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疼痛:我曾做了“三和大神”

深圳 大學 高考 中考 浙江省 幽悠說情感 2019-04-03


爸爸的疼痛:我曾做了“三和大神”


2016年4月的一天,我正躺在深圳市三和巷口的破沙發上晒太陽,忽然大腿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腳。那人嘴裡還喊著:“我打死你個廢物!”

我沒有呼救,因為他是我的父親。

我叫夏國旺,來自浙江一個偏僻的小村。在我們家鄉,一直流傳一個說法:頭上長三個旋的人以後都能幹大事。幾十年過去了,我們村只出了兩個這樣的人才,第一個考上了北大,另一個就是我。

可能真的是老天爺賞飯吃,從小我的腦瓜就特別靈。小學一到六年級,我一直是班上第一名,獎狀糊滿了家裡一面牆。中考結束後,我以全市第13名的成績被兩所高中爭搶,一所是市重點中學,另一所則是我們當地名氣很大的私立高中。

私立高中開出了免三年學費,獎金兩萬的價碼,承諾等我考上重點大學,還有獎勵。父親沒有問過我的想法,就急趕著讓我去私立高中報了名。從那時起,我美好的人生就出現了轉折。進入高中,我發現自己格格不入。

絕大多數就讀這所高中的同學家境都很富裕,很多都是用錢砸開了入學的大門。和他們相比,我就是個“鄉巴佬”。

我不善與人打交道,平時有空都用來讀書。室友在寢室裡聊天,我也很少加入而且很難加入,因為他們聊的遊戲、討論的名牌我聽都沒聽過。

這時我也只能用學習和不感興趣來掩飾尷尬,而在他們眼裡,這些都成了清高的代名詞。漸漸地,我被室友孤立了,他們挖苦我,嘲諷我。

有一天我吃完午飯,一個人回到寢室,正疑惑今天怎麼大家都不在,室友們一起回來了,停頓了半分鐘,忽然有人捏著鼻子陰陽怪氣地說:“我的‘椰子’怎麼不見了?”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室友們迅速攏在我身邊,麻利地拉開了我的櫃門,從裡面拿出一雙白色的鞋子,這一系列動作流暢得容不下我的任何辯解。

“我就知道是你偷的!”他狠狠地把我踹倒在地,然後把鞋子丟我面前說:“鞋子被你的髒手碰過了,我不要!要麼你賠我一雙,要麼我現在就去找班主任,把你這個小偷開除。”

我再三解釋不是我做的。他冷笑道:“這麼多人親眼目睹鞋子在你的櫃子裡,你覺得老師會信你麼?”我慌亂地解釋,他忽然笑道:“這樣好了,我也不難為你,你叼著鞋子在寢室裡爬一圈,我就放過你。”

我愣了愣,抬起頭看著他。那挑釁的目光,容不得我有半點質疑。

那樣一個場合,那麼稚嫩的我,慌得連大腦都忘記了思考。最終,害怕還是戰勝了我的羞恥心。我匍匐在地上,嘴裡叼著他的鞋子。室友們哈哈大笑,“好惡心的狗啊!”

從那以後我害怕回寢室,害怕遭受到他們的羞辱。每天晚上我都會做噩夢,重複叼鞋的動作,然後被自己嚇醒。

我曾經試圖反抗,鼓起勇氣想把這件事告訴班主任。但那所學校老師眼睛基本都盯著那些家境富裕的學生,老師冷漠的眼神,讓我望而卻步。

我給父親打電話,電話裡卻傳來他的破口大罵,說我沒出息,交了那麼多補課費,成績卻那麼差,對不起他的付出。他說的沒錯,當初父親看上了這學校的獎勵,卻不曾想,這所私立高中還有門類繁多的補習費、學雜費等。

我怔怔地把電話掛斷,那一瞬我深深明白什麼叫孤立無援。在這樣的痛苦環境下,我的成績一落千丈。2015年高考,我自然而然地落榜了——差本科線兩分。

一夜之間我成為了整個村的笑話:頭上長三個旋又有什麼用,連個本科都考不上。父親扇了我一個耳光說:“真給老子丟臉,明天就滾去廠裡打工吧!”說完就走出門,留我一人默默流淚。

淚水裡,我看見了父親工廠撲面而來的灰塵,看見了親戚相鄰指指點點的譏笑,還有那些學校裡面羞辱我的同學……我討厭這個地方!

