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亂彈之沈從文
作者：李立榮
張充和挽沈先生的對聯 人說嵌語是——從文讓人
張充和（1914—2015），淮軍主將、兩廣總督署直隸總督張樹聲的曾孫女，蘇州教育家張武齡的四女，大作家沈從文的夫人張兆和的親妹妹。被稱為民國最後一位才女。
張充和
沈從文先生說——不管是故事還是人生，一切都應當美一點。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像沈先生追求的那麼純粹，又創造的那麼完美的卻是少之又少。沈先生是上天賜予人間的一個創造美的精靈，所以，他的一生都在為把故事和人生裝點得儘量的美而追求著，從《邊城》里美麗的故事中映射出了美麗的人生，在《花花邊邊罈罈罐罐》里美麗的人生中講述著美麗的故事。這美啊！美的美輪美奐，但在沈先生心中也許有著說不盡的無奈，在旁觀者的眼裡也許是看不完的悽美。
沈從文（1902～1988） 草書 蘇軾望江南詞
1980年作
紙本 畫心
識文：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寒食後，酒醒半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待酒趁年華。
款識： 沈從文習字時年七十八歲。
鈐印：從文（朱） 鳳皇沈從文（朱）
1948年，郭沫若在香港發表《斥反動文藝》一文，給沈先生扣上“一直有意識的作為反動派而活動”的帽子，將其定性為“桃紅色”的反不動作家。後來，北平解放前夕，貼出了抄《斥反動文藝》的大字報，並在教學樓掛出了“倒新月派、現代評論派、第三條路線的沈從文”的大幅標語。巨大的壓力使得沈先生竟至於一度精神錯亂，欲割腕自盡。他被迫離開了文壇，被安排到中國歷史博物館，從事文物、工藝美術圖案及非物質文化史的研究工作。從此，他像一個被邊緣化的人，不被人記起……
沈從文（1902～1988） 草書 蘇軾詞
1980年作
紙本 畫心
識文： 山下蘭葉短浸溪，鬆間沙路淨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
款識： 東坡詞。沈從文習字時年七十八。
鈐印：從文（朱） 鳳皇沈從文（朱）
我不想責難那些曾經掌控政治話語權和文化話語權的人，我寧可唯心的相信他們是上天安排的一隻邪惡之手來操控沈先生的生活之旅，所以，我就唯心覺得沈先生生活的軌跡之變是上天的安排、是他命裡註定的。這麼想也符合沈先生對於故事、人生的美的嚮往。因為，只有儘量的把那些不好的人和事往好處想，自己才能過的不是那麼痛苦，才能享受人生顛簸中的美麗。雖然沈先生的妻妹張充和說：“有人說沈從文不寫小說，太可惜！我以為他如不寫文物考古方面，那才可惜。”但我還是堅持我的唯心的觀點，我覺得這不是誰可惜不可惜的問題，因為，誰也左右、改變不了自己或別人的命數。
沈從文（1902～1988）草書 王觀詞卜算子·曹植五言詩
紙本 畫心
識文： 1. 水是眼波明，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才始歸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2. 心悲動我神，棄置莫復陳。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恩愛苟無雲，在遠分日親。何必同衾，然後展殷勤。憂思成疾疢，無乃兒女仁。倉卒骨肉情，能不懷苦辛。陳留王別白馬王彪之一。
款識： 上官碧書王觀卜算子。
鈐印：鳳凰沈從文（朱）
曾經看過一副對聯，內容是：萬事最難稱意，一生怎奈多情。這話說得真好，很辨證也很唯物——原來“最難稱意”卻是因了“怎奈多情”。一提到情字，很多人往往會往一些骯髒齷齪的事上想，我卻覺得只要那情用的真，在哪都是聖潔可敬的。沈先生當年在追求他的妻子張兆和的時候，信裡竟然這麼寫（具體內容不記得了，大概意思是）——我不但要擁有你的靈魂，而且要佔有你的身體。誰能說在愛的世界裡靈魂就高尚，身體就齷齪，重要的是那個情用的真不真。那麼情如何又如何真呢？柳泉居士說：“痴者為文文必工，痴者為技技必良。”也許只有到了痴的境地才算的真，也只有到了真的境地才會生出不一樣的美，我以為沈先生不但為情真，而且為文真，更而事事真。所以在他遊走的領域裡，每一轉身都能生出“巧笑倩兮”動人的華麗的美來。
