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族衰亡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的歷史進程

唐朝 中國歷史 譚凱 政治 手機和訊網 2017-06-16
士族衰亡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的歷史進程

《中古中國門閥大族的消亡》

(美)譚凱 (Nicolas Tackett) 著

胡耀飛 謝宇榮 譯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4月出版

士族衰亡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的歷史進程

——讀《中古中國門閥大族的消亡》

⊙林 頤

就論述中國史骨架即時代劃分這一問題,日本知名學者內藤湖南提出過有名的“三分法”:古代(或稱上古)=太古至秦漢,中世(或稱中古)=後漢至五代,近世=宋代以後。內藤先生的史學研究關注中國內部的階層變遷,重點分析在政治、社會上中古貴族勢力何以衰落,庶民力量何以上升,以及貴族文化的沒落與以新興的庶民階層為主導的新文化(300336,股吧)的蓬勃。

內藤的“三分法”自然多有爭議,而擁躉者也不少。美國伯克利加州大學歷史學者譚凱 (Nicolas Tackett)的《中古中國門閥大族的消亡》,就是在內藤“三分法”的框架基礎之上,聚焦中世向近世轉變的關鍵時點,探析中古門閥士族消亡原因的著述。

從漢到宋,門閥大族上千年門第不衰。比較著名的世家大族,如北方的范陽盧氏、清河崔氏、隴西李氏、滎陽鄭氏,江南的陸氏、張氏、顧氏、周氏,南渡的王謝何庾等。這些家族,一般都有著名人物,如陸氏的陸遜、陸抗、陸機、陸雲、陸贄、陸游、陸秀夫等。

門閥大族的衰落是從社會的流動加快,主要士族群體的流動加快開始的。士族流動加快的原因,一是來自社會動盪對士族的打擊;二是來自士族內部不同區域集團和新舊勢力的矛盾及爭鬥。東晉孫恩盧循之亂、蕭樑侯景之亂和北魏河陰之亂等,無不嚴重打擊了當時的江南士族和代北虜姓這些政治上顯赫的宗族。在隋末農民戰爭期間,以社會底層的庶民及佃戶、部曲、奴僕半賤民為主的農民軍,“得隋官及士族子弟,皆殺之”。唐朝統一政權建立之後,經歷多輪洗牌的士族結構變動必然帶來多重矛盾和衝突。比如,關隴士族雖然處於上層核心地位,但因文化相對落後,其威望就遠不如以崔、盧、李、鄭等為代表的舊族。

譚凱的研究有個巧妙的切入點,即圍繞唐代的墓誌銘展開。考古學家、藝術史家巫鴻在《黃泉下的美術》中曾論述過墓誌傳記的起源,認為這與三、四世紀魏晉時期的一個法令有關。當時的朝廷禁止在墓地中豎立石碑,於是人們只好將石碑轉移到地下,將其和死者一起埋在墓中。這些墓誌因此保存得相當完好。墓誌銘通常開篇追溯死者家族的歷史,隨後敘述墓主人的生平,主要聚焦他的仕宦生涯和公共形象,以華麗的駢體文稱頌其品德和成就,最後以押韻的誄文概述死者功德,表達生者哀思。通過對墓誌銘的歷史研究,譚凱不但可以獲取以上多重信息,還可以通過數據分析的方式,利用數學工具和分佈圖,分析各地的人口結構,包括成婚年齡和死亡年齡、子女數量和遷移信息,並由此推展至精英階層的地理分佈,家族和婚姻網絡等情況。

通過典型樣本,比如柳宗元的遠親柳內則的墓誌的分析,譚凱剖析了唐朝的門閥觀念。例如河東柳氏,表示來自河東的柳氏家族,並不意味著他卜居於茲,而是表達一種久遠的家族身份的認同。郡望是社會意義上的而非地理意義上的概念。博陵崔氏、趙郡李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郡望意味著“精英家族祖籍所在的郡”,意味著大族崇高地位的持續不衰。這些大族通過聯姻,構建了牢固的人際網絡,“外人”很難打進他們那個封閉的圈子。《新唐書》記載,唐文宗欲嫁真源、臨真兩公主於士族,不意應徵者寥寥。文宗大為感嘆:“民間修婚姻,不計官品而尚閥閱,我家二百年天子,顧不及崔盧耶?”由此可見,在影響士族地位變化的要素中,崇尚郡望、婚姻的意識觀念變化最慢。

在解釋歷史上那些聲威顯赫的大族失勢的原因時,學者普遍認為是科舉制度興起所致。譚凱反駁了這種觀點。據他的分析,唐代仕途蔭舉與科舉雙途並進,門閥大族嚴密地把持了前者,即便是後者,因為士族向來有文化教育的傳統,庶族通常也是很難躋身其中的。根據陸威儀在《哈佛中國史》中的研究,唐朝時僅有10%的官員是通過科舉選拔出來的。譚凱的數據收集,官職的鏈條式圖樣,更加直觀地確認了仕宦與身份之間的聯繫。武則天為了與反對她的高門大族的力量抗衡,設置了大量新官職,並且運用進士科考試作為獲得高官的特許途徑。曾經一度改變了士庶的力量對比,但這並沒能動搖門閥的力量。很快,門閥士族就隨著李氏王族的統治而回歸。譚凱認為,被視為歷史轉折點的“安史之亂”實際上也沒能撼動士族,因為後來軍權藩鎮仍控制在大族手中。只是在唐末的黃巢起義摧枯拉朽、風捲殘雲的平民力量的崛起之後,才使得整個精英網絡肉體上被消滅,由此徹底刨掉了大族的根系,原有的文化世界相應崩潰。

