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的道德境界與文化堅守

儒家 楚辭 屈原 孔子 中國紀檢監察報 2017-06-07
《楚辭》的道德境界與文化堅守

古人講,“修其心、治其身,而後可以為政於天下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讀書即是立德”,說的都是這個道理。傳統文化中,讀書、修身、立德,不僅是立身之本,更是從政之基。

《楚辭》是漢代劉向所編屈原及宋玉等人的作品集,今本《楚辭》包括了屈原《離騷》《九歌》《天問》《九章》《遠遊》《卜居》《漁父》等全部25篇作品,以及宋玉等後代人悲憫和模擬屈原的作品。從寬泛的意義說,把《楚辭》理解為屈原的作品集,也不能說錯。《隋書·經籍志》指出:“蓋以原楚人也,謂之楚辭。然其氣質高麗,雅緻清遠,後之文人,鹹不能逮。”屈原因有高尚的情操,才能創作出不朽的詩篇;屈原的作品體現了屈原高尚的情操,因此才成為不可企及的典範。

30多年前,我從國學大師吳林伯先生問學。吳先生早年親炙大宗師馬一浮先生。吳先生嘗從容談及馬一浮先生主張治學應以經學為核心,出入諸子史記,人生苦短,不能花太多時間去讀那些無意義的書籍。馬先生命吳先生以《文心雕龍》為一生治學重點,並說集部也只有《楚辭》與《文心雕龍》等少數幾部著作值得學者以畢生精力去鑽研。

劉勰在《文心雕龍·辨騷》說《楚辭》情兼雅怨,文極聲貌,影響深遠,並對歷代讀《楚辭》人的境界做了分類:“故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豔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若能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則顧盼可以驅辭力,咳唾可以窮文致。”這是說讀者如果僅僅從《楚辭》中學到豔辭、山川、香草之“奇”之“華”,這不過是掌握了《楚辭》之末,而《楚辭》之本在於“鴻裁”,即其“貞(正)”與“實”。《楚辭》忠實地繼承了《詩經》的風雅傳統,表現出的崇高精神境界和高尚人文情懷,是屈原及《楚辭》價值的真正所在。也正因此,屈原及《楚辭》才有彌久常新的生命力。

讀《楚辭》,首先需要了解屈原和理解屈原。沒有屈原,就沒有《離騷》這樣的作品。而《離騷》在楚辭中具有重要地位,因此,後代有人把《離騷》稱為《離騷經》,其他作品都稱為《離騷經》之傳。如果從《楚辭》中其他作品都體現瞭如《離騷》一般的人文境界和精神價值而言,這種說法無疑是有道理的。

1922年胡適發表了《讀楚辭》一文,他認為,《楚辭》的研究史是久被“酸化”的,只有推翻屈原的傳說,進而才能推翻《楚辭》作為“一部忠臣教科書”的陳見,然後可以“從《楚辭》本身上去尋出它的文學興味來,然後《楚辭》的文學價值可以有恢復的希望”。胡適意欲把《楚辭》停留在“文學興味”的審美化和藝術化的層面,顯然是受來自於西洋的“文學”學科概念的影響。如果以此觀念閱讀《楚辭》,《楚辭》就只剩下劉勰所批評的豔辭、山川、香草之“奇”“華”了。相對而言,梁啟超先生對屈原的理解,對我們認識屈原和閱讀《楚辭》可能更具有指導意義。1922年11月3日,梁啟超在東南大學文哲學會上發表了題為《屈原研究》的講演,梁啟超認為,屈原具有改革政治的熱情,又熱愛人民,熱愛社會,他以其堅守,表現出對社會、對祖國的同情和眷戀,而又不願意向黑暗勢力妥協的決心,因此,屈原的人格和作品更加光耀。梁啟超強調屈原作品中的思想價值和精神價值,這是體現中國傳統“文學”觀念的價值取向的觀點。

屈原是戰國時期楚國的重要政治家,對屈原的把握,離不開屈原的政治活動。抓住屈原的政治活動軌跡,才能準確把握屈原作品的內涵。屈原的價值,體現為他的文學成就和政治人格的完美結合。屈原的作品,表現的內容是他的政治活動和政治遭遇,以及政治活動和政治遭遇所帶來的思想感情方面的期待與沮喪,希望與失望。屈原的政治活動和政治遭遇,我們又是通過屈原的作品瞭解的。如果沒有屈原的作品,我們就無法瞭解屈原的遭遇;如果沒有屈原坎坷的遭遇,屈原可能不會創作這些作品;即使創作了作品,也可能沒有機會流傳下來;即使僥倖流傳下來,也可能不會有這麼久遠的生命力。

戰國時期是一個大動盪的時代。隨著晉國的分裂,楚國的衰落,春秋時的晉、楚兩極世界變成了秦國獨大的一極世界。《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山東諸侯“常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遁逃而不敢進”,“於是從散約解,爭割地而奉秦”。秦“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強國請服,弱國入朝”。秦國的強勢,以及楚國的羸弱,決定了戰國時期的楚國處在一個不可能有大作為的時代。

