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嶽川:書法藝術的審美境界

書法 藝術 草書 宇宙 聞是書畫 聞是書畫 2017-11-03

王嶽川:書法藝術的審美境界

王嶽川:書法藝術的審美境界

中國書法藝術精神集中體現在氣韻境界的創造上。氣韻與意境皆是標誌藝術本體的範疇。意境的審美創造歷程標示出中國藝術精神中審美意識覺醒的歷程。千百年來,書家之思往往以虛靈的胸襟吐納宇宙之氣,從而建立晶瑩透明的審美意境。透過中國詩、書、畫、印的藝術境界可以解悟華夏美學精神之所在。藝術的意境具有意義的不確定性,能使主體心靈超脫自在,於摶虛成實中領悟物態天趣,在造化和心靈的合一中再創新境。

王嶽川:書法藝術的審美境界

一 氣韻之美與意境之美

1、氣韻之美

在中國哲學中,“氣”是一個多維的整體,指涉出宇宙 – 生命 – 作品的總體性和本源性:“氣”的深層,指大化流行、生生不息的宇宙之氣,直指道體;“氣”的中層,指主體生命存在之氣,強調身心合一的創造性;“氣”的表層,是指作品存在的內在生命之氣,宇宙之氣和主體之氣是其對象化的結晶。書家之氣與自然之氣相通相感,凝結在筆意墨象中而成為書法作品的審美內容。故王羲之曰:“書之氣,必達乎道,同混元之理。七寶者貴,萬古能名。陽氣明則華壁立,陰氣太則風神生。把筆抵鋒,肇乎本性。”(《記白雲先生書訣》)

作為美學意義上的“韻”,在評價書畫詩文之前是品藻人物的一個範疇,強調不拘於有形的線條墨色,而是呈現心性價值,以表現書家心情境遇之悲喜怒憂,展露其有意識和無意識的內心秩序或失序。書法得其“韻”,即可達到自然隨化、筆與冥合之境,反之,則意味盡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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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與韻相依而彰。得氣韻之作已不是寫字而是寫心。其氣韻氤氳,不在形而在神,以其形寫其神,取其意略其跡。線條運行的關鍵在於得神韻,神在靈府而不在感官耳目,韻在其心而不在規格法度。書法藝術之美在於書中之精蘊和書外之遠致。如《蘭亭序》無論是寫喜抒悲,無一不是發自靈府;《祭侄稿》更是性情畢現,真氣撲人。具有本真之情、本真之性方能造出本真之境。書法氣韻的生動與否,與用筆、用墨、靈感、心性大有關係,只有“四美俱”,才能熔鑄成一個優美的、生氣勃勃的整體,只有整幅作品成為一個氣韻灌注的生命體,作品才會呈現出卓約不凡的氣象。

書法的無言獨化之境除了與氣韻相關以外,更深一層體現在書法意境的營造上。書法作品具有了意境,就具有了觀之有味、思之有餘的不確定性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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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意境之美

意境不是一個單層的平面的自然的再現,而是一個深層境界的創構。蔡小石在《拜石房詞》序裡形容意境層次極為精妙:“夫意以曲而善託,調以杳而彌深。始讀之則萬萼春深,百色妖露,積雪縞也,餘霞綺天,一境也。再讀之則煙濤澒洞,霜飆飛搖,駿馬下坡,泳鱗出水,又一境也。卒讀之而皎皎明月,悠悠白雲,鴻雁高翔,墜葉如雨,不知其何以衝然而澹,翛然而遠也。”因此,不妨將意境構成呈現為“象內之境”、“境中之意”、“境內之道”三個層面加以界說:

