石山峽中,河的支流是數不清的山溪,幾乎每條溪都有屬於自己的峽。峽中行走非穿梭往來於溪上不可,五步一道列石,十步一座獨木橋,你不得不一反常態時而跳躍、時而蹣跚。水,使山靈秀,使峽生動,也使你的腳步充滿活力。你愈往上行,山勢愈逼仄,天地愈高深,溪流愈跌宕多姿,漫湧多態:忽而在林草間平穩如鏡,忽而隱入溶洞有聲無影,忽而融進深潭積蓄能量,忽而交匯合流衝撞激盪,雖有亂石隔擋朽木壅塞,但阻力的存在只會使水的執著得以更充分表現。看到瀑布從百丈雲崖訇然飛下,不惜粉身碎骨不彷徨不回首地又一往無前,你還能傷情於“一失足成千古恨”嗎?失落在這裡變成昇華,奮進才是真正的美麗。

峽中,是綠色的世界。漳縣的2100餘種草本植物、近百種樹木大多數生長在水源豐富的山峽內外。每到春夏,樺樹、楓樹、橡樹、漆樹等闊葉林木與雜灌野草相競生髮,銀綠、墨綠、灰綠、赭綠、鵝黃綠、孔雀綠、翡翠綠此起彼伏,碧波翠浪溢滿峽中。秋日,山熟了,綠又被紛繁的明黃、金紅、淡棕、亮紫取代,一時間燦若雲霞的暖色調把峽谷裝扮得富麗堂皇。峽中,也是花的王國。從早春到深秋花仙子你來她往令人目不暇接,清幽的丁香,婉柔的探春,冷豔的杜鵑,火熱的山丹丹,奔放的珍珠梅,浪漫的風信子……無數鮮花綻開了多彩的青春,無論是濃妝豔抹,還是素面朝天,都以充分張揚個性來表現自我。

峽谷的魅力還在於歷史文化的積澱。自東漢章帝元年建縣以來漳縣有過五廢六立的建置變故。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這方土地幾度遊離於遊牧民族政權和中原朝庭。其間,歷經無數次征戰。動盪的社會生活,卻使小縣有幸成為眾多文人墨客的踐履之地。相距千百年的人們面對山林峽谷,都感動過、驚歎過,也有人用詩歌藝術地表現過。古詩中,有寫山行難的“層冰橫九折,積石凌七盤……傳詔後來者,斯路誠獨難(唐·盧照鄰《早渡分水嶺》)”;有寫峽勢險的“劍閣未能爭險隘,蠶叢應是失崢嶸(清·汪士銨《過石關》)”;有寫峽景美的“洞門流水非人世,隔絕雲林八九重(明·方遠宜《遮陽山題詩》)”;有抒報國壯懷的“布帳圍沙宿,氈輿擁塞行。丹心曾許國,白麵漫談兵(明·何孟春《過酒店子》)”;有道別離愁緒的“度嶺計行蹤水分愁東儂。奔流從此去何日再相逢(清·吳鎮《過分水嶺》)”。山也笤笤,路也遙遙,詩人峽中的行吟,既寫活了自然景觀,也深刻表現了書生們在從軍、遊宦歷程中的複雜情懷,於此,古野的山峽變得靈性十足。

從分水嶺到木寨嶺,一條百里長峽,在我眼中分明也是一條無形的古代詩歌長廊呵!儘管流傳至今的作品已不是很多,但古人今人之間還是由之產生了一些超越時空的審美通感。為尋找先賢的足跡墨痕,我一次次來到那些漢藏文字勒成的摩崖石刻之下,感嘆幽谷深峽裡,蘊藏了多少屬於過去的祕密,古老的石刻或許能透露些什麼吧,我想。果然在1992年7月,縣政協考察組從遮陽峽中刻於宋代的“石室”兩字下的一個山洞裡,找出過一箱經卷。經考證,這些經卷對於填補明代宗教史研究的空白有著不可替代的學術價值。深入研究,自然是專家們的事了。對普通遊人來說,思索足下演繹過的古典文明,欣賞產生於斯地的詩文佳作,你會不會更覺得使此番遊歷非同尋常呢?

峽谷旅遊已成時尚。隴上峽美之最當屬漳縣。峽谷,是漳縣風景的靈魂所在,越來越多的人垂青於斯,是為遠離紅塵煩囂尋找空明澄澈的感覺,還是想探究自然界的差異和多樣性?是為超越平庸豐富生活,還是來傾聽歷史的迴音?一千個遊客可能會有一千種回答。答案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親歷的過程。

陳新民:漳縣的那些

那 竹 園

(一)

漳縣縣委大院中套的小院,是我和幾個副書記辦公的地方。我們的辦公室也兼宿舍,工作生活多在小院。院中有園,園裡森森修竹最惹人眼,我謂之竹園。縣委的竹園處於縣城中心,距鬧市不遠。鬱鬱蔥蔥的修竹花木遮擋著市井喧囂,呵護了一些野生動物。

每年春夏之交那段時期,必有數百隻被當地人稱為“磨裡家”的小鳥來此棲息。也許是因為常在水磨邊活動吧,它們才有了這怪異的名字。“磨裡家”比麻雀稍大,身體修長,羽毛黑白相間,分佈如喜鵲,行走時,長尾巴不停地上下翹動,似在炫耀自己優美的身材。傍晚,它們成群結夥回到竹園,鳥群在竹林上翻飛起舞,晚霞映照下,無數划動的羽翼閃閃發亮,氣勢甚為壯觀。清晨,天還未亮,它們的歌聲已早早飛出竹園,幾百只歌喉呼喚,誰還能“春眠不覺曉”呢?

