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病 文學散文隨筆

文學 阿爾茨海默病 美文 蘇白傳媒 2019-02-11

孤獨病 文學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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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x父母離休前,住在市裡,每遇年節,姐妹兄弟都去聚餐,頗是紅火熱鬧。

那時老人們身體尚好,家務事於他們更是小菜一碟,加上手頭寬裕,每次去,x們總是大包小包往回拉。

某回,x跟我說,當了一輩子女幹部的她媽,現在性格變了,變得溫和而有涵養,凡事不再逞強。又讓我猜測原因,見我猜不出,她神祕地說,她媽現在信佛,每天唸經呢。

言下之意,是神佛讓她媽安靜,並摒棄了一生爭強的性情。

又過了半年,x說她媽唸佛念神經了。

曾經自信且說一不二的老太太,現今神經兮兮,疑神疑鬼。更可笑的是,竟然懷疑起老伴的忠貞度。見他跟鄰居女性說話,當下便上去呵斥,彷彿在訓一個年幼的小孩。

有次,一家子在飯店吃飯,中途老頭去衛生間,去得時間久了點,老太太臉色漸變,起身尋找。老頭從衛生間出來,地板滑,服務小姐便去攙扶。老太太去的時候,正好看到老頭被一個年輕女性拉攙出來,急走幾步,上前便扇了老頭一巴掌,大罵其不要臉。抹下臉面,竟在大廳廣眾下數落起年輕時老伴的種種不忠之事。兒女們臉上掛不住,拉著父母早早回家。不歡而散。

又過一段,老太太打電話來說,要跟x父離婚。x們全部出動,做了好幾天工作,老父無數次道歉保證,老太太才將這念頭壓制下去。此後,老頭每天也不敢出去鍛鍊身體了,即便去,也只待在沒人處,象徵性地做做操,小心翼翼盯著老太太舞完劍,亦步亦趨隨她回家。也不行,老太太說他心懷叵測,表面聽話,內心動盪。說起來,總是渾身顫抖,氣急敗壞,乃至嚎啕不止,讓x們苦惱不已。

有天,老太太又跟老伴大吵一回,摔門而走。她走時是上午,晚上華燈初上,也沒回來。x父便慌了,出去找了一圈,沒找著,回來給x打電話,姐妹們連夜去了市裡,終於在護城河邊找到她時,她怔怔地看著她們,彷彿陌生人一般,有千山萬壑的距離。那眼神,嚇壞了x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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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的x兄接母親去了醫院,各項檢查下來,表明老太太是病了,而且是個棘手的病。

x說起那病的時候,滿眼含淚。阿爾茨海默病,是一種隱匿性特別強的神經系統退行性疾病,俗稱,老年痴呆症。在藥物的控制下,老太太疑神疑鬼的毛病開始減退,而接下來,她變得嗜睡、行動緩慢,乃至兜裡的鈔票面額混淆一通。有次,買完菜,賣菜的人給送回兩百多塊。跟她聊天,慢慢說這說那的間隙,突然停頓,沉默不語,彷彿按下某處機關,瞬間就將自己鎖死了。這樣的情形,延續了半年多。

臨床上,阿爾茨海默病因,一般起因多為家族病史、頭部外傷等,可是,在x家,奇怪的事發生了,它成為最親近人之間的傳染病。據說男性的抵抗力、意志力乃至忍耐性,都弱於女性。x父從發病起,很快就比x母重起來,他省略掉記憶力減退,判斷力下降的病症初期,直接進入失語、失用、失認狀態,彷彿接力賽,兩個人要一起完成一種病的呈現。有意思的是,老頭髮病後,老太太的病症雖未好轉,但竟緩慢下來,她停留在愣怔且手足無措的原地,而老頭卻開始不再辨認親人間的輩份,連同最親的兒女。彷彿一條路上獨自行走的人,他扮演了先鋒和闖關者的角色,不再接納任何此刻的人事發展,而是侷限在某一個時間點上,在那裡,似乎他要快樂或者說享受的多。他喊自己的老伴媽,把子女認做兄妹,輩份亂得讓人哭笑不得。

x將他們接回來時,這個生他們養他們的小縣城,於他們陌生如遠方。

老人之間很少交流,但似乎總有電光火石的一刻,他們會將彼此認出來。也就是這一刻,才讓他們蹀躞在生命彼端,不捨離世。有一次,x的大兄從北京回來,老父也跟著他們喊大哥,拉著x弟弟的手說,大哥,你們不在的時候,這後生對我好著呢,給我吃,還給我買新衣,剃頭嘞。那一刻,大哥和小弟都哭了。