我國古代的門閥大族自後漢時興起,經過三國六朝,一直到唐末,幾百年盤根錯節,從興起、發展到消亡,必然有一個漫長的過程。譚凱在寫作本書的過程中,屢次提到美國伯克利加州大學歷史系教授、著名漢學家姜士彬(David G. Johnson)的《中古中國的寡頭政治》。筆者參閱該書,發現姜士彬對門閥大族的發展也有數據統計。姜士彬推論,東晉時期最高級官員出自大族所佔比例的平均值接近75%,西晉、南朝和隋代最高時則接近74%,而北魏、西魏和北周都超過了75%,東魏北齊的比例則在60%左右,唐朝初期降至56.4%,後期則為62.3%。而在北宋的第一個世紀裡,宰相來自這個大族群體的比例只有大概2.5%,宋代的40名宰相,有22名明確和唐代大族毫無關係。顯然,唐、宋之間統治階層在這方面的確發生了劇烈的變化。譚凱的研究和姜士彬異曲同工,在史學的承襲上則為內藤湖南的“三分法”提供了依據。不過,筆者認為譚凱的論證仍存在一些解釋不周之處。

譚凱在第二章“權力的地理”中,通過分析“洛陽或長安精英在地方的住宅分佈圖”和葬地分佈圖等,肯定了國家精英、高官權臣雲聚京城的情況,也談到了因此帶來的房產價格上升而導致的周邊衛星城的興起,以及由京城向任命地持續而緩慢的遷徙。但他對另外幾種形式的人口流動的論述不足。比如,唐代的科舉僅在京城舉行,士族子弟欲為官者,只能集中在京城以求發展。《通典》曰:“里閭無豪族,井邑無衣冠,人不土著,萃處京畿。”這正說明了科舉制度的巨大吸引力,它首先是在士族內部的上、下階層中引發了流動,繼而擴展,終使人們意識到打破階層固化,以及超越門第聲望的賢能政治的好處。人口聚居的後果,迫使那些財力不足的京城世家不得不遷出京城,促進了地域間的家族流動。當時還出現了高等士族嫁女賣婚的現象。《唐會要卷》記載唐太宗言:“販鬻婚姻,是無禮也;依託富貴,是無恥也。”所以,士族的家庭、婚姻網絡並不像譚凱所說的那麼嚴密。墓誌銘的一大問題,就是諛辭滿篇而絕不提半點醜話、壞話,這是研究者必須萬分小心的,因此,某些論斷還需要別的材料佐證。

另外,唐玄宗天寶年間就暴露了嚴重的土地兼併問題,“安史之亂”則進一步造成流民的泛濫,譚凱看到了軍權的更迭,但對流民現象卻一筆帶過。世家大族遷徙奔逃,重建秩序,軍事力量興起,加劇了唐末的社會動盪,失去土地的農民流居他鄉,宗族組織的凝聚力必然大大削弱。安史之亂後,唐德宗推行兩稅法以代替均田制和租庸調製,規定“戶無主客,以居者為簿;人無丁中,以貧富為差”,實質上就是以貧富差別取代門第差別,這促使了大家族的瓦解和宗族成員以小家庭為單位的遷徙。唐末農民起義其實就是這些社會危機積累、爆發的後果。黃巢的最後一擊,“凌辱衣冠,屠殘士庶”,燒燬了作為憑證的官私譜牒,終致士庶界限泯滅。

歐陽修撰《新唐書》,對士族衰落的過程有過總結。歐陽修從“胡醜亂華,百宗蕩析,士去墳墓,子孫猶挾系錄,以示所承,而代閥顯者,至賣昏求財,汨喪廉恥”談到門閥制度的弊病,接著說到唐朝時的情形,“唐初流弊仍甚,天子屢抑不為衰。至中葉,風教又薄,譜錄都廢。公靡常產之拘,士亡舊德之傳”,然後舉例大族的社會地位之崇高,“言李悉出隴西,言劉悉出彭城”,感嘆其對中國歷史的深遠影響,“悠悠世祚,訖無考按,冠冕皁隸,混為一區,可太息哉!”這段論述可謂十分恰當。譚凱分析中古中國門閥大族的消亡時,注意了墓葬資料的靜態顯示,但動態趨勢觀察似乎不夠。無疑,他提供的方法論是有價值的。正文之後附錄了“配套數據庫的使用方法”、“估算晚唐京城精英的總量”、“九世紀出土墓誌的來源”等數據資料,這是他對中古歷史的重要貢獻,或能開拓學界更有深度、廣度的相關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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