2000年,春來得早。聽到久違的啄木鳥鑿樹聲。我想起了年前發生在竹園的一件事。一對啄木鳥在筆直的樹幹上攀援自如的行姿經常引我駐足觀望。有天,這對鳥反過來開始關注我了,但凡我在園中行走,它們就會跟著飛來,在我頭上盤旋,還發出急切鳴叫,動作聲音都顯示緊張、焦慮、甚至憤怒,這是怎麼啦?我挺納悶。直到十幾天後一切平靜了,我也弄清楚箇中緣由:原來,這對啄木鳥夫婦選擇了我窗前的泡桐樹鑿洞安家。它們盯著我,經過反覆觀察,看出我不會威脅對他們的愛巢,才放下心來生兒育女。不料,初夏的一場暴雨打斷了它們棲身的樹杆、毀了它們的家。雨後,我發現羽翼已豐滿的小啄木鳥,僵硬地躺在在地面泥水裡。從那以後,園中再也看不到啄木鳥的蹤影。

近來鑿樹的是不是兩年前那對不幸夫婦,我無從判斷,也無法告誡它們:為承受生命之重,築巢要選粗壯樹杆啊。

達呼爾鼠兔俗名“青胎子”,是竹園的長住者。這些大腦袋挓耳朵小眼睛的傢伙,體圓腿短,奔跑草中,步態輕盈流暢,好像水面漂游的麻灰色絨球。小傢伙們傻呼呼地叫聲,分貝很高、也很怪,不像是發自生物,而似機械之聲,特別像舊時木製獨輪車滾動時發出的聲響,一聲聲尖利、悠長,生硬刺耳,在“人同棲鳥亂”的黃昏,攪得人難以安坐。到霜葉飄落的深秋,時不時可見一個“小絨球”咬著一片比自己身體大許多的桐葉來去匆匆。這是為冬眠準備,想必桐葉鋪就的床很舒適。去年,竹園的金魚池一直漏水,滲得地面陰溼不堪。憨頭憨腦的“小絨球”再也不見其影不聞其聲,它們遷出後,竹園冷清了許多。

金花鼠是竹園中最漂亮最機靈的生靈。經常可見它們在樹杆上草叢裡追逐嬉戲,大尾巴與身子平行波動,逆光看去,蓬鬆的尾部針毛躍動一抹光暈,既歷歷在目又似幻覺空靈,有種神奇的美。因為漂亮乖巧,金花鼠可以當寵物養,一些人便以捉拿、買賣它們當營生,小生靈們因此厄運不斷。更可怕的是,小小金花鼠的皮毛居然是裘皮上品,舊時貴婦以擁有鼠皮大衣為身價財富的象徵。想想看,犧牲多少美麗的小金花鼠,才能滿足一個人的虛榮?

竹園中不時光顧的、臨時寄住的、長期定居的小動物還有一些,唯獨不見最熟悉的麻雀。豈止竹園,在山區小縣幾易寒暑,我從來沒見過麻雀。大量的使用農藥,已使包括麻雀在內的許多美麗小鳥一去不復返。

在都市生活多年,野性的呼喚漸行漸遠。竹園裡和小生靈和平共處,使我感到貼近自然的踏實。自然所以豐富多彩,少不了形形色色的野生動物,可惜明白這個道理時,它們中的許多已遠離而去。

(二)

縣委竹園中有榆葉梅、有落葉松,還有薔薇、玫瑰、丁香、月季……最高最大的則是四株泡桐。夏日,闊大的桐葉把陽光切割的支離破碎,重重濃蔭直逼門窗,綠得幾乎使人透不過氣來。辦公室幾次建議砍掉泡桐以利採光,都被我否決,難得乾旱山區有這片生氣勃勃的綠蔭。

出了竹園往北幾百米便是綿延不絕的黃土山地。聯合國有關組織的專家曾論證,此類乾旱山區每平方公里養育人口的極限是十餘人,論斷的依據首先是可利用的水資源。事實上,這裡生活的人早已數十倍於專家認定的極限。水,怎能不極度匱乏!

缺水的生命格外艱辛。山裡人道中相逢,開口先問的總是:“你們那兒下(雨)了沒有?”比問吃問穿更自然。這一問,含著多少對乾旱的切膚之痛,對雨水的刻骨企盼?

水荒也殃及動物。據說,在最乾旱的山莊,拉水的拖拉機還沒進莊,家畜、野牲已緊隨而來,甚至搶水的野兔已被人捉住後腿,頭仍然伸向水桶掙扎……

旱魔一次次把人們焦灼的目光從幹河床引向遠處大山,大山深處原本林草鬱郁、清流潺潺。何時起,蒼翠大片大片地消失了,遠山近山都是黃土乾裂、裸石生煙,只留下一些古老的地名呼喚著對青山秀水的追憶。南山石川鄉有一條沙塵飛揚的亂石灘,被稱為“魚兒溝”。放眼看去,任想象怎麼發揮,我也無法把這幹沙灘與碧波、蘆影和游魚聯繫起來。當地農戶說,二十年前,這裡確實是一條四季長流的山溪,溪中能存活二、三斤的名貴細鱗鮭,可見那時水有多大,水質又是多麼好(細鱗鮭對生存水質要求很高)。乾涸的何止一個“魚兒溝”?就連十幾萬人民賴以生存的母親河漳河也變成一泓不時斷流的細弱山溪,在距今並不遙遠的四十年前,她還是“百里清水揚碧波,木筏穿梭東流去”的航道呢。

地表水在銳減、在消失,地下水越來越深,深得難尋蹤影,天上的雨水一年少於一年。

豐水區變成乾旱區的原因在哪裡?

——一顆百年古樹,只消幾分鐘便可倒於鋸斧,一座藤柯蔽日的林山,數日之內便可濯濯向天。但一棵小苗成樹,一片林木成蔭,所需要的時間就太長了。“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水源來自林草的涵養。濫伐破壞了林山、載畜過渡使草原急劇退化,雲從何處生?雨從哪裡來?泉豈能不枯?河豈能不幹?

一樣的山,一樣的土,小小竹園裡幾十種樹木相竟生髮綠意昂然,與周邊的幹山禿嶺形成強烈反差。漳縣的城裡鄉間,像竹園這樣花木扶疏的庭院很多。於是我想,庭院是家,那座座荒山不也是我們的家園嗎?庭院能綠,旱山也能綠。人們若把綠化的範圍從小小庭院擴大到荒山禿嶺,定會得到綠色回報。大自然對人類的懲罰和回報,同樣是數倍的:每育起一畝森林,就相當於修了一座五百立方的蓄水池,十畝呢?百畝呢?千畝萬畝呢?在乾旱山區,還有什麼能比營造片片綠蔭,修築座座“水庫”更重要呢?