秋天黃昏,萬物朦朧,世界彷彿裝在神的衣袖中,昏暗和風,令人窒息。好在,他們都活著。x說這話的時候,他們已經躺下了,兩張床,彷彿一條路,他們被一跟阿爾茨海默病的繩子緊緊拴著,一個如先鋒,一個似後盾,一前一後,卻踽踽獨行。

疾病,有時會放大生命的蒼涼狀態,像掛在牆上的畫,冷漠無情,醒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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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夏天時候,她約請我在平江路三味養生館吃飯,點得都是本地特色菜,吃來入口入心,再加上三味兩字,整場下來,格外溫暖,無所形容。外面大雨,心裡卻軟得亦要流出雨。網絡讓人體會到了遠方、美好,乃至有天外天的錯覺。像一些聊得投機又年長的朋友一樣,她給我的整個感覺是地域性的,她的性別、社會身份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她的文字,她的動態,乃至她的頭像,遠非個體的呈現,而是挾裹了整個江南的山明水淨,人情風物,甚至她照片上的一杯茶,都在展現我於江南的所有幻像。

此刻,當兩個人見面,雖無拘束,到底也是嚴格意義上的陌生人,若能在黑暗中對坐,嗯,想來,我們的聊天會更愉快,更放鬆。當然,這想法忒天真了些。當網絡使生活方式趨於簡單、便捷後,人與人之間的面對,似乎變得可有可無,就像我們之間的見面,酷似一腳邁進俗世門檻,真實的讓人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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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扯到昨天跟房主的交涉,整個過程竟是用微信完成的,在微信裡,我們詳談具體細節、交款方式、以及水電維修等租房事宜,並沒有用工整的一分鐘、十分鐘或者半個小時,去面對面恰談,而是用點式的、碎片化的細節,呈現事件的總體面貌,也沒什麼不妥或不適。我們繼續著設計好的行程,去古鎮,或者吃飯,她繼續她遛狗、睡覺或者接孩子的慣性。在中介所,我們簽了合同,那時,她已作為一個名字躺在了合同的末頁。她整個人的存在方式,就是個電話號碼,這個號碼不具詳細通話功能,只是作為一個信號或者標記,藏在中介所的合同,或我們的手機當中。

又說起很早前,我當過一次中人的事。是鄰居家賣房子時候。兩張白紙寫成的合同,墨跡新潤,筆體工整。鄰居家住在一樓,下午,光線暗淡,屋子裡影影綽綽,這種曖昧的光線,無形中增添了簽字儀式的神祕感和莊重感。甲乙雙方依次緩慢地簽下自己的大名,又將拇指粘了紅色印泥,按到自己的名字上時,彷彿能看見一棟房子移動的過程。這是很奇怪的感覺。他們的虔誠和敬畏感同樣感染了我,我亦如他們般,寫下名字,按下手印,行駛中人的權利,將兩份“紙”同時交到雙方手裡。整場儀式,我們都在悄聲說話,沉默的空氣中,流淌著屬於人類個體之間的信任溫度,踏實而篤定。

