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文化傳承人富察英仁自傳

傅英仁,滿洲富察氏,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男,滿族民間文藝家,1921年2月3日出生,黑龍江省寧安縣人。1946年參加工作,歷任中小學教員、小學教導主任、縣直屬幹部學校副校長、縣誌編輯室主任等職。1988年被黑龍江省授予“民間故事家”光榮稱號。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理事。

自1980年以來,先後整理和發表了數百萬字的民間文學作品,主要作品有《滿族神話故事集》、《傅英仁滿族故事集》、《薩布素將軍傳》、《紅羅女》、《兩世罕王傳》等。1983年他的故事《童阿里阿哥》等獲全國首屆民間文學優秀作品獎,發表論文《滿族薩滿教神話》、《滿族薩滿教初探》、《滿族民間文學傳承關係》等。2004年11月5日,著名的滿族文化傳承人傅英仁先生因病逝世。

(一)

我家是滿洲鑲黃旗人。清太祖以前屬於東海窩集部,居於綏芬大甸子(即現存的吉林省汪清縣)木克通,我先祖是該城城主,歸烏拉部所轄。後隨八旗人關,先祖留守北京。曾任頭等侍衛,前門城守尉等職。

康熙三年,先祖奉旨到寧古塔做官。從此落戶至今,輩輩襲官,一直到宣統遜位。

曾祖父作戰有功官封三品,祖父滿漢齊通官至五品。不幸三十二歲夭亡。祖母梅氏封為六品恭人,出門九棒鑼。父親官封六品雲騎尉,洋務運動考入吉林陸軍將弁學堂專修測繪。曾奉旨代表大清給日俄戰後畫圖定界。本來畢業之後,可以擔任新軍營官,可是畢業不到半年,清政府垮臺民國建立。凡屬清朝文武官員一律退職。父親只好迴歸故里,在縣政府保安隊充當繪圖員。在我出生前後,家中已達到六口之家,靠微薄工資維持這個家,其貧困生活可想而知了。

(二)

1919年(民國八年)我出生在寧安城西西園子(現為寧安鎮紅城村)。

那時西園子百分之七十的土地掌握在南崗子孫家、北崗子梅家、東頭李家、北園子葛家、姚家。號稱五大戶。祖父去世祖母領著五歲孤兒回到西園子,寄居在梅姓孃家。

清末和民國時期,西園子出了一批人材。有的是留日學生、營級武官,有的是吉林、北京的大學生,還有吉林四中的學生,這些人都願意和我父親接近。雖然是農村,但新思想、新知識卻比較普及。這給我兒童時代開闊不少思路。從新文化到新物質生活,寧安街有什麼,西園子就出現什麼。我五歲學詩、學算數,七歲學寫字、學繪畫。七歲背誦一冊語文僅用三個小時。

家庭和親屬對我影響至深。我母親常說,我三歲以後,有時哭鬧便送到奶奶懷裡,奶奶一講故事,或者一唱小調,我立刻就不哭不鬧,自然而然地入睡了。現在回憶起來,大概從那時候起就和滿族民間文化結下不解之緣了。

家窮,禮教卻不廢。從我記事起,父母親對老人早晚問候,每逢祖母生日母親都要獻舞。喝粥也要擺四個小碟。教育我們坐有坐樣、站有站樣,敬祖是我家的大事,絕不能忽視。我五歲先學“回履歷”必須能說出“什麼旗什麼哈拉、什麼牛錄什麼滿洲,祖藉在哪”。還得學會問安施禮。對人要有大、有小、有老、有少。村裡人都說:“人家傅家,雖然窮,屋裡屋外乾淨利索,大人小孩都文質彬彬。”

七歲以前,祖母、母親、父親、三祖父,都是當時講故事的能手。尤其是祖母講起故事來沒完沒了,從天上到地下,從神到鬼。聽的人越聽越迷,甚至連飯都顧不得吃。老人家講故事在當時聞名於寧安西半城,是有名的故事媽媽。她老人家用故事講古論今,用故事教育後人。老人家的故事對我影響太深太深了,可以說,我在以後生活中,能夠熱愛滿族文化是和祖母分不開的。