漳縣詩人王宏彥寫種草種樹是:“我們在種雨,種雪……”我想補充一句:“我們還在創造美。”看看竹園,再看看不遠處的荒山,我想,自然界紛呈的色彩裡,與人類關係最密切的莫過於綠。失去綠,就失去了和諧;失去綠,就失去了希望。所以,綠化山川就是創造和諧,是創造美。為給子孫後代再造秀美家園,我們要走的路還很長,只要堅定地走下去,綠色的歷程必將連成線,連成片,連成一個青蔥翠綠的新天地。

陳新民:漳縣的那些

那 些 人

李興華

二十三年前,在漳縣第十屆人代會上,我和李興華同時當選為縣人大常委會正、副主任。之前,他在縣一中擔任黨委書記。我是縣委書記兼任,加之那兩年縣長缺位,我還得管政府的事,因此投入人大工作的時間精力很有限。日常事務我從不過問,一些大事也放手讓侯香蘭、趙元禎和李興華三個副主任做主。信任換來的是忠誠,大家同心同德配合默契,共同度過工作有成效,心情又舒暢的幾年。

李興華個子很小,皮膚白皙,栗色的瞳仁透明寧靜,神情靦腆言語舒緩,是一個典型的謙謙書生。他為人誠實,處事公道,要求自己很嚴格,工作不遺餘力,受到全縣人民的擁戴。有這樣的助手分擔重責,我甚感幸運。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常常想,有的人離得很近,卻覺得遠,有的人離得很遠,卻覺得近。於我,兩千公里以外的興華屬於後一種情況。十年來,總覺得他就活動在我周圍。

漳縣是個大山深處的小地方,千百年來,窮鄉僻壤成了它的代名詞,忽視和偏見是因為不瞭解。其實,建縣1900多年的漳縣,對於文化人來說,真正是一座歷史文化的“富礦”,興華正是一個不畏勞苦的“開礦者”。

興華是從苦中走出來的學者型領導幹部。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那場席捲全國的大饑荒中,眼看著馬上要從鐵路專科學校畢業,他被迫中斷學業被下放務農。家庭成分決定命運的時代,這類事很多。他曾給我講過生產隊的故事:那時,隊裡每次開會前,照例是先學毛選或讀報紙,村裡本來沒有正經讀書人,能唸書讀報者寥寥。有時,平常讀報(滿嘴錯別字)的那位不在,隊長便故意睥睨全隊唯一的大學生興華說:“今天這搭沒有識字的,學習就算了!”這樣的故事,興華還能講出很多。

李興華儘管恭順謙和,吃苦耐勞,因為在另冊,遭受的蔑視傷害,一言難盡。對於有抱負想幹事者,苦難使人更堅韌,知識能給人以超越苦難的力量。在那種境遇下,興華沒有自我放逐,他避開滾滾紅塵,選擇了“青燈黃卷”。

他說,自己命裡住定和汪氏家族要有交集。城南五里,有個叫汪家墳的元代墓葬群。據《武陽縣誌》載:墓群曾經“……豎碑一百有八,皆王侯將相。”這一大片墓群裡,安葬著隴右王汪世顯及子孫,其中被封王者三人,國公十人,為官者一百八十餘人。向世人撩開汪家墓群神祕的面紗,興華的貢獻不可或缺。

說來興華和汪氏家族還有些戚誼,他母親就是汪家之後。興華說:“我對元代汪氏家族的認識,最早是從母親的講述那裡開始的。”三十年前,漳縣文化館和省博物館考古隊,對汪家墓群中十餘座有塌陷危險的墓進行了挖掘,發現了大量珍貴文物。其時,正在附近修梯田的興華,有機會在第一時間走近剛剛出土的墓誌,成為第一個伏身抄錄的有心人。後來,他看到舅舅汪樹寬先生密藏多年的《汪氏族譜》,更是如獲至寶。從那時起,興華悉心研讀這些資料,開始了數十年的對汪氏家族的研究。

粉碎“四人幫”以後,興華結束了農耕生涯,成為中學教師。從此,他面朝的不再是黃土,而是課本教案和學生作業,還有一本本《金史》《元史》《宋史》……還有周邊各縣的地方誌,以及所有能找到的文獻。他日復一日地在浩如煙海的史籍裡探索鉤沉,工作之餘,走訪汪氏後人,考察文物遺址,十分艱辛卻樂此不疲。

元代統治者喪葬習俗不同於其它朝代,王公貴族的墳墓很少發現,田野考察往往無從下手,形成元史研究的短板。而漳縣汪氏墓群規模大(原有墓葬一百二十餘座安葬二百餘人)、陪葬物品多,加之“蒙漢一體”式的獨特墓室結構……專家們以 “海內之最”評價汪氏墓群的考古發現。

興華堅持田野考察與史籍研究並重,以汪氏家族興衰為主線,在汪氏族源,汪氏“三王十國公”的武略文韜;西北民族的融合演變過程;宋、遼、金、元及西夏時期隴右地區的軍事鬥爭和政治變革;元朝統一全國前後陝、甘、青、川、滇一帶重大軍事事件等方面,都發表了自己獨到的見解。寫出了《汪氏家族的源流與族屬》《從元代官制看汪氏家族的權力和地位》《在民族融合大潮中的汪氏家族》《<漳縣誌>有關汪氏家族記述正誤》《三王十國公》《鹽業及鹽井鎮歷代要事考》等幾十篇考證文章。還有《凝結在幽峽中的戰爭風雲》《王憲<請復設漳縣知縣疏>導讀》《漳縣與紅軍長征》等讀史筆記。嚴謹的考證,細緻的梳理,鮮活的文字,把散亂的歷史脈絡,沉睡的顯赫家族,消隱的烽煙兵燹,生動而清晰地展現在讀者面前。有些文章分別在海峽兩岸發表、刊印,即引起學界的重視,討論有之、商榷有之,亦有解讀評論跟進。

經過數十年的潛心鑽研,興華取得了一系列引人矚目的成果。2004年,漳縣成立了汪氏文化研究會,興華被選為主席,在這個平臺上,他在繼續研究之餘,有做了大量組織、聯絡、協調工作,推動汪世顯家族的研究從漳縣一隅走向省內外,形成漳縣知名歷史文化品牌。專家認為興華的努力填補了元史研究的空白。稱讚興華“挖掘、整理、保存了漳、隴兩地的重要史料,為甘肅史學界做了一件大好事。”(汪鉞)