我們在話題中結束飯局,她又帶我去初見書房。這是一次太美好太有想象力的會面,每個停頓處都有幾許詩意。人生難得如初見。我們初見,亦僅是現實真正意義上的初見。認識七八個年頭了,這樣的見面,想象多次,而今日,不過成全了臆想,也是多少次見之後的初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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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雨天的緣故,書房裡的客人寥寥無幾,燈光的光暈一束束射到桌上的書上,彷彿一個個桔色大洞。木質地板踩上去,隱隱的吱呀聲。樓上大開的窗戶裡,納了滿滿的風景。雨落在泛光的瓦上,流進簷縫,一串一串地掉到院子裡去。恍惚中,樓下那幾個紅燈籠在搖晃,有雨落的節奏。瓦簷上有兩蓬芭蕉,雨打在闊大的葉片上,很快,就也流到簷縫裡去了。之前見過一次芭蕉樹,當時領略的是葉葉心心、卷卷有餘情的情致。而今見它,竟是一副全開全付的樣子,是雨潤的緣故嗎?

她亦被眼前景所吸引,彷彿於我般初來,拿了手機在那裡拍雨、拍瓦、拍芭蕉,我也拍雨、拍瓦、拍芭蕉、拍她。後來,兩個人坐在窗前,彼此凝視,仿若夢境。咖啡端上來,我想是那股香氣提醒我們的真實吧。一時又開始說話,全是感嘆。

後來她低頭看手機,彷彿整個人被一張看不見的玻璃擋在我對面,在那裡,是她的世界,她將看不見我,看不見我們面前的雨,也看不見書和燈光。突然就有在地鐵上的感覺,周圍的人,除去閉目的,便是在看手機。彷彿這世界的全部,只有他跟他手裡的機器,它們組成堅不可摧的堡壘,孤立,獨在,任何等驚豔的景色和驚詫的事件,均無法攻克和戳破。偶爾,有人抬頭,目光之中,包涵著遲鈍和迷然。見過太多夫妻或情侶駕車而過,那時,駕駛座上那個人總是眼神茫然,他穿行在世界之中,卻又似被世界拋棄般無助。而副駕駛上坐的那個,正低頭,對著手機忙碌,雙手靈巧,彷彿神助,心思里人景全無。其實,我也差不多,在朋友圈說的話,要比生活裡多。彷彿微信建造起另外一個合適的世界,在那裡,我的真和假,卻沒法分辨。那個叫孤獨的詞彙,被我們演繹成一種氣質和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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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在咖啡漸息的熱氣裡,也拿起了手機,於是,我看到她新傳的那條微信。在那裡,有我們此刻的一切,木桌,布靠,木地板,咖啡,窗,窗外的雨,瓦,芭蕉,而文字裡,有我,我們,咖啡。我像往常一樣,毫不遲疑地點贊,回覆。那時明白,不是我們漠然,是世界發生了巨大改變。也不是不愛彼此,而是孤獨把我們各自包緊了。

3

峙峪是個自然村,早幾年去過一次,忘了當時情形。這次去,待的時間久了點,便將全村人都認下了。

下午,陽光撤去熾烈,漸漸有了緩和的意味,照到人身上,溫暖舒適。秋天,是一年中最舒適的季節,也是農人最滿足的季節。此刻,莊稼即將成熟,來自玉米和穀子的味道,在微風中飄散。夾在山峙中間的村莊,被這樣的氣味薰出幾分醉,連破敗的老屋都有了喜意。

從公路到村子,約有十里,沿河或穿河小路,顛簸不平,越到裡面,越逼仄難行。到了,人在谷底行,感覺村子和田地好高,需仰頭才得見,都在半天裡呢。便想起這個村的名字,峙,高丘也。峪,山谷也。

工人們開始整理樹下雜物時,一條小黑犬緩悠悠從村裡下來,也不吠,聞聞嗅嗅工人們的工具,便臥到稍遠的地方,定定地看,彷彿監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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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會,沿著犬走過的坡,又下來一個拿菸袋的老人,灰衫灰褲灰帽子,問,客人這是作甚。