象內之境 ,指書法作品中的筆墨線條形式。這象內之境在空間上是有限的,在時間上存在一瞬(過程),這種審美對象之“象”具有鮮明的感官性、再現性、但僅僅是象內之境遠遠不能構成完整的意境,甚至也不能成為真正的藝術,審美對象必得打上審美主體的精神美印跡,才能構成藝術。書法作品的創作是感性生命的誕生。不僅如此,書法所呈現的音樂般節奏感和線條本身的力度神采,表現出一種特有的氣息和韻味。意境美寓於形式美之中,形式美是意境美生成的基石。具有靈感神思的書法藝術創造,是生命通過線條運動的一種“審美歷險”,這是中國書法的生命之所在,也是意境審美創化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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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中之意, 表徵為審美創造主體和審美欣賞主體情感表現性與客體對象現實之景與作品形象的融合。劉禹錫的“境生於象外”(《董氏武陵集紀》),皎然的“興乃多端”,司空圖的“象外之景,景外之景”,王夫之的“景外設景”(《唐詩評選》卷四),嚴羽的興趣說之“水中之月”、“鏡中之象”等均指此而言。意境的這一層次不能脫離意境的第一層而獨立存在,但可以與第一層共同構成意境類別。處於象外之境時,筆墨帶有了人的性格。“情往似贈,興來如答。”(劉勰《文心雕龍·物色》)至此心物交流之妙境時,人就能感到:“書之至者,妙與道參,技藝云乎哉!善乎韓子之知君志也,嘗稱君曰:‘喜焉草書,怒焉草書,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 。顧於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華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鬥,天地萬物之變,可喜可愕,不寓天地,必於草書發之,故其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朱長文《墨池編·續書斷》)從而臻達情景心物的妙合無垠。書法藝術的境中之意,表徵為抒情寫意與物象靈神暗合,即“達其性情,形其哀樂”(孫過庭《書譜》)。書法所表現的思想感情通常同所書文字的思想內容相映生輝。如顏真卿書法剛嚴的用筆和結構與碑文的嚴肅內容給人一種凜凜然之感。不同時代的書法傢俱有不同的藝術理想,對天地萬物形體美、動態美有不同的心理感受,因而表徵出不同的藝術風格。此外,同一個書法家在不同情況下的思想感情,也相應地反映在他的書法作品中。如王羲之的《蘭亭序》和《喪亂帖》就表達了不同的情思,具有不同的美的意境。書法之境有著高度的審美價值。優秀的書法藝術作品,奇麗瑰美,生機勃勃,千姿百態,意境幽遠,能夠培養欣賞者精微高妙的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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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內之道, 集中代表了中國人的宇宙意識,即“於空寂處見流行,於流行處見空寂”。境內之道居於意境的最高層次,但它自己並不獨立存在,而是要依賴於意境的前兩個層次。這種境內之道已然達到一種“無”的哲學本體高度,是對道體(氣)光輝的傳遞。而只有秉承了宇宙之氣的生命性靈,方能於“澄懷味象”和“澄懷觀道”之中“聽之以氣”。也就是說,通過意境的最高一層“境內之道”,宇宙大化流行,以道體光輝 —— “氣”作為天、地、人“三才”的共同本性,以宇宙之氣“通三才”(天地人)而兩之(氣貫陰陽)。如此,“境”就不僅成為天、地、人的本體,而且成為藝術的本體,使意境在“天人合一”之中臻至妙境。 境內之道是中國書法藝術精神的最高體現。如果不理解象內之意、境中之意、境內之道三者的同一性,便無法理解中國書法藝術無筆墨處卻是縹緲無礙的化工境界,就無法從生氣流行的空白處,感到鳶飛魚躍的風神。因此可以說,書法藝術的最高境界是一種心手雙釋的自由精神“遊”的境界,一種對立面化解為一片化機的“和”的境界。書家拋棄了一切刻意求工的匠氣,從線條中解放出來,忘掉線條,以表現所領悟到的超越線條之上的精神意境,於斯,一片自然化機奏響在筆墨之間,而終歸於“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老子》)。

書法的境界,既使心靈淨化,又使心靈深化,使人在超脫的胸襟裡體味到宇宙的無限。這樣的意境才不會是情與景簡單相加,而是在闊度、深度、高度上進入一個人生的詩化哲學境界。這樣的意境就是景、情、道在人生審美體驗中的統攝、聚合、交融。經典性書法作品都有一個獨立的充滿審美意味的線條世界。點線按字形結構進行全新的創構,使書法作品在空間構成中充盈著時間的動感,而成為有獨立生命的運動的時空形式。書法意境產生於文字線條墨象的無窮變化之中,產生於走筆運墨所誕生的筆意情性之中。因此,那種泯滅書法的線性特徵而與繪畫合流的作法,是違背書法本體特性的。同樣,那種一味創新以致拋棄文字形態而走純線條之路的“試驗”,也是難以成功的。因為它們違背了書法“達其性情,形其哀樂”的藝術規律,與書法精神背道而馳。