我恨恨地想著:與其在這打一輩子工,最後混得和他一樣慘。不如出去闖蕩,也許還能混好點。

這樣一想,我偷拿走父親放在床頭櫃裡的800元和自己的身份證,去賓館住了一夜。我給父親發消息,說我不願意留在家鄉,打算去外地打工,等我賺到錢就會回來。發完消息後,我就把手機裡的卡扔了。

我聽說深圳是打工者的天堂,機會比較多,於是,第二天我便坐上去深圳的列車。


爸爸的疼痛:我曾做了“三和大神”


到了深圳,我才發現賺錢沒有我想的那麼容易。我只有高中學歷,又沒有什麼技能,很難找到一份好工作。幾經兜轉,我到了龍華區一個叫三和的地方,後來我才發現這是一個出“大神”的地方。

三和並不是一個地名,而是一家人力資源公司的名字。打工的人用三和來指代景樂新村這一片區域。

剛到三和,感覺特別吃驚,因為無論走到哪裡,哪裡都癱著人。簡陋的設施,很難讓人相信這是大家嘴裡滿地黃金的深圳。

三和的物價很低,一碗麵三四塊,住宿也只要十幾塊錢。那時我身上只剩下幾十塊錢,三和於我是最適合的地方。

在三和我遇到了的第一個“朋友”,是比我大三歲的東子,他自稱來自河北,在這待了兩年,知道些門路,可以給我介紹工作。我請他吃了飯,還給他付了小賓館的錢,為了省錢我們住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美滋滋地想,很快就掙錢了。誰知,一覺醒來,東子不見了。一起消失的還有我的錢包、手機,幾乎所有東西。

我走在大街上,肚子空空的,打算先去做一天日結,暫時填一下肚子。

諮詢了好幾家,也沒有找到特別好的日結,都是一些幾十塊的粗重活。正在發愁,我被前面一堆簇擁的人群給吸引了。

扒開人群,找了個縫擠進來,發現兩男人指著對方互飆髒話,激動之處手腳並用,你推我搡地扭打到一起。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趔趄倒在地上。

我趕忙退了出來,只見人群越聚越多,大家的臉上閃過一種不可名狀的微笑。離去時,我聽見有人在驚歎:“真狠啊,竟然用嘴咬。”

在三和,打架是常事。在生活的重壓下,一點波折就可以刺激彼此脆弱的神經。我不喜歡這樣的場景,圍觀者臉上的笑容,總會讓我想起高考落榜時遭遇的恥笑。

我與他們總是謹慎地保持著距離,努力不讓自己變成他們那樣麻木不仁。

在一家電子廠工作幾個星期後,我攢了1000塊,打算去買個手機。路過巷口時,突然前面冒出一個人摔到我身上,我下意識扶了下他。那人匆匆地走了,待我感覺不對勁,一摸口袋——錢沒了!

我趕忙去追,哪裡還有人。我癱坐在地上,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這一千塊,是我從牙縫裡擠出來的,為了省這筆錢,我把早餐省了,頓頓都吃最便宜的麵條。

回到出租房,工友看我臉色不對勁,遞給我一支菸,那是我第一次抽菸。聽說我想買手機,他們告訴我,有個叫“戲子”的人專賣二手機。

一週後,工友們帶我到“戲子”那買了一個200元的“全新”手機。結果三天後,手機就壞了,原來他賣的是“爆炸機”(拿去修後的壞手機)。幾個工友帶我去討說法,戲子的臉色很不耐煩,最終給我換了臺手機。

結果半個月後,手機又壞了。這回我連戲子的人影都找不到。


爸爸的疼痛:我曾做了“三和大神”