當聽說是為古樹立碑圍攔,剪枝灑藥時,便露出了笑意,說這樹有年頭了,我爺爺小時就這麼粗壯了。

後來又說,客人要渴了,上家來喝點水。一時感謝推辭。

他轉身上坡的時候,那條小黑犬亦尾隨去了。

大樹下地面堅硬,雖是土層,卻彷彿凝了千萬年般頑固,鐵鎬電鋸一齊上,才有了點妥協的意味。

基本完工後,才顧得上喘口氣。太陽眼看就跌到下去了。一抬頭,村口電線杆底下,坐了人,仔細看,是六個,逆光在落日的暈影裡,黑黝黝的,像石頭,也像山丘。後來知道,是三男三女,全是六十歲左右的老人,也是村裡六戶人家裡的全部人口。

先前下來的老人說,我們村是三個寡婦三個光棍。他們張著缺齒的牙,跟我們一起笑。又說,莫看村裡地多,但人少。年輕人都到城裡住,收種莊稼的時候回來。也讓我們跟著走,我們這些老不死的不想離開打小就住慣了的村子,就這樣不死不活地守著村子等死嘍,過幾年,我們死了,村子也就死了。

鬨笑中想起另一個叫蓮花掌的村子裡,全村的院子裡,都長滿了草,人進去,沒腿。窗戶紙都是破的,裡面炕上的物件蓋滿厚厚的灰塵,亂七八糟。有家院子的果樹上,結了疏疏的果子,葉子綠蔭蔭的,伸得長長的,似要探到屋裡去,看看裡面的人哪去了。

村口井水枯了,亦不知是人走了水乾了?還是沒水了人才走的?

我們轉了一下午,才在村外遇見一個人,放著一群羊,羊都是煙色的,毛團結一處,臥在地上。一問,才知道放羊人是村裡唯一的住戶。

頗有名氣的古村大汖,據說有十六個老人,但前年我去的時候,也就見著五六個,今年再去,那個最老的亦過世了。剩下的老人,守著個古村,等人來參觀。沒人的時候,坐在村口的老樹下,打磕睡,或者睜著個眼,看著崇山峻嶺之外,遙遠的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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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些什麼是言語所無法描述清楚的吧。世界漸漸變換的樣子,總有人不適應且又不知該不該適應。孤獨,像一種液體,不,像氣體,在風的助力下,正漸漸滲入到塵世的每一處角落。

飽含我所有童年記憶的村莊,成為舊地圖上的名字,不再閃光,亦不再令人心動。住在村裡的人,亦漸漸疏散,去了這裡,那裡。有舊居地的衰落和破敗無法使其得以發展的緣故,當然更多的是隨著社會的進步,城市為他們提供了更好生活的緣故。包括我的孩子,若他不走,便如水流停頓。出生地,它存在,不過虛名。有學者說,中國農村是中國城市的母親,它將它養成,並助它出走,尋夢。年輕的城市需要新的疆土和新的臣民,而對於母親,除去心安理得的遺忘和拋棄,別無他法。這是兩種孤獨的碰撞,在世界的兩端,彼此千絲萬縷,卻無法勾連。

六點五十,太陽全部沉下,月亮淡淡地升起。告別峙峪村全部的人,沿著河槽往公路上走,那些青白的河卵石們,彷彿在訴說流水的夢境,在車輪下喋喋不休。一扭頭,看見高處遙遠的村莊,那盞路燈,若黑夜裡唯一的星辰,孤單,而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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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人群的聚集所,莫過於車站和火車上,每每,聽到家鄉話,總不自覺遁聲尋找。彷彿那是一束光亮,只有它,才能驅除旅程的孤寂和慌遽感。

有次在南京火車站候車,聽得旁邊一個女孩和一箇中年男人低聲對話,偶爾一句高聲,來自北地小縣的語調直入耳膜,不自覺地就答腔了。他倆驚懼地看著我,彷彿我是來自某個星球的怪物,我笑笑,他們也笑笑,簡單地問候之後,不再做任何交談,他們同時將手裡的包緊緊地抱在胸前。爾後,彼此只是用眼神交流,而杜絕了語言表達,警覺地不讓旁人或旁物侵入。我訕訕不已。面前這擁擠的人們,陡然幻化成一塊塊冰冷的石頭,各自凸現著外在的稜角和懷疑,無信任和溫度,各自堤防,各自保守。

微信上看到一則神回覆的搞笑貼,問,如果你看到一個人被車撞了,現場極度恐怖,你會怎麼樣。回覆說:拍照傳朋友圈。一時失語,面前就有了那樣的畫面,車水馬龍的街道,人們冷漠地穿過現場,各自奔向各自的目得地。會不會有這樣的巧合,傷者的親屬正巧在此通過,而他對此毫無感應?