對意境的追求是中國藝術精神的鮮明特點。在我看來,意境的審美本質在創造意境過程之中,而意境的謎底就在於尋求作為過程的人生的意義和作為永恆的宇宙根據。藝術意境將人的瞬息存在與永恆之道結合起來,這一結合是基於一種人生哲思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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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草書的獨特審美境界

最能體現中國哲學美學精神境界的藝術是草書,最能展現中國書法藝術境界的也只有草書。只有草書才真正擺脫了書法實用性,而成為純審美的曲線性觀賞藝術。

這種純線條力度、情感張力和時空轉換的審美追求,使草書線條遊動蘊含了無限生機和精神意向,在筆墨取捨與心靈才情律動之間奏出空間化了的音律之流。在點畫線條的飛動和翰墨塵點的黑白世界中,書法家物我俱忘,化機在手。書之玄妙於此達到極致,書之舞成為大氣盤旋的創造。

草書將中國書法的寫意性發揮到了極致,用筆上起搶收曳,化斷為連,一氣呵成,變化豐富而氣脈貫通,在所有的書體中最為奔放躍動,也最能抒發書家的情感和表現書藝精神。在點畫線條的飛動和翰墨潑灑的黑白世界中,書家物我兩忘,化機在手,與線條墨象共“舞”而“羽化登仙”。在“神融筆暢”(孫過庭《書譜》)之際,一管禿筆橫掃無邊素白,只見:“奔蛇走虺勢入座,驟雨旋風聲滿堂”,“筆下唯看激電流,字成只畏盤龍走”,“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懷素《自敘帖》)在狂筆縱墨、釋智遺形中,書家達到了精神的沉醉和意境的超越。書法之妙於此達到其極致,書之舞成為大氣盤旋的創造。

草書的神妙在於傳達出線條背後的道體光輝。“逸少曰:‘作一字須數種意。’故先貴存想,馳思造化古今之故,寓情深鬱豪放之間,象物飛潛動植流峙之奇,以澀通八法之則,以陰陽備四時之氣。新理異態,自然佚出。”(康有為《廣藝舟雙輯》)“草與真有異,真則字終意亦終,草則行盡勢未盡。或煙收霧合,或電激星流,以風骨為體,以變化為用,有類雲霞聚散,觸遇成形;龍虎威神,飛動增勢。巖谷相傾於峻險,山水各務於高深,事宜囊括萬殊,裁成一相。或寄以騁縱橫之志,或託以散鬱結之懷,雖至貴不能抑其高,雖妙算不能量其力。是以夫為而用,同自然之功;物類其形,得造化之理。皆不知其然也。可以心契,不可以言宣。觀之者,似入廟見神,如窺谷無底。俯猛獸之牙爪,逼利劍之鋒芒。肅然巍然,方知草之微妙也。”( 張懷瓘 《書議》)

欣賞草書的意境,是直觀心靈的運行和線條的“時間的空間化”。觀書如覽勝,需從其表層深入下去,而品味書法精神內涵和奇偉瑰麗之境。觀書是心談、是對話是人生境界和審美趣味的測量。俗者見妍,雅者見韻,“然有一分靈,即帶一分蠢;有一分秀,即帶一分俗。靈而不蠢,秀而不俗,非既得筆墨外因緣,又盡筆墨之能事,其安能知之?佛界有若干大,魔界即有若干大。”(張照《天瓶齋書畫題跋》) 張懷瓘 說:“故大巧若拙,明道若昧,泛覽則混於愚智,研味則駭於心神,百靈儼其如前,萬象森其在矚,雷電興滅,光陰糾紛,考無說而究情,罕無形而得相,隨變恍惚,窮探杳冥,金山玉林,殷於其內,何其不有,何怪不儲。”(《評書藥石論》)

