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聞一多與沈從文,到康德與福柯 大師們上課點名嗎?

西南聯大中文系的青年教師們。左起朱自清、羅庸、羅常培、聞一多、王力。(1944年攝)

"從聞一多與沈從文,到康德與福柯 大師們上課點名嗎?

西南聯大中文系的青年教師們。左起朱自清、羅庸、羅常培、聞一多、王力。(1944年攝)

從聞一多與沈從文,到康德與福柯 大師們上課點名嗎?

法國哲學家福柯的課堂人滿為患。

學院是知識生產的策源地,是文章專著的孵化所,也是青年才俊活躍的文化場。新京報“學院觀察系列”關注中國人文知識界的生態、研究與日常,將學院那些事付諸筆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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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工作那會兒,年輕氣盛,每學期上第一堂課,必定會略帶挑釁地說:這門課我不點名,來不來隨便!我自認為這是欲擒故縱的招數,但效果往往很差。隨著日子一週周過去,來上課的人數慢慢減少,我也無法收回原來的話開始點名。雖然外在裝作無所謂的表情,但內心也會後悔自己自負的無知或無知的自負。

我想學生的缺課或也多是因為現實的困難。比如,奉賢海邊的冬天特別冷,每年冬天我去上課,都會被凍出重感冒來。老舍先生說,“能在青島住過一冬的,就有修仙的資格”,奉賢怕是也不差多少。

又比如,我們今日的大學往往是校園太大、校區太多,上個課,南征北戰,堪比長征。這種情形也有先例,如民國時期聖約翰大學的校園橫跨蘇州河,學生要擺渡過河上課,一天要來回擺渡五六次,你說他能不遲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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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強調佛系生活,老師忙,學生更忙,點名和應名,都需要一些合適的技巧和心態。錢穆在《師友雜憶》中提到孟森先生,點名時十分平和:

心史是一好好先生,心氣和易。所任明清史,講義寫得太詳密,上堂無多話講,學生缺席,只少數人在堂上,遇點名時輪流應到。心史說,今天講堂座上人不多,但點名卻都到了,仍自講述不輟。學生傳為談資。

由此看來,點名其實不能叫點名,而應該叫點頭。因為有頭未到而名到者。正是因為學生層出不窮的花樣,現在各個學校也都在不斷地升道防魔。刷卡已經很落後了,有通過指紋來“點指頭”的,據說北京某高校還採用了“刷臉”技術。我看目前最狠的手段是“點手機”,老師在教室門口為每個學生準備一個小口袋,學生上課時把手機放在各自的袋子中。手機現在是學生們的命根子,須臾不能離,放下手機,立地成野人。哪有人到而手機不到,或者手機到而人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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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很多老師都是不點名的。就像錢穆先生當年在北師大講秦漢史,二百餘人的大教室很早就被擠滿,走廊裡也都是學生,水洩不通,錢穆先生竟無路登講臺,於是只能跳上學生的課桌,踩著桌子才勉強走上了講臺。記得當年在復旦讀書時,著名的三一零八教室,常有大師光顧,座位是根本佔不到的,能擠進教室就屬幸運,有時候只能隔窗擠進去一個腦袋。運氣差的時候就架在走廊裡聽,有種隔牆有耳的感覺。

如此看來,學生缺不缺課,關鍵還在於老師,同一個學生,可能喜歡某甲的課,但不喜歡某乙的課,汪曾祺先生可謂典型的代表。汪曾祺在西南聯大讀中文系,但不喜歡系主任朱自清先生的課,朱先生上課愛點名,嚴厲刻板,作業太多,汪曾祺於是經常逃課去泡茶館或圖書館。

但汪曾祺喜歡聞一多先生的課,聞一多是具有詩人氣質的大學者,性情自由放曠,一上課,“聞先生點燃菸斗,我們能抽菸的也點著了煙(聞先生的課可以抽菸的),聞先生打開筆記,開講:‘痛飲酒,熟讀《離騷》,乃可以為名士。’”他也真是名士做派。聞一多上課從不點名,課講得極其精彩,吸引許多粉絲慕名而來:

聞先生教古代神話,非常“叫座”。不單是中文系的、文學院的學生來聽講,連理學院、工學院的同學也來聽。工學院在拓東路,文學院在大西門,聽一堂課得穿過整整一座昆明城。聞先生講課“圖文並茂”。他用整張的毛邊紙墨畫出伏羲、女媧的各種畫像,用按釘釘在黑板上,口講指畫,有聲有色,條理嚴密,文采斐然,高低抑揚,引人入勝。聞先生是一個好演員。(汪曾祺《聞一多先生上課》)

