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瓷器表面有紋路的，叫做“開片”。分為“大開片”、“小開片”。小片細碎的，叫“魚子紋”；大片稀疏的，叫“牛毛紋”、“柳葉紋”、“蟹爪紋”，都是形容其形狀的。凡是瓷器因年久自然開片者，其釉總似坼而未坼，在若隱若現之間。若為人工開片者，則在瓷胎上豁然顯露。這是二者的根本區別。人為開片始於宋瓷官窯，開片本來是一種缺陷，是胎和釉在燒製過程中，因為收縮、膨脹係數不一致而導致的釉面出現裂痕的現象。在開片作為裝飾手段之前，它算作瓷器的瑕疵，但窯工們卻憑著經驗化腐朽為神奇，燒製出蟹爪紋、鱔血紋等不同紋飾。為了使裂縫著色，與“紫口鐵足”匹配，又用墨汁、茶葉湯等高丹寧含量的液汁，染出了“金絲銀線”的天然意趣，使宋瓷一躍成為中國陶瓷史上殘缺美的頂峰。
我細細鑑賞過宋瓷官窯開片，其紋痕深入到胎骨，裂紋釉中紋路繁密，但從釉面上迎光斜視是看不到裂紋的（因為這些裂紋還未到達釉面已經閉合），所以表面極其冰潤柔滑，應該用手撫摸也沒有一丁點兒糙手感。官窯的開片到底是什麼樣的？肉眼所及，開片千姿百態：有疏有密，有深有淺，縱橫交錯；有的層層而下，有的魚鱗疊合，有的漁網漫撒，有的傾斜交織；有的開片保持著出窯時的透明狀態，未經使用或染色，有的則刻意染色讓紋路更清晰；紋路充滿立體感和層次感，但又絲毫不破壞整體觀感。從宋瓷官窯開始，讓瓷器裂痕成為一種特殊美感，甚至是一種極致美感，其工藝之高超，真是讓人嘖嘖稱奇，倍感神奇。
其實，萬物皆有裂痕。在裂痕上跳舞，這是多麼放逸恣意的生命姿態，如夢幻與音樂一般舒展自由，無所畏懼。想起2016年11月7日去世的民謠傳奇人物，萊昂納德•科恩那句著名歌詞唱的：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透進來的地方。中國民間也說，“十寶九裂，無紋不成玉”。我想模仿這意思，也來寫一個句子：玻璃杯裂開的那一道印痕才最藍最藍。
在我身處的這個現實世界中，四季無聲輪換，時間在其中卻一滴不漏，日夜地兀自空流，流向虛空茫然中。也許有一天，我會發現宇宙有了一道裂縫，甚至佈滿裂紋。記得科學家霍金說，蟲洞就在我們周圍，只是小到人類的肉眼無法看見。宇宙中的萬物都會出現小孔或者裂縫，這種基本規律同樣適用於時間。時間也有著細微的裂縫和空隙。比分子、原子還要小的空隙被稱為量子泡沫，蟲洞就存在於量子泡沫中。有朝一日，人類也許能夠捕獲某一個蟲洞，將它放大到足以使人類甚至宇宙飛船從中穿過。
我想，宇宙的裂縫，就如瓷器中的自然開片，在沒有非常有意追求開片並引以為美時，燒製時出現的開片大多細微，如針如毫，肉眼湊近了才能發現，遠看不明顯，直到後來人們掌握了開裂的規律，才有意識地讓瓷器產生開片，由經驗豐富且老到的工匠操控，通過極其繁雜的燒製工藝，可以在成器之後出現那種渾然天成的開片及裂紋。那麼，宇宙的裂縫，是不是有那麼一天，人類可以解決蟲洞本身不穩定的缺陷（霍金認為，蟲洞本身存在一定的缺陷，原因就是反饋，一旦蟲洞變大，大自然的輻射物便會進入，最終形成一個環路；反饋變得如此強勁，以致最終摧毀蟲洞），讓蟲洞成為穿越第四維的一個可控通道，並且四通八達將我們準確送達，過去未來的某一個特定時間節點？那個裂紋縱橫的宇宙，離我們今天有多遠？誰在蟲洞的入口撐開一道裂縫，使黑暗透進微光，時間密不透風的漿稠質地，在穿越的瞬間，敞開著的四壁，重又閉合圍攏。真想側耳傾聽，宇宙正在某處開裂的細微的“嘶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