觀草書如觀陣,需具慧心明眼,方能觀章見陣,心有所得。康有為說:“夫書道猶兵也,心意者將軍也,腕指者偏裨也,筆鋒者先鋒也,副毫者眾隊也,紙墨者器械也。古之書論,猶古兵法也。古碑猶古陣圖也。執筆者束伍也,運筆者調卒也,毫者選鋒也。”(《廣藝舟雙輯》)好的書法總是一個充滿魅力的“召喚結構”,等待著欣賞者對其點畫之規、謀篇布白、線條縈帶、墨色層次加以審美判斷。以“悅目”者為下,“應心”者為上,“暢神”者為上上。由筋見骨,由形覷神,由墨知筆,由線悟氣。心與字涉,神與物遊,於草書動靜簡泊之中,獲杳冥幽遠之理。

總之,藝術家創造意境的歷程導致其與哲人的同歸而殊途:創造意境的過程就是一種由形入神,由物會心,由景至境,由情到靈,由物知天,由天而悟的心靈感悟和生命超越過程,這是一個變有限為無限、化瞬間為永恆、化實景為虛景的過程,一個個體心靈與人類歷史溝通的過程,一個詩的直覺、想象、體驗、啟悟途徑而與本體(天地人)相契的過程。這一過程具有無終結性、不確定性,及其意境各層次相生相對的特點,使書法的意境成為一個召喚結構而幽深綿渺,難以窮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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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書法與生命的意蘊風格

書法美學意境,品格多樣,難以盡言。可以有優美之境、壯美之境、悲境、喜境等。書家風格的不同,可以造成不同風格的意境。

1、陽剛雄渾的書境

雄渾剛健的意境,在書法經典作品中比比皆是。但在雄渾剛健這一總體意境風格中,仍可以發現不同書家各個不同的意向性和美學風神。如長槍大戟的《龍門二十品》,悲慨凌霄的《祭侄文稿》,雄強博大的《顏家廟碑》,急雨旋風的《古詩四帖》,天風海濤的《自敘帖》,仍各有風貌神采,各有其意象空間。

懷素《自敘帖》是草書中的妙品,是得“氣”、得“神”、得“境”的“酒神精神”的審美體現。在剛健中透出狂放顛醉之氣,在雄渾中頗具龍遊蛇驚的律動。

懷素狂草,取象殊奇,立意超邁,縱筆恣肆,鋒芒畢露,通過揮毫構線來抒情達性。前人對其讚歎有加: “雖多塵色染,猶見墨痕濃。怪石奔秋澗,寒藤掛古鬆。若教臨水照,字字恐成龍。”(韓渥《題懷素草書屏風》)“吾嘗好奇,古來草聖無不知。豈不知右軍與獻之,雖有壯麗之骨,恨無狂逸之姿。中間張長史,獨放蕩而不羈,以顛為名,傾蕩於當時。張老顛殊不顛於懷素,懷素顛乃是顛,人謂爾從江南來,我謂爾從天上來。負顛狂之墨妙,人墨狂之逸才。一顛一狂多意氣,大叫一聲起攘臂。揮毫倏忽千萬字,有時一字長丈二。翕似長鯨波剌動海島,歘若長蛇戍得透深草。迴環繚繞相拘連,千變萬化在眼前。飄風驟雨相擊射,速祿颯拉動簷隙。擲華冊巨石以為點,掣衡山陣雲以為畫。興不尺,勢轉雄,恐天低而地窄。又是翰海日暮愁陰濃,忽然躍出千墨龍。天矯偃蹇,入乎蒼穹,飛沙走石滿穹塞,萬里嗖嗖西北風。狂僧有絕藝,非數仞高牆不足以逞其筆勢。”(任華《懷素上人草書歌》)可以說,《自敘帖》是人的精神自由解放的藝術傑作,懷素在渾茫絢麗的藝術想象中,以驚蛇走虺之筆將自己的心性乃至潛意識加以審美跡化,打破了中國傳統書法的惰性,重塑了一個令人歎為觀止的書法意象世界。《自敘帖》是藝術理性與非理性統一的結果。帖的前半段敘其學書經歷,“擔藉錫杖西遊上國”的際遇,寫得舒緩飄逸,帶有古淡渾穆之氣;後半部寫其狂草驚動京華,受到美譽,而狂態畢具,縱橫奔放。尤其寫其醉中作書,更是點畫狼藉有龍遊蛇驚之姿,旋風驟雨具有雷霆怒發之勢;縱橫揮灑,奇峰迭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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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動的線條意趣,剛健的筆力神采,行氣如虹的藝術生命力構成了《自敘帖》“大用外腓,真體內充,返虛入渾,積健為雄”(《詩品》)的壯美意境。這種剛陽之美的意境的完成是氣勢恢宏、界破空間的蛇形線(或蛇行線)的跡化,而這線條是因情馳騁,因性頓挫的。線條的神祕莫測,是人心“流美”的結果。故清代畫家惲格說:“筆墨本無情,不可使運筆者無情;作畫在攝情,不可使鑑畫者不生情。”(《南田畫跋》)只有情感的筆墨和筆墨化的情感兼美,才能有諸中而形諸外,得於心而應於手,從而窮勢態於筆端,合情調於紙上。於斯,手心雙暢,美善交融,書人合一,線條、感情、文字內容三位一體,無間契合,書藝創造終臻高妙之境。