戰國時期,如何適應社會的鉅變,是時代弄潮兒們追逐的目標,那些成功的政治家無不體現這個特點。法家、縱橫家的成功,在於他們放棄自己的堅守。而屈原的經歷和作品,體現了他堅守底線的人生境界。

孔子與他的弟子是春秋戰國時期有堅守的政治家的樣板。孔子周遊列國,不是為了謀得官職,而是為了傳道,也正因此,孔子面對諸侯權臣的邀請,不為其所動,《論語·陽貨》載因孔子不願出來工作,陽貨攻擊孔子“懷其寶而迷其邦”是“不仁”,“好從事而亟失時”是“不知”,殊不知如果不能以道治國,在亂世求富貴,必然會成為壞人幫凶。因此,孔子的堅守,正是孔子仁和智的體現。《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說,戰國時期“天下方務於合從連衡,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與世俗不合,梁惠王甚至認為孟子“迂遠而闊於事情”。不過,司馬遷理解儒家的堅守,他說:“故武王以仁義伐紂而王,伯夷餓不食周粟;衛靈公問陣,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謀欲攻趙,孟軻稱大王去邠。此豈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持方枘而內圓鑿,其能入乎?”

和孔子及儒家不同,《史記·商君列傳》載商鞅求見秦孝公,先說帝道,再說王道,三說霸道,四說“以強國之術”。帝道指五帝時代的“天下為公”和“大同”價值,王道指以周代文明為標誌的夏、商、週三代的德治價值觀,霸道指春秋時期的仁政理想,強國之術指戰國時期的弱肉強食。《韓非子·五蠹》所謂“當今爭於氣力”,《史記·天官書》所謂“順之勝,逆之敗”。《史記·蘇秦列傳》載蘇秦出道後,先赴秦國,以連橫為說,推介統一之主張。秦不用蘇秦,蘇秦於是東赴燕國,以合縱為說,推介反統一的政治策略。《史記·張儀列傳》說張儀先赴燕國找蘇秦合縱,蘇秦不用張儀,張儀只好西至秦國,投身連橫事業中,從事統一活動。蘇秦、張儀等,不能說他們心中沒有理想和是非觀,但是,他們不能“知止”“慎獨”,把個人的飛黃騰達放在第一位。孔子和屈原都是把拯救人民放在第一位,從而把“做正確的事”作為人生的底線來堅守。

屈原是有堅守的政治家,他之所以能堅守,就在於他是一個深沉的思考者,一個關心楚國命運的政治家。屈原思考拯救楚國的指導原則,思考歷史與現實、自然與社會的有關問題。屈原在思考楚國的現實困境的時候,提出瞭解決楚國政治困境的方法,這就是要實現堯、舜、禹、湯、文武之“美政”。因此,與其說屈原是法家或者改革家,毋寧說他是一個堅守傳統的儒家思想家。他的思想價值,不在於他在戰國時期體現了怎樣的改革意識,而在於他知道人民的幸福依靠迴歸“選賢與能”的美政。這就使他與同時代的勢利之徒劃清了界限。

自漢代以來,人們從屈原的經歷和作品中就發現了屈原的“忠直”和“清廉”的高尚情操,而朱熹更是認為屈原具有“愛國”情懷。屈原希望在楚國有公平和正義,正道直行的人受重視,而枉道邪行的人被拋棄,但是楚國的現實正好相反,所以他有強烈的不滿。屈原的“愛國”是建立在“正道直行”的基礎上,因而是有正義性的,所以是有價值的。

屈原是歷史中存在過的真實的人,同時也是經過歷代文化人和屈原的崇敬者不斷詮釋的文化符號,我們既要還原歷史中的屈原,也要注意後代人對屈原的詮釋。既要注意對屈原正面的詮釋,也要注意批評者的文化立場。總而言之,在中國文化史上,無論是讚揚屈原還是批評屈原,他們都是把屈原當作一個有價值的樣本,體現他們對屈原的尊敬和同情。如果能認識到這一點,還原歷史,就有了科學的立場。

屈原是積極倡導社會公平和正義價值,並執著地追尋社會公平和正義價值的偉大詩人。《楚辭》的價值正在於完整地表現了屈原的痛苦和追尋。曾經一度,由於孔子受到錯誤的批判,有人認為屈原比孔子更偉大,雖然屈原是一位偉大的詩人和政治家,但孔子在中國文化史上具有更偉大的地位。孔子是個胸懷世界和一切人的人,他的思想境界超越了時間空間的限制,是他同時代和以後的思想家所不能企及的。

因此,古代人關於孔子是“聖人”,屈原是“賢人”的定位,是符合歷史事實的。自司馬遷、劉勰以來,中國古代文人肯定《楚辭》為“奇文”的同時,又積極挖掘屈原及其作品所承載的人生理想和文化價值,這個傳統,對正確把握屈原及《楚辭》的價值,是有建設性意義的。讀《楚辭》,不僅僅是為了“酌奇”與“玩華”,更是為了學習屈原的道德境界和文化堅守。

(方銘 作者為北京語言大學教授,中國屈原學會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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