火車上,旁邊坐了一個抱小孩的少婦,小孩看樣子也就一週歲左右,他在母親懷裡,沒有一刻安穩,他要不停地扭動,將頭仰起,或者俯下,時而站起,趴到母親肩頭,時而又要坐下,試圖下地。因為不會說話,他的嘴裡一直在發出不耐煩的聲音。旁坐上坐了小孩的外婆,一直在給他唱兒歌,對整個車廂的人視而不見。在她,這小孩是她全部的視覺世界,而小孩似乎不買她的帳,並未因她可笑的聲音、鬼臉乃至動作而停止扭動,依舊是欲哭即哭的狀態。

外婆從包裡拿出奶瓶,裡面灌滿了水,伸到小孩的嘴裡,小孩終於哇地哭了。一時,車廂裡全是小孩的哭聲,周圍的目光也一齊射向小孩和他的母親及外婆,而那些目光,並不具備關切,而是冷漠的,乃至是厭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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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身上有一處開關,從此,他的哭聲將無法截止。後來,母親抱著小孩站起來,邊走邊哄,小孩涕淚橫流,但他母親顯然是沒看見,或者根本不在意,小孩邊哭邊用手在臉上亂抹,彷彿在用涕淚洗臉。應該是很多人都看到了,包括他的外婆,但大家都沒有提醒一下,說該給小孩擦擦,語言,在此都被擋在某個出口。

我越來越不想再發聲,每每遇見好友,總是欲言又止。一些話,說不說都沒意義,而有些話,因為時過境遷,心意轉換,而不再有傾訴的慾望。人與人之間的感應逐漸減弱,乃至消失。像這樣下去,真懷疑再過幾年,我會失去語言功能。

此刻,我跟周圍其他十幾個人一樣,漠然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細節深深地鏤刻到腦海裡,卻不再說穿。若換在早幾年,我或許還會替她抱抱孩子,逗逗孩子,讓他快樂些,安靜些。而現在,我不想也不敢,懷疑,不信任彷彿傳染病,我們都是病人。

小孩母親抱著孩子到了車廂連接處,他的哭聲變得遙遠而空洞,有如釋重負感。小孩外婆一個人在打電話,聲音依舊很高,她跟無線的另一端的人說,孩子怕人,哭得厲害。後來聽不見孩子的哭聲了。一車人依舊是沉默著,大部分人在看手機,有的人在睡覺。窗外,是江南美景,無限風光。

孩子再次哭回來的時候,小母親抱怨說,他只有在廁所裡才不哭,總不能永遠待在裡面吧。孩子的眼裡,滿是驚恐,彷彿面前的空間與氣息,充滿危險,他無法抵禦,不能反抗,只有放大的哭聲。

他是那麼的孤獨,在母親懷中,在人群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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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有一個親戚,他是被醫院診斷出來的真正的孤獨症患者。

孤獨症病人,被稱為上帝的寵兒。他有高貴的孤獨氣質,有潔淨有秩序的習慣,這種近乎神般存在,令俗世的我在他面前低微且慚愧。

但人們總是將他跟街上常年出現的三個神經病人相提並論,他們統稱他們為瘋子。

疾病賦予他們的怪誕生活姿態和方式,總讓人指責或者恥笑。但閃念間想,難保,這不是他們想要的。我朋友以為,一個人,只有朝向一個目標,才可能抵達目標。若果你想要彼生活,那麼在此生活的同時,一定要將心、言語、肉體一切朝向彼,那麼,最終你會實現到達彼的願望。這叫意念場。