和工友們混熟後,他們告訴我,他們都是日結。賺了錢就去耍,網吧一晚只要3塊錢,便宜的很。一天工錢夠玩幾天,誘惑我也這樣做。

一開始我是拒絕的,我看了太多三和巷子裡席地而睡的人,見了太多蓬頭垢面與乞丐無異的打工者,我保留著殘存的理智,努力不讓自己沉淪至此。但由於平時玩樂都是和他們一起,我漸漸動搖。

我也開始選擇日結,偶爾幹一天玩一天,存錢的念頭慢慢被拋諸腦後。

越懶惰,越放縱。終於有一天,我跟別的工友再沒什麼區別,去黑網吧、睡大覺、混日子,渾渾噩噩。即便如此,還有比我更墮落的人。他們告訴我:“反正賺不到錢,都不如躺著快活。”

沒錢付房租,我就睡在巷口的破沙發上,餓了就去喝幾口冷水。有一天,我做完日結,發現我的“寶地”——破沙發被人佔了。我有些猶豫,雖說破沙發是公共財產,先到先得。好歹我睡了好幾天,都睡出感情了。我腆著臉擠上了沙發,暗中觀察那人反應,心想實在不行就幹一架。

然而,當我扯起他的衣領,發現他毫無反應。我仔細瞅了瞅,發現他面色不太對。我又摸了下他的臉,發現是涼的。我心裡咯噔一下,不是掛了吧?

我趕忙打了救護車和警察的電話。十分鐘後,警車和救護車來了,圍觀的人也把巷子圍滿。我眼睜睜看著那哥們被裝進了黃色的裹屍袋,就這樣被運走了。

那一刻,我忽然心生深深的恐懼感:如果我一直這樣淪落下去,會不會有一天我也會這樣突然地走了,身邊連一個人也沒有?

我開始想逃離,想回家,可是我所有的錢加在一起都不夠買一張車票。

我想過打一份長期工,但是長期工的工作並不好找。我只能繼續做日結,可是好的日結並不是天天都有。而且,由於我年紀小,身板弱,打工時經常會受到工友的排擠和老闆的壓榨。

有一次當搬運工,明明談好了價格每人100。輪到我時卻只有60,我不服辯駁,老闆卻說我力氣小賺的少是應該的,工友們也沒替我說話,反而站在一旁看笑話。

錢賺的少,我回家的想法就越來越弱。我想起當初因為高考落榜,如何被鄉親笑話,如今我再灰溜溜地回去,更會被村裡人戳破脊樑。我無數次想給家裡打電話,可是無數次寫下號碼,我都止步於撥通鍵。想家的夜裡,我常常以淚洗面,我打過去說什麼呢?說我混的很差,給他們丟臉嗎?不,我不要!

時間滑到了2016年的4月。那一天,我正躺在破沙發上晒太陽,忽然被人踹醒。我睜開眼,看見了此生最想念也最怕見的人——父親。

我還沒來得及喊,他已經開始痛斥:“你這個廢物,我打死你!”我想要逃跑,卻被其他人攔住,他們是一些親戚。我惱羞成怒,掙扎著叫囂:“你打死我好了,反正你從來沒把我當過人,當初你要不是為了兩萬塊,我能變成這樣麼!我的人生都是你毀的!”

他愣了愣,停下了手。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發覺他的眼睛紅了。我被親戚們扛回了賓館,看到我的一瞬,母親落淚了。

我羞愧得低下頭,曾經我也是母親眼中的驕傲,現在卻混的人不人、鬼不鬼。

母親說,父親後來才知道我在高中混的很慘。他很後悔,為了兩萬塊害我沒考上好大學。如果當初他知道我在學校被人欺負,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讓我轉學。可是,他更氣的是我就這樣墮落了自己,變成一個不學無術的廢物。

爸媽害怕一旦報警,我真的會因為衝動做了傻事。為了找我,父親向廠裡請了長假,把省內的其他地級市都逛了一遍,他以為我性格靦腆,不會去太遠的地方。可是一年過去了,我沒有回來,他也沒找到我。所幸這時,有在深圳打工的老鄉說在三和看到了一個很像我的“乞丐”,但是不確定是不是我。他們這才趕快買了去深圳的車票,來到了這裡。