幾十年來,興華的生活道路經歷了戲劇性的變化。先是被逐出高校校園,打入另冊在鄉務農。後成為人民教師,再後來又當縣上領導。他屈辱也經之,榮耀也有之,逆境下不失追求,順利時不改初衷。在縣上擔任領導十幾年,他一直住在農村,每天上下班都要騎自行車往返二十里。他不吸菸、不喝酒、不跳舞,衣食簡陋,耐得寂寞,淡泊進退,把業餘時間幾乎都用於考察研究和讀書寫作。1999年,甘肅民族出版社出版發行了興華的第一本文集《鹽川草》。這本綜合性的著作,除了收錄了他的關於汪氏家族研究的部分文稿,還有五十餘篇散文隨筆和幾十首詩歌。他在詩文裡所描述、所感念的場景、人物和事件,大都是我熟悉的,彷彿能從字裡行間看到漳河的碧波,聽到貴清山的松濤,觸摸到鹽川土地的溫潤……我很驚訝他的觀察細膩,表現生動,聯想豐富。學工科出身的他,駕馭文字這般自如輕快,實在難得。我喜愛這本書,從漳縣到定西,從定西到蘭州,從蘭州到北京,無論走到哪裡,我的書櫃中總有一本《鹽川草》。

2003年初,興華轉任縣政協副主席,分管文史資料委員會,他如魚得水,正好施展才華。在趙玉忠主席(畢業於西北師大中文系,書法家,地方文史專家)領導下,興華牽頭,組織陳友慶、馬全成等漳縣才俊,埋頭苦幹,年年都要出幾本歷史文化方面的書籍。興華到職時,《漳縣文史資料》僅僅編成一本,尚未付印。到興華完全脫離這項工作時(他2006年初退休後,又工作了幾年),《漳縣文史資料》已出到第50集,共54本,想想看,多大的工作量啊!趙玉忠、李興華兩位親自上手,既出進採訪,又伏身撰稿,還當編輯校對,嚴冬酷夏夜以繼日,幸勞之狀難以言述。沉寂多年的地方歷史文化研究,從此風生水起生機勃勃。省內外專家們對“小縣大文化”現象贊不決口。縣政協還有一位副主席張守禮,負責主編縣誌,獲全國地方誌先進工作者稱號,對漳縣歷史文化的整理、研究功不可沒,我另有文章專門寫他。

興華是個老實人,共事五年,他只給我提說過一件私事。他有四個女兒,大的三個都在本地工作,最小的女兒要從護理學校畢業了,問我能不能想辦法安排在蘭州。我立即給西固的朋友寫了一封信,向他介紹興華的品性才華及為人,希望能得到幫助。很快,興華的小女兒去西固區人民醫院上班了。給漳縣人幫忙,特別是給興華幫忙,我樂意。

到政協以後,興華在繁忙的工作之餘,堅持文學創作,出版發行了文集《漳河柳》,長篇歷史小說《西陲雲月》《汪氏家族演義》……每當收到他寄來的新書,我眼前總浮現他在燈下讀寫的身影。

李興華,小個子的漳縣人,他的人生高度在於:

孜孜砢砢治學治史成就卓越,堂堂正正為人為官聲名斐然。

陳新民:漳縣的那些

百歲老人生前事

我到漳縣任職不久,第一次主持離退休幹部座談會,會議剛剛開始,即“被下馬威”。老同志對拖欠五個月工資一事紛紛問責,一個個情緒激昂,口氣嚴厲,給我這個新上任書記一點兒不給面子。我心中有數,已經和省地財政部門銜接,得併到許諾儘快先補發三個月工資。漳縣是省委書記的聯繫點,這類事還能吃到些“偏食”。看大夥氣出的差不多了,我示意常務副縣長通報了補發工資的消息,會場氣氛旋即趨於平和。

這時,杜國棟老人發言了。已經年八十多歲的他老,銀髮梳整,清癯紅潤的臉上帶一幅紫花架眼鏡,顯得儒雅從容。沒想到他言辭也很激烈。老人說,既然補發工資的事已有眉目,我就藉此和縣委新領導談些黨風廉政建設的事兒。他說,群眾對縣鄉兩級幹部這方面的意見不少,他舉的例子都是些小事情,在他看來卻很嚴重。比如,有個領導和演員票友們一塊唱唱秦腔,被杜老比說成舊時代權貴的堂會。事後有人不以為然,說他是帶著“階級鬥爭”老眼光看市場經濟新問題。杜老防患於未然的機警,給我以深刻印象。我在會議結束的講話中,特別針對杜老的發言談了幾句。我說漳縣幹部多是本地農家子弟,一人任職,身後多少親友巴望你出息,家門口乾公事是犯不起錯誤的。我請老同志監督,廉政問題縣委一定要從苗頭抓起。我說,只有抓早抓實抓嚴,才是對幹部的真正愛護。

事實上,我們那屆縣委管幹部是比較嚴的,五年期間,全縣科級幹部因違反廉潔從政紀律,受到黨內處分的只有一人。

見解獨到的人肯定有不凡經歷。解放前夕,正在洮沙縣城完小任教的杜老,脫去長衫穿起戎裝,跟隨王震將軍西征新疆。從1949年踏上征程,到1985年東歸還鄉。杜老在新疆35年裡,有一生最美好、最舒展的時光,也有最痛苦、最憋屈的災年;有擔任庫車法院院長、被選派到中央政法幹校學習深造的幸運,也有“十年浩劫”難以言盡的磨難。理想與現實,成功與挫折,榮耀與冤屈,在內心衝突糾結,形成他獨有的“新疆情結”。或許正是這些,成就了他的寫作。

我和杜老的交往,也緣於對文學的共同愛好。他看到我在報刊上發表的一些散文詩歌,就將自己的文稿收拾了一大包送到我辦公室。夜深人靜,我將大包攤在桌上,眼前是一疊一疊大小不一,形色錯雜的紙張,有方格紙、橫格紙、新聞紙、黃毛紙、報表紙,等等。有的浸漫著水漬,有的散發著炕土味。未讀文字,我心已動,不由想起自己插隊時就著煤油燈光,趴在土炕上抄抄寫寫的情形。

