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的幸運與北宋的困境

文/黃西蒙

1019年,曾被譽為“少年神童”的晏殊,從京城短暫回到故鄉臨川,吟誦下“一曲清歌滿樽酒,人生何處不相逢”的千古名句。從北宋開國至今,身處中原腹地的東京始終是名滿天下的城市,文人墨客無比渴望自己揚名京城,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好運。已經當上太子舍人的晏殊就是其中的幸運兒,他在未來將出任大宋宰相,成為詞壇婉約派大師。

晏殊當時並不知道,日後聲震文壇的司馬光、曾鞏在這一年出生,他們的個人命運與國運將密切關聯。但北宋的讀書人對本國之外的世界缺乏瞭解,“天下”意識掩蓋了現實的問題。深居宮廷的宋真宗似乎還沒意識到,在皇宮西北一千公里的地方,党項族的勢力正在壯大,他們的首領李德明繼承了其父李繼遷的野心,正在為党項進一步爭奪生存資源而臥薪嚐膽。或許他已經預見到,不久後,他那位雄心勃勃、雄才大略的兒子——李元昊,將在未來創建屬於党項的強大國家。

不過,周邊勢力一直都在提防正在崛起的党項人,儘管他們未必能預料到,在21年後,一個名為“大白高國”政權的出現——它在史書上被稱為西夏,是曾與遼、宋並存的強大國家。對當時的人來說,這一年的天下局勢看似波瀾不驚,既不是熱血年代,也不是黃金歲月,而是一個十分普通的年份。但其中醞釀著歷史走向的不同可能,且讓人無從把握。

用這種“上帝視角”來理解身處歷史現場的人的行為,是很不合理也不公平的,但卻能多一分理性與反思。晏殊身處的年代,正是宋代的經濟與文化蒸蒸日上的時期,卻也為後來的頹敗埋下了伏筆,這些伏筆不只是制度上的,更是文化層面的問題。

晏殊的一生簡直是古代文人豔羨的完美典範,古代文人常有的顛沛流離與鬱郁不得志,在他身上少有體現。《宋史》有關晏殊的記載開篇就提到:“(晏殊)七歲能屬文,景德初,張知白安撫江南,以神童薦之。帝召殊與進士千餘人並試廷中,殊神氣不懾,援筆立成。帝嘉賞,賜同進士出身。”以“神童”身份登上文壇和與政壇,成了歷史對晏殊最初的記錄,他自己也從不諱言這種天分與機遇,從其詩文中,能看得出一個極度自信又大氣的讀書人形象。

這種自信也體現在了他對文學的理解上。與歐陽修等人不同,晏殊不太贊同詩詞要反映民間疾苦,其詩作也不乏謳歌太平之音,雖然這是文學觀念,卻也與其現實生活的體驗密不可分。縱觀晏殊的一生,很少能看到其怨天尤人之時,他的詩文少有對現實困境的反思,而是一種近乎簡單的“直線思維”,把現實的複雜與生活的多樣抹去,將詩詞當成把玩趣味的載體。

晏殊的文風可謂清麗典雅,看起來中規中矩,分寸感把握得非常好。這種中庸圓潤的性格在仕途上比較好用,也讓晏殊一生都做了“太平宰相”,但用在詩文創作裡,就難免讓人覺得乏味。後世熟知的那首《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裡面雖有淡淡的哀愁感,卻沒有透過紙背的深刻意味,更像是一個達官貴人厭倦了世俗的風景後的遣興之作,這種清麗淡雅的風格在其作品頗為常見,這大概也能反映其內在的性格。

不過,史書上對晏殊性格的記載有不同的另一面。《宋史》上說“殊性剛簡,奉養清儉”,晏殊性格里剛毅直率的一面,也讓他避免成為那種油滑的政客,還是保持了讀書人的定力。只是由於其順遂經歷與樂觀性格,讓後世對其多有誤解,要麼認為他是個精緻圓滑的人,要麼覺得他缺乏濟世之才,只會做“太平宰相”。用這兩種極端看法來看晏殊其人和那個時代,恐怕都是有失公允的。

晏殊的幸運在於他正好趕上了宋朝國力逐漸上升的時期,但也正因為身處這樣的歷史進程中,他和他那一代文人更相信太平盛世至少是治世的存在起碼是合理的,但難以預知的是,這幾十年的整體和平在歷史上都是罕見的。朝廷上較為寬鬆的政治氛圍也讓晏殊這些文人更加自信,既相信自己的才情可以利國濟世,也相信歷史的邏輯會在自己的掌控中持續下去。

但是,北宋的困境在當時已經逐漸顯露,只不過尚沒有危及其核心利益。後世在批評北宋在歷代大一統王朝中版圖太小的時候,往往會給出失去“幽雲十六州”對軍事部署與作戰能力的傷害的理由,卻忽略了宋人長期存在的內傾型性格。用簡單的“重文輕武”邏輯來解釋它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類似晏殊這樣順遂的文人掌握了更多行政層面的權力,他們也會在強烈信心的作用下對國家施加知識分子意味上的改良措施,這些舉措可能會有更長遠的眼光,會在一些宏大的命題上爭執不休,卻未必能解決眼前的最現實問題。弔詭的是,他們面對的現實問題往往又不是最急迫的,而對於更重要的問題,比如與周邊遊牧民族政權博弈的問題,卻在太平時代難以作出擊中關鍵的決策。

晏殊之子晏幾道就沒有這麼幸運了,他早年遇上家道衰落,晚年也幾乎到了王朝崩潰的邊緣,在他死後17年,靖康之恥讓皇族蒙羞蒙難,無數臣民也橫遭厄運。晏殊在富貴的生活裡吟唱的詩句,有種淡淡的哀愁,盡顯貴族氣的清雅,所謂哀愁只不過是雍容生活的佐料與點綴,而晏幾道的詞風則與其人生遭遇一樣,充滿了悽迷的哀怨與深沉的憂思,每當晏幾道回想起早年的愜意生活時,又怎能不低吟淺唱出“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這又豈止是對情愛逝去的喟嘆?但身處歷史當中,晏殊和晏幾道們又怎能看得清自己的宿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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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西蒙物語:一個90後寫作者的獨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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