沈從文（1902～1988） 草書 如夢令
紙本 畫心
識文： 1. 遙夜亭亭如水，風緊驛亭深閉。夢破亂窺燈，霜送曉寒侵被。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如夢令。上官碧書。
2.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餘哀。借問嘆者誰？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獨棲。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江干遠樹浮，天末孤煙起。 江天自如合，煙樹還相似。滄流未可源，高颿去何已。
鈐印：鳳凰沈從文（朱）
沈從文，學名嶽煥，別名崇文，室名小小窄而黴齋、芸廬、微齋，湖南鳳凰人。著名作家。1928年與丁玲等在上海組織紅黑出版社，出版《紅黑》月刊。歷任《大公報》副刊編輯，西南聯大教職，北京大學教授。建國後任職中國歷史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研究員。著有《中國曆代服飾研究》等百多種。
汪曾祺先生寫到沈先生時這樣說：“湘西有少數民族血統的人大都有一股蠻勁、狠勁，做什麼都要做出個名堂來。”我也曾經看到過一篇寫沈先生的文字，作者忘了、具體內容也不清楚，意思好像是沈先生十八歲獨自一人“北漂”時，當火車駛進北平站時沈先生在心中喊道：“北平，我來征服你了！”看來，沈先生的真，天生的就充盈的湧動在他的血脈裡。
沈從文（1902～1988） 草書 唐詩
紙本 畫心
識文： 故園渺何處？歸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齋聞雁來。孤雲將野鶴，豈向人間住! 莫買沃洲山，時人已知處。別愁復兼雨，別淚還如霰。寄言海上雲，千里長相見。北伐雖全趙，東歸不王秦。空歌拔山力，羞作渡江人。遙知郡齋夜，凍雪封松竹。時有山僧來，懸燈獨自宿。淨掃黃金階，飛霜皎如雪。下簾彈箜篌，不忍見秋月。柳葉遍寒塘，曉霜凝高閣。累日此流連，別來成寂寞。楓林已愁暮，楚水復堪悲。別後冷山月，清猿無斷時。
鈐印：從文（白）
那麼沈先生對與書法又是什麼樣的態度呢？他曾有過這樣的一段文字述說：“差弁房中牆上掛滿了大槍小槍，我房間中卻貼滿了自寫的字。每個視線所及的角隅，我還貼了些小小字條，上面這樣寫著：‘勝過鍾王，壓倒曾李’。因為那時節我知道寫字出名的，死了的有鍾王兩人，活著卻有曾農髯和李梅庵。我以為只要趕過了他們，一定就可‘獨霸一世’了。”看來，早年的沈先生是有過要用書法“獨霸一世”的壯志的，當然了，目標也是很宏大的“勝過鍾王，壓倒曾李”，確實有一股子蠻勁和狠勁，想來於此先生也一定時下了真功夫的，要不然後來也不會贏得一片叫好聲，作家荒蕪在一首裡這樣寫道：“對客揮毫小小齋，風流章草出新裁。可憐一管七分筆，寫出蘭亭醉本來。”呵呵，作家就是會含蓄、懂褒揚——寫出蘭亭醉本來，沈先生是真的在蘭亭之外另開新貌了。
沈從文（1902～1988） 草書 唐詩四首
紙本 畫心
識文： 家本清河住五城，須憑弓箭得功名。等閒飛鞚秋原上，獨向寒雲試射聲。炎炎夏日滿天時，桐葉交加覆玉墀。 向晚移鐙上銀簟，叢叢綠鬢坐彈棋。獵馬千行雁度霜（雙），燕然山下碧油幢。傳聲漠北單于破，火照旌旗夜受降。朔雪飄飄開雁門，平沙歷亂轉蓬根。功名恥計擒生聲，直斬樓蘭報國恩。
鈐印：從文（朱）
沈先生的書法，主要以章草為能，在同時代的作家裡可稱翹楚，不論書體單論形貌，我覺得先生比魯迅寫的靈動而不輸於厚重；比矛盾寫的厚重而不輸於靈動；比老舍寫的瀟灑；比郭沫若寫的乾淨，總的感覺套用舊辭就是——細勁入骨，瀟灑出塵。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寫出了對書法美的認知與感悟，表達的是一顆赤子之心對於傳統文化的愛惜與崇敬。他不逞才、不顯能，才能卻無處不在、無時不顯，這才是真正書法的可貴，可貴在她只是一箇中國文人的生活之一種。
據說，沈先生給這個世界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好說的。”是啊！先生累了，他要休息。留下了那麼多的美，足夠後人體味、品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