杜老的詩箋文稿中,最吸引我的是他當年的行軍日記。翻開日記的同時,我打開了一本地圖冊,邊讀文字邊看圖,地圖中的線路節點,在他的文中連成一幅生動的畫卷。塵封的歷史鮮活了,跨越半個世紀的久遠撲面而來:雪山戈壁、草原綠洲,邊陲奇俗、民族風情,戰士的辛勞,名將的丰采,風餐露宿的號角,金戈鐵馬的喧騰……一本本行軍日記是時代畫卷,也是個體心理歷程的印記,其中相當篇幅寫學習活動和接受的思想教育。1949年10月30日,他寫下:“一個人只為了狹隘的個人私慾而患得患失,牢騷滿腹,他的痛苦將和他的腐化同樣增長,他的人格將和他的墮落程度而一起滅亡,以至於無所不為,或者轉變投敵,或自殺,這種’享受’就變成尋死了。”看到杜老寫於半個世紀前的這段話,我更深理解他那次發言的機警和憂患。

1949年參軍進新疆的漳縣籍知識青年共50人,杜老年齡最大的,也才35歲。這批人紮根邊疆,在經濟、科技、文化等不同領域,為新疆的穩定、建設和發展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他們是新疆的功臣,也是漳縣的驕傲。為了讓家鄉人永遠記住這些優秀兒女,為了教育後來者,杜老和幾位戰友發起修建紀念亭並立碑。我表示支持。為修亭立碑的事,杜老多次來辦公室找我。在縣委竹園裡,經常能看到他扶杖而行的身影,經常能聽到他大聲大氣的言談(老人耳背)。

天山亭,漳縣知識青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西進新疆紀念碑,如今高高矗立在城西的鐘鼓旗山上。當年,五十名知識青年就是從這裡告別故鄉,告別親人慷慨西征的。他們的名字雋刻在紀念碑上。碑文突出“漳縣人民為有這批英雄兒女報效祖國而自豪!”

有位新疆文友給我說過:“飲過天山雪水,心胸就會更寬闊。”這句話可以寫照杜老。回鄉之後,他表示:“西征徒步八千里,汗灑龜茲三十年,解甲歸來桑梓地,詩文撰寫百千篇。”

儘管他還鄉後的生活有諸多不如人意。但在他的筆下不見憂怨消沉,讓人看到的是對生活的達觀和對社會的責任。在史料鉤沉、時事政治,青少年學習,老年問題研究等方面,他都發出了自己的聲音。還有大量的詩詞、楹聯關注時代風雲,落筆家鄉變化。讀這些作品,漳縣人倍感親切,外地人對這方土地生髮嚮往。他的論文在省老幹部徵文活動中獲大獎,他撰的對聯入選全國徵聯活動,他還成功地舉辦了個人書展。

我兩交談,更多時間是我聽他的:說史論文,回憶舊事,對民情民意的分析,對縣上工作的意見和建議。廣泛的言論,顯示了老人的博洽多聞和思維活力,顯示了他怎樣對家鄉建設發展“一枝一葉總關情”。對他的一些觀點,我曾直言不諱提出不同意見。但他認真觀察社會,把感受思考與收穫訴諸筆端奉獻讀者,足以使我敬慕。

1999年10月1日,縣裡召開萬人大會,慶祝國慶50週年。我讓縣委辦公室把幾個離休幹部請上主席臺,坐第一排。

杜老居中,笑容燦爛。

注:2013年11月19日,杜國棟老人因病去世,享年99歲。

陳新民:漳縣的那些

司機黃師

1995年初秋,我從中組部搞完課題回來,省委領導孫英、陸浩次兩次約我談話,要我儘快到漳縣履職。那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剛收拾完省委的辦公室,就接到妻的電話,說定西地委和縣上接我的人已到家裡。我從機關趕回,看見門口停著一臺蔚藍色的 “巡洋艦”,車下蹲著個相貌非常像藏民的黑臉明眸漢子。

從家出來,來接我的漳縣縣委辦公室主任王瑞軍拉過黑臉漢介紹,這是縣委的黃師,以後就給你開車。黃師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漳縣人,也是後來打交道最多的漳縣人。

前些年漳縣幹公事的人,大概沒有不知道黃師的。他從鐵道兵部隊復員後,先後為九任縣委書記開過車。我是第六個,乘車時間最長。

當時,除了穿境而過的212國道,漳縣全縣自有13公里破破爛爛的四級油路。老百姓戲言:“覺著顛,到漳縣。阿麼(怎麼)不顛了,進了縣委大院了。”顛雖顛,十五的鄉鎮好歹還算開通了沙石路。而最遠的東泉、韓川兩個鄉根本沒有公路。五年時間裡,我跑遍了漳縣的山山水水。起先兩年,在那種路況下,許多時候我和黃師是命系一起的。現在回想起在有路無路的地方經歷的那多險情,仍覺得後怕。特別是上東泉、下韓川、進直溝、過草地河只能走大軲轆牛車(當時山區農民的主要交通工具)趟出的便道。一邊是絕壁,一邊是深峽,往上看雲天一線,往下探無底深淵。我心想,在這要出車禍,簡直就是空難!車不停地在山林的光影裡來回穿梭,轉彎又轉彎,上坡又下坡,一彎比一彎急,一坡比一坡陡,真個險象環生動魄驚心。我下意識地把腿直直蹬著,緊緊攥住車窗上方的把手,一天車坐下來,手足僵硬不知往哪放才好。隨行的瑞軍主任見狀說;“陳書記你撒展(心放寬),黃師當兵在青藏線開了多少年車,啥路沒跑過?”聽這話,我放心了。後來漸漸習慣,只要黃師開車,無論走什麼路,或者有沒有路,我文件照翻、小覺照睡。越野車成了我的第二辦公室,也是流動的安全港。黃師以精湛技藝保障著我們行程安全,保證了我的工作效率。

最差的道路,能練出最好的司機。對黃師的技術,鄉下農民傳得很神:“縣委那個黃師了得呢,盤子一抖,幾百碼颼地過了……” 這當然是外行話。一個司機能接連給九任縣委書記開車,除了技術過硬,人品也得好才行。