“兒啊,你爸雖然沒當著你的面說過,但他一直指望你爭口氣。你去了深圳打工,他滿心以為你會混出頭回來,結果你卻爛到家了。兒,回來吧,我們重頭再來。”

我的眼睛有些酸澀——

往事一幕幕回覆在我面前,我想起了自己讀書時每晚獨自亮著的臥室;想起父親提到我,咧開滿嘴黃牙的憨笑;想起父親送我去讀書時,努力挺起佝僂的脊背……我曾經是父親的驕傲,現在卻成了他一生的劣跡。

我真的想回家了,是的。


爸爸的疼痛:我曾做了“三和大神”


走在村路上,熟悉的房屋和麵龐一一呈現。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我躲閃著熟悉的目光,臉上火辣辣的。一個鄉親攔住我說:“這不是‘三個旋’麼?在外面混的咋樣啊?”

我身子僵住了,不知如何回答。父親緊緊抓住我的胳膊,擋在我前面說:“你不知道,當初都是我把娃氣跑了,他能回來就不錯啦!”

我眼眶一熱,記憶中的父親是個死要面子的人,即使錯在自己也要扯在別人身上。如今,他卻為我改變了。

回到落魄的家,望著一磚一瓦,往事歷歷在目:我曾在屋裡那張窄窄的飯桌吃飯;我曾停電時在窗口捻著蠟燭讀書;我曾站在屋門口,指著那條一到下雨天就被雨澆得稀巴爛的黃泥路說:“等我出息了,以後就把它修成長長的公路,給我們家蓋高高的樓房……”

可是我卻沒有實現它,而且似乎再也沒機會了。

父親打算送我去復讀,可是我年紀太大,沒有復讀學校願意收我。我乾脆留在家裡自學。可是那些知識像是泥鰍溜進了水田,我怎麼抓也抓不住。

一個星期後,我在飯桌上鼓足勇氣說:“我學不進去,不想念了。”父親的身體一滯,他把飯碗擱在桌上,粗粗地喘著氣,揚起巴掌死盯著我。過了半天,他長嘆一口氣:“算了,我老了,管不動你了。你憑自己活吧。”

當天晚上我睡不著,聽見父親拿著手機在門外打電話,時不時冒出一句“拜託您了”。第二天他興奮地和我講,他和工廠老闆商量過,願意聘我為學徒,等實習期過了就可以拿技師的工資。

技師,可不是誰想當就能當啊!這個工作,太合我心了!我喜出望外,第二天就跟著父親去了工廠。進廠後,我先去了老闆的辦公室,老闆淡淡地開口:“你知道你爸因為你去做磁師了麼?”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磁師要在沒有任何防護的情況下手持零件親自在機器上打磨。之前我在讀書時就聽說過,一個磁師在打磨零件時不小心把整條左手都捲了進去!

我坐不住了,我想立刻出門告訴父親:我不要他用自己的安全為我換來的職業。

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老闆繼續說道:“其實一開始我也勸說過他,可他為了早點湊夠找你的路費,當初一定要這麼幹。你知道麼,你爸這麼大年紀的人,就為了多賺幾百塊,他差點就要跪在我面前。你爸,不容易。”

出了老闆的辦公室,老闆告訴父親讓我休息一天,明天上班。順便也給他放放假,教一下我基本的技能。

那天下午,我坐在父親破舊的電瓶車後,他不經意間說道:“你要是不想幹,爸爸也不為難你,爸爸以前管你管的太多了,反而害了你……”

風吹起他濃密的黑髮,烏色之下卻是道道銀白。他用左手捋了一下,然後迅速地縮回了手。可是,我還是看到了,我的淚情不自禁地落下來——

那是一隻比他的膚色黑很多的手,指甲裡裝滿了廢屑,手指裂了好幾道口子。他就是用這隻手在工廠幹了好幾年,還要一直幹下去。

我再也忍不住,終於說出了我回來後日夜都憋在心裡的話:“爸,謝謝你!”

是的,我曾因父親的誤判與大學失之交臂,但我也用無邊的墮落讓他傷透了心。如今,該是我振作的時候了。路還長,我要好好地走,我一定要爭氣,再做回父親的驕傲……

文/茜茜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