汪曾祺更喜歡的老師是沈從文先生,這是影響其一生的恩師。沈從文上課也不點名,而且他“不長於講課,而善於談天”。

他幾次談及玉龍雪山的杜鵑花有多大,某處高山絕頂上有一戶人家,——就是這樣一戶!他談某一位老先生養了二十隻貓。談一位研究東方哲學的先生跑警報時帶了一隻小皮箱,皮箱裡沒有金銀財寶,裝的是一個聰明女人寫給他的信。談徐志摩上課時帶了一個很大的煙臺蘋果,一邊吃,一邊講,還說:“中國東西並不都比外國的差,煙臺蘋果就很好!”談樑思成在一座塔上測繪內部結構,差一點從塔上掉下去。談林徽因發著高燒,還躺在客廳裡和客人談文藝。他談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嶽霖。金先生終生未娶,長期獨身。他養了一隻大斗雞。這雞能把脖子伸到桌上來,和金先生一起吃飯。他到外蒐羅大石榴、大梨。買到大的,就拿去和同事的孩子的比,比輸了,就把大梨、大石榴送給小朋友,他再去買!(汪曾祺《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

這樣的談天,別說穿越半個昆明城,哪怕是穿越半個中國,半個地球(有錢的話),也是值得的,老師自然是不用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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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些老師,不但不點名,反而不希望過多的學生去聽。法國思想家福柯43歲被選為法蘭西學院“思想史體系”教席,從1970年12月到1984年6月去世,他一直在法蘭西學院授課。他的課堂因思想性和個人魅力,在當時極受歡迎,聽課者除了學生,還不乏學者、教授、社會人士以及慕名而來的外國人,以至於“人滿為患,竟然到了擁堵的地步”。當時有記者描寫了福柯課堂的氣氛:

當福柯快速走入教室,雷厲風行,就像某人一頭扎入水裡,他擠過人群,坐到椅子上,推開錄音機,放下講稿,脫下外套,打開臺燈開始講課,一秒也不耽誤。擴音器傳出響亮、有力的聲音,這是大廳裡唯一的現代工具,從仿大理石的燈罩發出的光使教室不太明亮。教室有300個座位,擠了500人,沒有一點空地……

福柯當然不用點名,他反而一直抱怨課堂的人數太多,影響到了和聽眾的距離和課堂的效果,以至於他希望通過調整上課時間(從下午17:45改為上午9:30)來減少人數:

按我昨天收到的一封信的說法,大學生已不再在九點半以前起床了。你們會說這仍然不是一個很公平的挑選標準:起床的和不起床的。但不是這一個就是那一個,終究有一個標準。

這對如今許多隻嫌粉絲不多、只嫌出鏡率不高的“大師”、“名師”們來說,簡直是匪夷所思。福柯理想的課堂是有真正的交流,而人數太多,就無法實現互動,讓課堂變成了單向的表演:

有幾次,當課講得不太好時,不需要太多,只需一個問題就可以重新改變狀況。但是這樣的問題從沒有出現過。在法國,群體效應使一切真正的探討變得不可能。因為沒有反饋渠道,授課被戲劇化了。我和那裡的人們是表演者或雜技演員與觀眾的關係。當我講話完畢,就有一種完全的孤獨感……

這種“孤獨感”想必許多老師都有過,譬如我自己,課堂講授的多是文學理論、美學理論等之類枯燥乏味的課,遇到要講什麼結構與解構、語言與言語、存在與本體、言意之辨之類連自己都半懂不懂的內容時,如果此刻恰好與學生苦澀又無助的眼神相對,我的腦海就會反覆滾動起卡森·麥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在《心是孤獨的獵手》中寫的一段文字,那是啞巴辛格的一段內心獨白:

如果用嘴巴與人交談,從對方臉上茫然的表情中,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想必就像動物的聲音,或者自己的言語中有某種令人討厭的東西。對他來說,努力用嘴說話是痛苦的……

其實,老師們之所以不願意點名,除了或真或假的自信外,可能是因為還在固執地守持著“只聞來學,未聞往教”的古訓,不願自降身價罷了。不點名,內心還是希望學生來聽課的。“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是老師們最為虛榮又虛無的白日夢。其實,英才未必能得;得到英才,你也未必能教。但老師們應該都多少有點貨色,加上“好為人師”的虛榮,一段輕鬆的講述,可能需要燃燈枯坐好幾個通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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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多願不切實際地追求理想狀態,理想的教和學的環境,或許應該是自由和寬容的。老師願意教,學生願意學,就像幾被描畫為“學術理想國”的西南聯大。如何兆武先生回憶的那樣:

沒有任何組織紀律,沒有點名,沒有排隊唱歌,也不用呼口號。早上睡覺沒人催你起來,晚上什麼時候躺下也沒人管,幾天不上課沒人管,甚至人不見了也沒有人過問,個人行為絕對自由。……那幾年生活最美好的就是自由,無論幹什麼都憑自己的興趣,看什麼,聽什麼,怎麼想都沒有人干涉……

不點名的狀態,確是理想的狀態,有無為而治的意思。但現實中老師們也往往願意秉持精英主義的原則,儘管只是少數人來上課,也願用心去講。康德曾說過一句讓很多老師有知音之感的話:

眾所周知,課程的開頭被活躍而又不穩定的年輕人們搞得多麼緊張,而此後教室將逐漸地變得多麼寬敞。

遇到康德的課,多數的學生大概是一定要逃的。但我想,那逐漸寬敞的教室裡,肯定也會有兩三個學生在安靜地聽講。那兩三個人,才是不點名的康德留下來繼續講課的動力吧。

□王宏超(上海師範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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