黃師老家在金鐘鄉挖度村。挖度,和當地的阿樹基、挖咋、納仁溝、把拉首,等地名都是藏語音譯。事實上,包括金鐘在內,漳縣西部幾個山區鄉鎮都處在藏漢交錯的半農辦牧區。從黃師的為人處事,可以感到來自藏傳佛教傳統文化的影響——善良、誠信、忠厚。黃師身上不僅有牧人的淳樸耿介,還有軍人的幹練利落。他回答問題從來是三言兩語切中要害,這正是多年軍旅生活養成的高素質。黃師話非常少,平常難見他主動開口說工作以外的事。他在領導面前從沒顯示過刻意的殷勤,與我朝夕相處,從沒說過任何人的閒話。他的寡言是那種不復雜的沉默,能給人以寬鬆舒展的心理空間。

黃師沒和我說過自家的私事。我快離開那年,別人才告訴我,我來縣之前,黃師上高中的女兒不幸病逝,夫婦倆很痛苦。兒子遠在蘭州一家央工作,單位挺好,但家裡出這事,再好也不如回家。正巧,這年交通廳下達了個派駐漳縣的用工指標。交通王局長說,黃師的兒子學過工,又在央企鍛鍊了幾年,應該是合適人選。於是,我找了交通廳吉廳長,請他們把黃師的兒子調來,一家人從此團聚。

2005年春天,我被借調到北京工作。黃師來家看我:“你們一屆接一屆把路修長、修好了,行走再也不覺顛了。但我也不再開車了,往後想到蘭州(看你)不容易,去北京就更不敢想。”我說,黃師呀,你也該好好緩一緩,消消停停過過日子,做好準備領孫子吧。你“捆”到車上幾十年,還沒有自己外出過呢,有時間也該出去轉轉啦。

人和人共事有期限,人和人緣份無止境。從工作崗位分別後,繼續交往也好,經常念想也好,全因個緣份。我沒想到,這竟是最後一次見黃師。

2008年秋天,聽說黃師患病在蘭州住院。我在北京抽不開身,委託妻子去醫院看望他,還請我父母的學生、著名神經內科專家裴世澄教授給他會診。後來,縣裡來京的人說黃師出院後在縣城療養,人比原先精神許多。聽這話我寬舒了,打算乘春節回家,去漳縣看看他。元月三日下午,俊林和呈呈兩位局長分別給我來短信,說黃師病不太好,他們正送他回金鐘老家去。當時,我還沒意識到他病的嚴重程度,更沒意識到這時往老家送的真正含義。

這是黃師最後一次返鄉,元月四日,他從挖度離世。

有緣結識了這個好人,好在哪裡一時無從說起,就像惠風的和暖讓我無法描述。他離開了,陣陣寒意侵襲心底,我一夜無眠,天亮,給縣委辦發去輓聯:

萬里同行,

翻山渡河百世修成比肩緣

千日共乘,

櫛風沐雨五年蘊育促膝情

黃師走好

陳新民:漳縣的那些

那條小路

青藏高原東北角是海拔3941米的露骨山。一條南北走向的山嶺從露骨山延伸下來,形成漳縣和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縣的邊界。東西兩邊的漢藏人家多有聯姻,各家的草山和耕地也是插花雜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高寒陰溼的露骨山區,是漳縣最貧窮落後的地方。挎在縣界上的金鐘鄉斜坡村,據離縣城一百多裡。二十三年前,我初次去時,村裡既不通電也不通公路。村民們點著煤油燈,燒的是幹牛糞,趕著中世紀的木軲轆牛車。許多人家還設著佛龕,有的供佛,有的供奉著毛澤東畫像,走進村裡,很有些隔世之感。

解放後,縣鄉曾十二次在斜坡設過村學。但是,要麼教師堅持不住,要麼學生召集不來,最後都不了了之。孩子們想上學就得到幾十裡外山下去,冬天的暴風雪,夏天的泥石流,還有露骨山不時下來的雪豹和野狼,斷了許多孩子的求學之路。1995年,全村適齡兒童入學率僅僅 14%。成為全縣普及義務教育的盲點。相鄰藏區的兩個村情況也差不多。

侯新民和喬永峰是村裡少有的中學生畢業。兩人一樣俊朗,一樣靦腆,都是見了生人沒言語先紅臉的後生。1996年,他們幹成了一件大事,在別人廢棄的兩間破山房裡辦起村學。倆人用自己挖草藥,撿蟲草積攢的一點錢,買來書本筆墨無償發給孩子們。他們還挨家挨戶動員家長送孩子讀書,得到一些村民的支持。也有人冷言相向:“從民國到現在,公家都沒有辦成的事,就憑他兩個能行嗎?命裡該放羊就乖乖地放羊去,嫑作唸書夢啦!”聽這話,有些人又把孩子領回家,有些準備上學的也不來了。閒言碎語指指戳戳,使兩個年輕人很長時間連村道都不敢走。但他們並沒有放棄,而是帶著學生從村後,踩出一條通往破山房的便道。

那曲曲彎彎的小路正是他們艱辛創業的寫照,我帶著宣傳部長、教育局長一干人去參觀學校,稱這條路為“侯新民小道”,我說小道通的是大境界。後來記者在報道里大都用了“侯新民小道”的說法。

學校越辦越好,本村的適齡兒童全部入學,相鄰的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縣的許多藏族兒童也慕名來校讀書。兩個年輕人的辦學事蹟在隴中大地甘南草原漸漸傳開,中央和地方媒體紛紛前來採訪報道。侯新民本人當選為1999年度全國十大傑出青年。要去人大會堂參加頒獎儀式了,他竟然沒有一件整齊衣服,縣人行捐贈了一套西服,才算有了進京行頭。

那幾年,各地各界的支持,紛紛湧向大山深處的斜坡希望小村學,公路通了、電通了,各地捐贈的圖書文具器材陸續來了。日本大使館援建的太陽能採暖的全新校舍也於2001年建成使用,我代表地區行政公署參加了竣工典禮,這是後話。

我還在漳縣工作時,我專程去省人事廳,向楊誠廳長彙報了兩個年輕人艱苦辦學的事蹟,要求把他倆轉為公辦教師。過了些日子,楊廳長出差繞道漳縣,一下車就給我說,按硬性規定兩個人都沒有“轉正”的條件,鑑於侯新民榮獲“全國十大傑出青年”,先把他轉了再說。