《自敘帖》的壯美的形式美感源於其蛇行線的跳蕩不羈,這種生氣勃勃的線條,不是死蛇,也不是行行如綰秋蛇。它是“失道的驚蛇”。它每時每刻都在“躍”,都在“縱”,都在“往”,都在“還”。充滿了動態,充滿了活潑潑的生命。這種線條美誕生於自然造化的啟發:古人觀蛇鬥而悟草書。這種變化多端,不可端倪的線條,乍駐乍行或藏或露,欲斷還連隨勢運奇,千姿萬態應手得心,來不可止去不可遏。總體上看,《自敘帖》氣象不凡:筆硬墨枯故字字見筋,存籀情篆意故骨硬神旺,筆勢超妙而進退中節,遊絲連綿而正欹錯落。統篇渾然一體,行神如空。可謂與李白《將進酒》之雄放奇偉之境並稱的“大氣磅礴”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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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渾穆悲慨的書境

書法中悲壯美意境風格當數顏真卿的《祭侄文稿》。這是一篇追悼在安史之亂中犧牲的兄長顏杲卿和侄子季明的悼文。這篇透著悲壯之氣、忠義憤發、沉鬱頓挫的傑出書作,被譽之為“天下行書第二”(第一為《蘭亭序》),顏書第一。陳深跋:“公字畫雄秀,奄有魏晉而自成一家。前輩雲,書法至此極矣。”又“縱筆浩放,一瀉千里,時出遒勁,雜以流麗。或若篆籀,或若鐫刻,其妙解處,殆也天造,豈非當公注思為文,而於字畫無意於工而反極其工邪。蘇文忠謂:‘見公與定襄王書草數紙,比公他書尤為奇特。’信夫。如公忠賢,使不善書,千載而下,世固愛重,況超逸若是,尤宜寶之。”

這是一篇“撫念摧切,震悼心顏”無意於書的書法佳品。前部分書寫時心靜猶抑悲平憤,字體章法圓渾流暢。至“父陷子死,卵傾巢覆”時,不由悲從中來,神思恍惚,行筆轉疾,字體忽大忽小,時滯時疾,塗改無定,足見痛徹肺腑之悲,刻骨銘心之恨。而書至“魂而有知,無嗟久客”時,筆枯墨渴,幹筆鐵劃,令人想其書家心淚已幹,悲憤填膺,情驅筆行,筆隨心哭。全書在“嗚呼哀哉,尚饗”中戛然而止,似心濤難遏無意於書。