親戚在很小的時候,是個漂亮且機警的男孩,他有一切正常舉止和行為,在五歲或六歲的時候,有一項超於常人的本領,那就是轉圈,永遠朝向一個方向,轉,不停歇。那時,他母親會將他的技藝炫耀給人看,在院子裡,她會說,寶貝,轉個圈給阿姨們看看。於是他就轉,如果母親不喊停,他會不斷地轉下去。轉完,他並沒有眩暈感或不適感,而是鎮定自如地走到母親跟前,拉起她的手。

人們傳他是身懷絕技的人。

後來,他喜歡火,剛開始,只是點一柱香,後來,點紙片,點塑料繩子,他喜歡看那些帶著火焰的塑料變成液體滴到地下的感覺,彷彿赴死前的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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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七歲了,母親送他到幼兒園,他總是尾隨就跟出來了。他習慣拉著母親的手,似乎他放不下。也就是那一年,他突然喜歡一個人往街上跑,到處收集塑料繩,回來點著,看它們滴到地上,成為一團烏黑的樣子。有一次,他居然拿回一個塑料痰盂,將它點燃,冒著嗆人的黑煙。那時,南關街上的人家,住得還都是院子,在白天,院門大敞,人們吃飯還喜歡坐在街門口吃,借鄰家的鹽,小孩拿碗去借醋,嘴裡甜甜地喊叔叔嬸子,端著借來的那碗醋,慢慢地走,不小心,醋就從碗裡溢出來了。那段時間,他將南關街上所有人家的塑料尿盆全點燃了。剛開始,人們只是奇怪,到了晚上,習慣地一伸手,茅房裡那個地方卻空了。明天偶爾跟人提,對方家竟然亦如此。後來才知道是他做的。

他還喜歡鳥,看到人家籠子裡的鳥,微笑地盯著看,彷彿,他懂得鳥語,懂得一個漂亮的籠子,並不是一隻鳥真正的天空。爾後,他會將籠子打開,將鳥放出來,看他們扶搖直上的瀟灑。有一次,他竟然從窗戶裡進了一戶人家,將鳥放了。

自此,父母才察覺到他不正常,帶他去看病,縣城裡的醫生說不上個所以然來,到市裡,醫生說是小兒多動症,又到了京城。他帶著一個孤獨的、人們從未聽說過的病回來了。

孤獨症,又稱自閉症,孤獨性障礙,病因不清,但極難治癒。藥物對他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他父親摩托車上帶了一摞塑料痰盂成為人們恥笑的話題,而他依舊無法自禁地找尋鳥聲。

啞巴家養了一隻肥鵝,它在院子裡搖擺的頗有氣勢,好幾次,擋住了他的去路,有一箇中午,當人們午睡,他成功地擎住它,用力在它脖子上一擰。它死了,他高興地跑了。傍晚,啞巴哭的時候,他在嘿嘿地笑。

他最好的年月是在一個籠子裡渡過的,像一隻鳥,彷彿他的生命就是某隻鳥的,他將替代他們,永久被囚進在籠子中間,無物來救。他不喜歡燈光和玻璃,他用一切近身的東西將他們砸碎。但他喜歡星星,用整晚上的時間,透過欄杆外的玻璃窗,去看遙遠的星,彷彿,在那裡,有他的前世和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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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並不是只有被醫院診斷出來的症狀才叫病。我朋友每早去按摩,彷彿吃飯,如廁,乃至時間和地點及按摩的那雙手,都不能有半點異樣。

每個早晨,他就像打過一場戰般,臉色蒼白,兩眼無神,疲憊不堪。他同樣加入了晨練的人群,但睏意牽制著他,使他昏迷且無力。有次,他無意中走進小區裡早上剛開張的按摩室,那次他覺得身上的每塊骨頭之間都錯位了,它們在它身體內打架,爭吵,令他難堪。他希望通過按摩師傅的揉撮,可使自己的身體和氣息歸位,那天他竟然在將頭臉擱在床洞裡,極不舒服的姿勢下,睡著了,且酣聲大作。

