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的追問:是誰偷走了我的睡眠?

半島記者 付曉曉 實習生 遲珺怡

枕上的追問:是誰偷走了我的睡眠?


好好睡一覺,變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失眠的人在深夜裡與黑暗對視,輾轉反側;晚睡的人守在電子屏的藍光前,不肯入眠。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睡眠不再是順理成章的小事,它幾乎困擾了每一個人。

3月21日是第19個“世界睡眠日”,我們不妨說一說關於睡眠的故事——

一個人失眠,全世界失眠

凌晨四點的城市是什麼樣子?吳寧極少見到,卻經常聽到,在那些失眠的日子——

外面有摩托車發動機在響,是樓下一位住戶要出門打工了,無論冬夏,他總是在四點出門。街道也開始甦醒,有汽車開過去了,有行人走過來了,有風聲,有蟲鳴。由夜入晝,聲音比光亮先到。住在一間臨街的房子,吳寧把這些聲音聽得真切。

她懷疑這座城市不曾真正睡去,角角落落中藏著無數像她一樣的未眠人。“一個人失眠,全世界失眠。”她反覆想到這句歌詞,偶爾能感到安慰。

熟悉吳寧的人都知道她是個“夜貓子”,從學生時代到工作以後,她很少在晚上12點之前睡覺,常常磨蹭到凌晨一點才能有一絲睡意。有時她和朋友聊天到深夜,所有人都會在互道晚安時提醒她,“別睡太晚,早點兒休息。”但她做不到。

吳寧自嘲是一個百分百標準“睡渣”,晚睡、入睡難、易失眠、多夢,同時困擾著她,她很少有睡得好的時候。她喜歡在晚上做事情,把白天延長,有偷時間的快感。她也喜歡在晚上想事情,睡前習慣進行掘地三尺一般的反思,常常把自己弄得心煩意亂。

對事業單位的工作感到厭倦,想辭職又不敢,未婚……這是28歲的吳寧現階段煩惱的理由。

大三學生小劉去年進入一家視頻製作公司實習,學業和工作的雙重負擔之下,他開始頻繁失眠。晚上11點,洗漱完畢,打開助眠香薰,小劉在床上躺下來,帶著一種“摸獎”的心情等待睡意來臨。通常要到凌晨兩點,小劉才能慢慢睡著。實在睡不著,乾脆起來工作,熬個通宵。

小劉原本就是晚睡一族。高中時學習壓力太大,他經常刷題到凌晨兩點,六點起床去學校,每天喝三杯咖啡保持清醒。擰緊的發條鬆不下來,上大學之後,他已經無法再輕鬆入睡。

失眠的夜裡,小劉覺得自己有些神經質,會無限放大那些煩擾到他的細節。“身體過敏很嚴重,是塵蟎過敏。心裡也有點過敏,一點事在我這裡就要靠到死亡邊緣了。”還有一些延續已久的麻煩長期困擾著小劉,比如處理了好幾年依然破裂的家庭關係。如果知道父母又吵架了,他必將再次度過一個痛苦的不眠夜。對小劉來說,失眠的痛苦無異於“一種精神上的折磨”。

鄧安剛剛邁進不惑之年,身處家庭和工作的夾縫之間,缺覺早已成為她生活的常態。她一直睡得晚起得早,睡眠很輕,容易驚醒,這和她的職業不無關係。鄧安在一家報社做了12年夜班編輯,下午上班,次日凌晨下班,這幾年才轉到白班崗位。

凌晨一點做完工作,回家,再簡單收拾,鄧安一般到三點才能睡下。早上六七點左右,丈夫和孩子要起床去上班、上學,她也跟著醒,有時要送孩子去學校,只能回來補個回籠覺。醒了就很難再入睡,即便很困也睡不著,鄧安的失眠發生在睡眠的後半段。剛上白班時,睡眠固執地沿襲原來的時間表,她要用三四個小時的睡眠去應對一整個白天的工作,非常疲憊。

周誠在2015年經歷了一場睡眠“麻煩”,長達兩三個月時間,他要麼加班沒時間睡,要麼失眠。當時他面臨兩難選擇,留在上海創業,或者回山東老家和相戀多年的女朋友完婚。他在深夜翻來覆去地想,下不了決心。

後來他回了山東,連續性失眠不治而愈,但睡眠仍有不少開小差的時候。三十而立,作為家裡主要的經濟支柱,作為兩個孩子的父親,他並沒有太多喘息和安眠的機會。

焦慮、恐懼與惡性循環

在失眠門診,主任醫師高安民見過太多睡不著的人。2007年,青島市精神衛生中心在島城首開失眠門診,12年來,幫病人睡個好覺成為高安民的頭等心願。

高安民一上午的規定接診量是35個,事實上這永遠不夠,每次都要加號。失眠門診剛設立那幾年,稱得上冷清,如今全然是另一種情景,超乎高安民的想象:“一方面是就診人數持續快速增長,另一方面是就診群體的年輕化,老人生理機能退化、中年人處在更年期等特殊年齡段都容易失眠,但是現在年輕人生活和壓力越來越大,也開始出現這些問題。”