喬永峰也獲全國希望工程園丁獎,但直到2013年年底才考取公辦教師。事成,他第一時間電話告知我。

我不知道“侯新民小道”今天還在不在。但我知道斜坡希望小學的每年的發展變化。每逢新年,學校的全體教師都要聯名給我寄來賀卡,他們經常向我通報學校情況。

至2017年,斜坡希望小學已畢業十八屆共453名學生。

畢業於斜坡希望小學,現在讀中專和高中生有62名。在讀本科生有14名、大專生有56名。

畢業於斜坡希望小學,後從本科院校畢業參加工作者26名,大專畢業參加工作者38名,64人中,有13名是藏家兒女。


陳新民:漳縣的那些


那漫天大雪

1997年,隴中遭遇六十年不遇的大旱,新年過後,天氣仍然又幹又冷。大年初一,地處縣境東南角的黒虎林原始森林突然起火,縣裡連忙派車到蘭州接我。經過縣城時,從現場來迎我的公安局李政委一上車就報告,林區周圍幾十裡沒有人煙,老百姓的生命財產不會有危險的,我這才舒了口氣。他說等我去決策,看要不要組織群眾從下風口的林中砍開一圈防火道,若能把火控制在一定範圍之內就謝天謝地,言下之意火是撲不滅的。

走黑虎林林區必須出縣,繞道天水市武山縣。下了武山的縣鄉公路,車溯榜沙河而上,顛顛簸簸從河床往峽中開去。路邊盡是操鐵杴、開山斧、板鋸,水桶等傢什小跑的群眾。這時,天上星星點點飄起雪花。我到起火的林山下時,韓縣長已從定西趕來,家在本縣的領導幾乎都在現場,省隴山林業局的消防隊伍也從天水趕來了。我們立即成立現場指揮部,溝通和省林業廳,地區的聯絡。

風如虎嘯山林,嗚嗚作響,吹動火簾從雜灌林往懸崖上的松林撲去,松樹油性大、極易燃燒。人沒得辦法靠近,即使攀上去,水也上不去,懸崖上又無土可取……。我和縣長說,這一山林子怕是沒救了,豁出小頭保全大頭,趕快砍隔離帶!隴山林業局消防處長同意我的意見。

剛開始把專業消防隊和林場職工及當地農民混合編制砍伐隊伍。風竟然停下了。風一停,雪突然變急變大,溼重的雪朵兒成團成團地砸下來,落在領豁後,化成了水珠兒滾下脖頸,竟無冰涼的感覺。雪的密度很大,山林一片迷濛,黑壓壓人群隱進重重雪幕。仰著脖子瞭望,崖上漸漸看不到明火,接著煙越來越稀薄,山上山下一片歡呼:“老天開眼,雪助武陽!”

煙完全消失,雪越下越大。現場群眾開始躁動不安,畢竟是大年初二,家人還倚門盼歸呢。等部署好警戒人員,我對雲集雪野的人群大喊:“鄉親們,回家過年嘍!”

假如不是瀰漫天地的大雪,山火會燒過幾架林山,毀去多少林木,造成多大損失?開闢消防通道,又要砍伐多少大樹小樹?夜間施工,會不會造成人員傷害?不敢往下想啊!

即刻轉危為安的機遇,高度緊張忽而無比放鬆的心情,人生能得幾回體驗?

返程,車隊行進山間道上,順燈光亮看去,紛紛揚揚的雪花在天地間翻飛舞動,白雪遮蓋下的田野既陌生又親切。

行進兩小時後,車過漳河大橋,遠遠看縣城,街燈流溢溫暖嫵媚,煙花放飛歡樂祥和。

1998年風調雨順,全縣農業喜獲豐收。

二十年來,對那場突然降臨的大雪,我始終心存敬畏和感恩。每逢雪天,我都會不由自主想起黑虎林,想起寒意徹骨的灼灼火焰,想起溫潤暖心的飄飄大雪。


陳新民:漳縣的那些


那醉人的茶

我在隴中工作九年,居然“吃不住”罐罐茶,有茶為之家憤然:“生活的豐富性屏蔽了一大塊,茶不虧你,你虧茶!”接下來,他說起一件身邊趣事:“地區農辦那位江南才子你是知道的,農業大學畢業分配來咱這。搞農業得常駐農村,而和農民打交道,少不了圍爐煮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從飲者變成癮者,再也離不開罐罐茶。那次,省政府組織全省拔尖農業專家到西歐考察。猜猜他老兄帶些啥?磚茶是必須的,電熱杯不能少,他還專門找來歐版電線插座,他操的啥心?出國怎麼煮罐罐茶。”

在隴中,人見人愛的罐罐茶,為什麼偏偏就我“吃不住”?我給茶家講了下面故事。

漳縣的好景緻大都藏在遠山深峽裡,說最遠要數胭脂溝。從胭脂溝進去,走80裡就到了全縣最偏僻的山村直溝。直溝村屬東泉鄉管轄,孤懸於漳縣、武山、岷縣三縣交界處。二十幾年前,從縣城到東泉鄉政府沒有公路,而從東泉去直溝只能走大軲轆牛車趟出的牛車道,一路再沒村莊農戶。莽莽蒼蒼的山林,是野生動物的最後領地。林業局老局長告訴我,1994年曾在這裡發現過金錢豹。東泉鄉黨委書記不無誇張地說,進了胭脂溝可得小心,看到有樹晃動,沒準是黑瞎子(熊)蹭癢癢,伸手抓樹枝,一不留神可能會攥住樹上的蛇。他說,直溝村每年被野豬毀掉的莊稼不在少數,村民叫苦不迭。

1996年春天,我和一個副縣長帶領扶貧辦、畜牧局、林業局、農業銀行的頭兒,去直溝村現場辦公。剛進胭脂溝,山間寬敞,放眼看去,奇峰列陣、清流激盪。背陰山根的殘冰還閃著寒光,陽坡上已是綠煙拂動。丁香、探春一路燦爛釋放幽香。美景目不暇遞,我吟成幾句:

閒來綠野辯雜花,

峰迴突現胭脂峽。

險嶠欲飛仰霄漢,

絕壁將傾俯危崖。

驚濤橫衝春汛急,

曲徑委蛇殘冰滑。

移步換景魂魄動,

恍如靈境到仙家。

我給同車人解釋:山勢陡峭底部流水的山溝,就可以稱為峽,胭脂溝在我心目中,就是典型的峽。後來,胭脂峽這個非正式地名漸漸傳開。再後來,有人發來的景區照片,摩崖上鐫刻著三個大字——胭脂峽。