明天,他重複了今天的秩序,於是,他的睡眠總是從早八點開始,從剛開始的十點醒來延展到十一點,十二點。他總說,自己的失眠症變成了依賴症。我們取笑說,權當你為中國殘疾事業做貢獻了。那個盲人按摩師,竟也不會失笑,而是平靜地做著手下的動作。在他無色彩的世界裡,永恆的寂寞和黑暗,似乎於他並無損害。而恰恰是身處紅塵的人,率先感受到了排擠、冷落和孤獨。

朋友從國外回來,見面時,她擁抱了我,那一刻,我熱淚盈眶。這是我長大以後得到的第一個擁抱,來自她的溫度和情誼讓人覺出世界的美好。現在我跟孩子之間最親近的身體接觸是拉手,或許到我很老的時候,他可能會擁抱我?不知道。但我的確渴望一個突然的、帶有認同和接納姿態的擁抱,那樣的擁抱,會讓孤獨減少幾分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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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說他之所以喜歡被按摩,不過是因為喜歡來自他人的溫度,那溫度之中,有信任,有親近,關切,讓人放心,放鬆。那溫度,減退了人世的荒涼度,也減輕了他的孤獨感。

一直覺得,醫生就是神和天使,該是萬能的。當然,這話小時跟人說過,如今老了,就不恥說出。一來,醫生似乎並非如此。我熟悉的醫生把脈的時候,總是喜歡跟我探討一些文學方面的問題,讓我懷疑他和他的藥的可信性。這樣導致我對醫生的信任度降低後,只能自己針對症狀去買一些藥喝。一些藥,喝下即好,而另一些藥,是永難治癒我的病症的。有時會想,是藥的緣故還是我的緣故呢?或許,會有那麼一刻,我成了藥的藥?事實雖如此,我還是會去醫院找醫生,我希冀神和天使的存在,希冀一個安撫病痛的醫生。

醫院出來,遇見一個嶄新的面孔。對於一個小縣城來說,它的吞吐量是有限的。生存久了,每日裡面對的都是些熟悉的面孔。街上一直有三個常年累月呆坐或疾走的人,為了區分自己跟他們的不同,我們統稱他們為瘋子。比起來,男瘋子是最令人憎恨的,因為他喜歡搶,只要看到你手裡有食品,他會飛快地跑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到自己手中,他選擇的對象多是女人小孩,所以給人感覺很恐懼。另兩個女的,其中一個喜歡走,在街道上走得快飛起來了,人也瘦,常常滿臉淚水,感覺她有萬般委屈。另一個是中年女人,喜歡紅衣紅裙,彷彿新娘般,坐在街頭,等接她的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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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見的這張面孔,年輕,眉眼清秀,但穿著怪異,且笑嘻嘻的,一看就是病人。他並不理會周遭的環境,而是邊走邊說,表情一會放鬆,一會嚴肅,一會兒嘻嘻笑,一會又氣憤不已。他的臉,一直朝向右後45度角的方向,似乎在那裡,有個我們所無法進入的他世界。這個發現於我也是疑惑不已的,我慢慢靠近他,於是,聽到了來自他內心裡紛雜的劇場裡,正在上演的那齣戲。

甲:你說,你一沒錢二沒權,人家憑什麼看上你?

乙:啥?杜十娘還看上窮書生呢。你放心,她會看上你的。

丙:不會吧,我憑什麼讓人家喜歡,不嫌棄?

丁:憑你長得好,有才啊!

……

一顆小小的心臟,一個個孤獨的肉身之中,包藏了多大一個謎啊。這個謎,是他摒棄了全部當下而換來的嗎?或者,他只是用病做幌子,心安理得地去經營內裡那個世界的繁雜和圓滿?

空氣中有微微的寒意,路過的花植上,掛滿晶瑩的露珠。我們亦有顆被包纏住的心吧,在那裡,亦有一個別世界,一個弱小而渴望擺脫孤獨的願望,卻沒有表達的勇氣。此刻,在靠近醫院的地方,他不是病人,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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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指尖 (作家,蘇白傳媒旗下昆德拉傳媒現代印象文化編審)

運營:蘇白傳媒 策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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