醫學上界定的失眠症與我們日常所說的失眠並不完全等同。高安民說,如果存在入睡困難、睡眠維持困難(睡著後頻繁醒來再難睡著)、早醒或深睡眠時間較短的情況,一週連續發生三次以上、連續發生三個月以上,造成精力、體力和注意力下降等問題,則可初步界定為失眠症。

睡眠醫學涉及多個學科領域,造成失眠的可能是身體問題,需要耳鼻喉、口腔、神經內科等科室的診斷,也可能是精神和心理問題。高安民專注於後者。

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失眠的理由。有人因為重大事件的衝擊造成失眠,有人因為生活壓力失眠,也有人因為無法適應身體的急速變化失眠,而每個人的失眠都對應著別人無法體會的痛苦。

一位病人吃下50多片安眠藥還是睡不著,帶著近乎絕望的心情走進失眠門診。一位病人完全失去了“睡眠感”,明明睡著了,卻覺得自己沒有睡,像是陷入了關於睡眠的幻覺。還有一位病人,一到夜裡聽覺就格外敏銳,一丁點聲響就能驚醒,聲稱自己連根針掉地上也能聽見。

在接診難以計數的病人後,高安民發現,當人們面對失眠,潛藏在痛苦背後的是一種更幽深隱蔽的心理:對睡眠的焦慮和對失眠的恐懼。

“你越想睡著,越睡不著,形成惡性循環,你的失眠問題也會因此越來越嚴重。”高安民觀察到,不少病人喜歡誇大病情。“有一位病人說,我連續八天沒睡過覺,這在醫學上是不可能的,這樣早垮掉了。我還接診過一位老先生,說自己已經連續失眠四五十年了,對此我也是存疑的。實際上,我們用睡眠監測儀對他們進行監測發現,他們的睡眠質量其實沒有特別差。”

高安民理解這種誇大,病人對失眠太恐懼,對好好睡一覺太渴望了,急於尋求醫生的幫助。

嚴格意義上說,吳寧算不上有失眠症,但不定時出現的失眠足以讓她對睡眠焦慮、失眠恐懼有深刻體會。睡前,她心裡永遠是不踏實的,擔心失眠、睡不好,擔心睡得太晚、早上不能按時醒來。而擔心的事情常常會發生。

如果躺下半個多小時還是沒有睡意,吳寧知道,她大概又要失眠了。這時候,她喜歡計算時間:8點起床,如果兩點睡著,能睡6個小時,如果3點睡著,能睡5個小時……好像能在這種看似無用的計算中,收穫一些掌控感。

吳寧是個非常敏感的人,她能明確感知到自己的恐懼。失眠最嚴重的時候,她一直清醒到天亮,整個人躺在床上輕飄飄的,腦子裡一團亂麻。“感覺身體的某一塊兒要壞掉了”,這是她恐懼的來源。

一屏藍光,照進最深的夜

漫漫長夜,除了睡不著的人,還活躍著一些不想睡的人。

在2019國民健康發展大會上,丁香醫生與健康報移動健康研究院發佈的《2019國民健康洞察報告》指出,八成被調查者受睡眠問題困擾。年輕人比老年人面臨更加嚴重的睡眠問題,84%的90後存在睡眠困擾,90後也被稱為最“缺覺”的一代。

在晚睡一族中,年輕人佔據絕對主流,“晚睡強迫症”“晚睡拖延症”像流行病毒一樣侵襲著他們。中國醫師協會睡眠醫學專業委員會發布的《2018年中國睡眠指數報告》顯示,3/4的90後是在晚上11點後入睡,1/3是在凌晨1點入睡,晚睡晚起、晚睡早起型作息佔到六成以上,能獲得安逸舒適睡眠和甜美睡眠的不到兩成。

究其原因,除了生活和工作壓力影響外,智能手機等電子產品被視為推遲90後入睡時間、降低睡眠質量的最大幫凶。有研究表明,以智能手機為代表的發光屏電子設備會影響我們的睡眠。電子設備所發射的藍光,會抑制有促進睡眠作用的褪黑素,使褪黑素的分泌週期發生相位遷移,增加人的警覺度,進而影響睡眠。

“再這樣熬下去我就要猝死了。”小陳雖然嘴上這樣嘟囔,卻從未付諸行動去改變熬夜的習慣。她其實根本不想改,“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開心就行。”