書作意境渾穆,情溢辭切。用筆蒼率豪放而無不中矩,似不著意而自然生動,筆勢雄偉而不計工拙,氣象開張而超神入聖。全篇以悲思忠膽為骨而以真率意情勝,表現出書家的鮮明個性、精神品格和藝術魅力。撼人心靈的妙筆出於真情懷,神高韻悲的境界源於真血性。這哀極憤極的心聲墨跡,是由血和淚鍛制的,而書法線條的遒勁舒和是情感悵觸無邊含蘊而成。《祭侄文稿》堪稱中國藝術意境的千古雄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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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優美清逸的書境

中國書法中優美、清逸之美的代表是“天下第一行書”——王羲之《蘭亭序》。

神龍本蘭亭,傳為唐馮承素雙鉤廓填本,公認為書法中的神品。黃庭堅《山谷題跋》:“《蘭亭序》草,王右軍平生得意書也。反覆觀之,略無一字一筆不可人意。摹寫或失之肥瘦,亦自成妍,要各存之以心會其妙處耳。”周星蓮《臨池管見》:“古人作書落筆一圓便圓到底,各成一種章法。《蘭亭》用圓,《聖教》用方,二帖為百代書法楷模,所以規矩方圓之至也。”朱和羹《臨池心解》:“正鋒取勁,側筆取妍。王羲之書《蘭亭》,取妍處時帶側筆。”宋高宗趙構雲:“右軍他書豈減《禊帖》,但此帖字數他書最多,若千丈文錦,卷舒展現,無不滿人意,在心目不可忘。非若其他尺牘,數行數十字,如寸錦片玉,觀之易盡也。”

這是王羲之與友人宴集會稽山陰蘭亭,修祓契之禮時所書。時值暮春之初,在崇山峻嶺、茂林修竹之間,行流觴曲水,一觴一詠之樂。可謂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美俱”了。於斯,詩人們仰觀俯察,遊目騁懷,感到人生與自然相契之樂。在這“清流激湍,映帶左右”的清景之中,王羲之微醉命筆,暢敘幽情,寫下這清逸秀麗、一片生機的《蘭亭序》。詩人以晉人虛靈的胸襟、玄學的意味體會自然,故心性自高,境界自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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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亭序》體現了晉人精神解放的自由之美,在那英氣絕倫的氛圍中,在遒媚動健的筆劃中,可以體會到那宇宙般的深情和王羲之人生態度中那“放浪形骸”的人格美境界。而從骨力寓於姿媚之內,意匠蘊涵於自然之勢,內擫的筆勢,遒麗爽健的線條,圓融沖和的氣韻中,可以窺見書家獨特的藝術個性。澄懷觀道,心意遣筆,線條的行雲流水而以形媚道,全篇似自然幻化而“目擊道存”,神情散朗如清風明月,樂中含悲悟生命玄理。可謂境與神會,觀之使人神氣洞達而心嚮往之。

意境美風格是書法高低的標尺。有意境,則成高格;無意境,則成“奴書”。此理千古不易。進一步說,一幅有意味的書法作品,除了書法的文字內容和形質(筋骨血肉)以外,還有動態美和表情美(人格、氣勢),更重要的是它必須體現出作者的某種審美理想和美的追求,也就是說,在有形的字幅中,盪漾著一股靈虛之氣,氤氳著一種形而上的氣息,使作品超越有限的形質,而進入一種無限的境界之中。

書法美的創造,取決於書法家思想感情、審美趣味以及人格襟抱。而如唐代顏真卿書法在審美理想上追求“肅然巍然”、大氣磅礴的境界,使得其書法具有端莊寬舒、剛健雄強之美,給人一種酣暢淋漓、凜然正氣的感受;而鄭板橋的“六分半書”,則是那樣不衫不履,天性自然,於其中透出其人格心靈的真率與灑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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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造和品味藝術是主體心靈對話的過程。真正的書法欣賞,絕非膚淺地尋繹出書作的點畫線條美,而是要深深地為其通體光輝和總體的氛圍感動與陶醉,甚至進而對書家匠心的參化與了悟——在宇宙生生不息的律動中對話,在一片靈境中達至心靈間的默契而心儀。意境之勝則在於說不出所以然的弦外之音,在於將自身融入意境的宇宙意識和生命情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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