顛簸三個小時終於抵達直溝,到現場發現,直溝不直也不是溝,而是的丘陵環繞的一小塊盆地。往上是起伏連綿的高山草甸草原,低窪處是隨坡就勢的耕地。地處林緣,雨水充沛,特色產品蠶豆連年豐收,直溝農民的日子過得比我想像的好得多。我們此來主要任務是推進產業結構調整,落實地膜覆蓋種植中藥材,還要支持村民養秏牛,淘汰喜歡啃樹的山羊。

開過村民代表會,部門和銀行的人,在鄉幹部帶領下分頭到農戶對接項目,安排資金。我和縣長被村支書領進一個瓦房深院。支書介紹,這一家犛牛養得好,日子過得順境。

支書對我說:“一晃十來年,縣委換了六任書記,你是頭一個來我們這搭的。我想宰個羊兒,鄉上老早就帶話說你不準,咋弄呢?就到農戶家吃頓便飯吧。”他替戶主招呼大家上炕,圍定炕桌盤腿而坐,一邊聊村裡的事兒,一邊搗騰罐罐茶。炕桌下方的火盆裡,木炭火若明若暗,幾個拳頭大小的粗砂罐,撲騰著水汽,噴發著茶香。戶主敬上比酒杯稍稍大一點的茶盅。我接過一口吞下,差點喊出聲:“苦!”

隴中茶風,講究“苦頭”,就是必須的苦味。沒有“苦頭”的茶,不會被看好。砂罐中茶多水不多,得拿竹籤不停翻動,所以當地把煮茶叫“搗罐罐”。山民厚道,敬客會投放更多茶。煮沸的砂罐,鼓漲出茶葉,完全看不到汁水。茶熬得有多釅——掛杯連線,“苦頭”足夠。一盅之後,我再不敢伸手。要想“喝住”罐罐茶,可不是一回兩回的事兒,這我知道。

山鄉人家,最好的主食是臊子面。這家主人先擺上地花椒熗蕨菜、蒜拌木龍頭(即中藥刺五加),還有一道葷菜叫“野雞爪子”。說“爪子”是謙虛,實際是把整個野雞連骨帶肉剁成丁,用胡麻油炸得嘎嘣脆。這一葷兩素都是城市餐桌難得一見的野味,蕨菜和木龍頭入口柔嫩滑爽,帶著一絲淡淡的藥香。“野雞爪子”除了鹽末再不加任何調料,咀嚼起來口舌生津餘味深長。還有一碟兒雞蛋炒地衣,地衣也是野菜。

現炸的油辣子上來了,熱氣繚繞辣香竄鼻。緊接著端上大海碗盛的臊子面。主婦用寬案板、長擀杖、大片刀,把揉進雞蛋的麵糰擀薄切細,煮好後再澆上老臊子湯。長長的麵條臥在湯裡明黃閃亮,配之以紅色的胡蘿蔔丁,白色的洋芋丁,還有綠色的野蔥花,褐色的羊肚菌,真個五彩繽紛。羊肚菌是當地出產的山珍,市場上買天價,用它入湯夠得上奢華,主人心到意到。

山鄉習俗,無論誰家殺了豬,都要炒一大壇臊子,放起來慢慢享用。或來親友、或家裡過事情,挖出壇中臊子燉湯,人稱為老臊子湯。存留老臊子多的,一般是殷實人家。問題是,山裡氣候雖然冷涼,但壇中的臊子經過長期存放,難免哈喇走味。經常吃老臊子的山中人家不覺有異,當地長期工作的外地人也習慣了。可我有難處,我曾被哈喇豬油吃傷過,對那味兒非常敏感,聞聞都犯胃。假若換成別的任何場合,我一定會婉言謝絕,並說明緣由。

此時此刻,想想全縣要168個村,到最偏遠的直溝恐怕只能這一次!我二話不說接過海碗“埋頭苦吃”。為了壓住上泛的哈喇味,我吃一口面,喝一口臊子湯,吞一盅罐罐茶。面吃完,湯喝乾,釅茶已鬧得我心慌手顫。

吃過飯,太陽已經偏西,天黑以前,必須穿過長峽,我們和熱情厚道的主人依依道別。

茶,也能醉人,先前只是聽人說說而已。這次算是拿自己做了次試驗,而且是破壞性試驗!據說,茯茶要溫和一些,畢竟是發酵過的,即使喝醉也不至於太難受。但生猛的春尖,就不一樣了,那家山民,恰恰煮的是一罐罐無比濃釅的春尖,叫我興奮異常,又醉得“嘔心挖嗓子”,整整一晚不曾閤眼,二天中午也沒睡成午覺,直到第二晚的後半夜才睡實……

講完胭脂峽的茶飯經歷,我告訴茶家:“想起東道主,心裡總是滿溢暖意。但是自那以後,確實不敢靠近罐罐茶。”

茶家不無誇張地笑嘆:“可惜,可惜啊!你以為錯過的是一種粗茶?是一種土著喝法?不!你失之交臂的,是天下獨有的大美至味!是別具風情的人間煙火!損失大了!”

我說:“玄!得空專門聽你論說罐罐茶道……”


陳新民:漳縣的那些


新民散文

陳新民:漳縣的那些

作者簡介

陳新民,散文家。初中肄業插隊。中專學英語,大學學油畫。曾任甘肅金塔縣中東中學教師,酒泉教育學院院長辦公室主任,學報《絲路論壇》主編,高臺縣委副書記,甘肅省委組織部研究室副主任,漳縣縣委書記,縣人大常委會主任,縣武裝部黨委第一書記,定西行署副專員,甘肅省人口委副主任,中央先進性教育活動辦公室宣傳組副組長,中國國土資源報黨委副書記,國土資源部離退休幹部局副局長。現為中國散文家學會會員。

有多篇散文、報告文學、文藝評論、詩歌發表於《美文》《中國作家》《中華辭賦》等刊物。曾獲第二屆中國報人散文獎、“贊化杯”全球華文散文大賽三等獎、中國記協黨報副刊作品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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