小陳今年上大三,是個“手機控”。在室友都進入沉沉夢鄉時,只有她的床頭依然亮著一束光。她正抱著手機看小說,或者看綜藝視頻。

晚睡習慣早就養成了。小陳從初中開始住校,一個寢室十幾個人,晚上熄燈後有打著手電筒學習的,也有玩手機的,受這種氛圍影響,小陳也睡得很晚。到了高中,智能手機更加普及,小陳也迷戀上了玩手機。“最誇張的時候,我玩手機玩到凌晨5點,6點再起來參加跑操,想想那時候好厲害呀,睡那麼晚還能起那麼早。”

上了大學,學業負擔輕鬆了不少,小陳繼續放飛自我。“其實我晚上10點半睡覺都能睡得著,但就是不想睡。有時候的確是因為小說好看,想看完,大多數時候純粹是因為不想睡。”不過,小陳學習成績一直很好,身體素質也不錯,並沒有覺得熬夜玩手機有什麼問題。

樑靖沒有小陳這麼灑脫,她一邊熬著夜,一邊反覆想著如何戒掉熬夜。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她甚至對自己的習慣性熬夜感到費解,“別人晚上可能出去玩回家晚,晚睡很正常。像我這種單蹦兒一個沒啥事兒,下班就回家,怎麼就睡那麼晚?”

每天晚上12點以後睡,早上7點多起床,然後坐公交車去單位,樑靖從來都來不及吃早飯。她是一名公務員,工作不開心,“喪是日常狀態”,低落的情緒從每一個沒睡夠的早上開始。

這是樑靖工作的第三年,朋友們都不在身邊,工作之外的時間只能獨來獨往,她感覺自己快要失去面對面交流的能力了。下班後,她喜歡埋頭看小說,“只看那些不廢腦子的網絡小說,有時候一部看完了,也得再找出另一部新的看會兒再睡覺,即使已經睜不開眼了。”或者,她就在床上躺平,捧著手機一集一集地追劇,“可能生活中缺少交際,需要故事來調劑?”

樑靖覺得自己一直缺乏改變現狀的能力和勇氣,大到不太滿意的工作,小到想改而改不掉的晚睡習慣。但是每當看到越來越少的頭髮,她都免不了一陣揪心,“晚睡,還是要想辦法戒。”

掙扎、抵抗或握手言和

每個失眠者、晚睡者都有一部與睡眠作戰的血淚史。可能更多時候,這場戰役以失敗告終。

吳寧嘗試過晚上出去跑步,讓自己累到睡著,但是運動後反而更興奮。嘗試過晚上11點之後關掉手機,但是躺在床上放空照樣清醒。也嘗試過下載助眠APP,聽著白噪音、安眠曲入睡,毫無作用。

鄧安的入睡時間是一點一點地提前,花了幾年時間,她終於能在零點前睡著了。她也習慣了白班的節奏,感受到了“迎著早上的陽光去上班的幸福”。她嘗試過睡前看書、做瑜伽,收效甚微,最後在練字中找到了最佳方式,“可能因為練字是一種重複的、機械式的活動,大腦不必思考。”

對於已經上升為失眠症的失眠,高安民認為,安定類藥物和非安定類鎮靜劑仍然是比較好的治療手段,“不能依賴用藥,也不必有用藥恐懼,它沒有那麼可怕。”但是,高安民更想告訴每一個失眠者、晚睡者的是,“儘管睡眠很重要,但也不用看得過於重要,不要焦慮,不要恐懼,平和地去看待它。如果失眠了、晚睡了,就接受它,大腦會慢慢調整。”

與其掙扎、抵抗,不如和自己的睡眠問題握手言和。樂觀的人,甚至願意把這個過程當作成長。

周誠原以為自己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留在上海,他可以在事業上大展宏圖,回到山東,可以順順當當結婚生子,擁有幸福美滿的家庭,但要犧牲事業。失眠時,經過一次次的自我剖析,他發現自己更想要後者。“真正面臨選擇我才知道,我其實是一個沒太有進取心的人,家庭觀念更重。”

小劉要面對的事情越來越多了,他正在準備出國,既要實習,又要上課、學雅思,還要學開車,再加上一週三次健身,“家裡的事情也煩得很,現在很喪……”看上去,他的睡眠問題到了不得不解決的時候。

與失眠纏鬥已久,小劉似乎慢慢想通了,“失眠、晚睡這種東西,我不知道如何去攻克它,不如不去想它。甚至包括以後的各種事情,不如不去想。人自身有調節功能,活著就好。”

樑靖近幾年裡痴迷於寫手賬,把夜晚的很大一部分時間用在了這上面。她記錄自己每天的日程、遭遇和心情,給這一天時光一個美好的結束。她不知道何時能改掉晚睡的習慣,但在她的手賬裡,光陰經過時的軌跡無比清晰,那也是她成長的印記。找到因,就能找到果。

也許她有能力掌控一些什麼東西,比如作息習慣,比如工作。她相信,生活秩序總會慢慢變好的。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名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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