七歲以後,三祖父經常照顧我。這位老人一生沒結過婚,成了我家一員。他知道的東西太多了,長篇說部、民間故事、薩滿神話、傳說歷史、風土人情簡直無所不通。今天回憶起來,當時我把他視為無所不通的聖人。他對擴大我的思想領域,增長滿族文化知識,培養熱愛本民族文化,有著不可磨滅的功績。我今天滿族方面的知識有五分之二都是他老人家口傳心授的珍品。三祖父更是我的業師。老人家一直伴隨到偽滿才離開了人世,我成了他的直傳弟子。

父親專門講宮廷見聞、官場軼事、文人雅事。母親專講一些生活故事,薩滿的傳說(她是一位老薩瑪)。

唸書期間,這些故事和傳聞成了我在同學之間交往的媒介,以此團結了很多同學,甚至成了摯友。

我七週歲那年,村裡成立一所官辦小學——寧安縣第一學區第十一小學。就讀三年被選入寧安縣模範高等小學校。

在高小二年的學習過程中,我的視野擴大了,才知道除了國文而外,還有數學、自然、歷史和地理。再加上美術課、體育課。簡直使我學不勝學,成年埋在書本里。畢業時,我在三個班總考中名列第二。

在校期間,正是九·一八事變前夕,國家正處於多事之秋。兵匪的困擾,市面的混亂、官府的腐化,日、俄的經濟侵入,使寧安縣城變得五花八門。尤其那些清朝遺老遺少坐吃山空,天天以玩鳥、閒談、品茶為“業”。我家當然成了他們常來常往的處所。我從小就愛聽、愛問。而他們每次閒談,我總是靜靜地坐在一邊,細細地聽。什麼歷史見聞、古今怪事、滿洲興亡史、故事傳說……加之學校得到的知識,我覺得比幼小年代知道的更多了。常常招攬一些小朋友,形成一個課外聚集的故事圈。我們這幫小傢伙,不知天高地厚,組成一支鑲黃旗小牛錄(清代軍隊基層組織)。專門給種田人家看地,或者拉弓射箭、遊山玩水,弄的越來越大。後來被父親知道了,嚇的不知如何是好,禁閉我三天不許出屋。雖然“組織”解散了。我們還是好朋友,以後都成了學習舞蹈、參加扭秧歌的主要骨幹。在我的影響下,會講故事的人越來越多。當時西園子有個順口溜:

西園子,故事窩兒,

裝吧裝吧一大車。

老一窩,小一窩,

不老不小又一窩。

這裡的“小一窩”就指我們這幫小“牛錄兵”。

十二歲,我從高小畢業,參加八個縣成立的吉林四中升學考試。結果在四五百人中間,我名列第六。把那些大哥哥們遠遠地拋在後邊。那時候考人中學比現在考大學都困難得多,榮耀得多。

(三)

四中開學那天,校門內外車水馬龍,道臺、知縣、士紳……都參加開學式。新生喜氣洋洋,我一看八十名學生中穿的最破的就是我。當時也覺得不得勁兒。一想老罕王十幾歲給人家當茶奴,後來卻成了一朝人王地主。讀書不在穿的好壞。

點名開始了,一聽叫我名時,總管老師左一眼、右一眼看了半天。

問:“你就是傅英仁?”

我說:“是。”

旁邊有幾位同學,作證說:“老師,他是傅英仁,是我校高材生,塔光編輯部編輯。”

“交學雜費。”總管不得已地說。

“多少錢?”

“學費現大洋五元,雜費三元,書費六元,操衣錢十五元,總共二十八元。”

我的天哪。哪來那些錢,我拿出五元誠懇地對老師說:“操衣我不要,下欠的錢,我三個月交齊。”

總管老師二話沒說,拿起筆就把我的名字除掉了,至今我歷歷在目。我當時哭了,又一想:滿洲巴圖魯不許哭,我擦掉眼淚對大夥說:不收我沒關係,我自學也能從中學畢業。我一氣之下回到家裡,兩個多月神經都不正常。從此我告別了學校生活。走向更艱鉅的征途。今天回憶起來我覺得我一下子變成了大人。

家中人口增加了兩個,一個弟弟一個妹妹,生活更貧困了。

九·一八事變使社會起了很大變化,動盪不安,日本人請我父親畫圖,我父親一口拒絕,焚燒了圖稿,發誓說,給鬼子畫一張圖就是賣國。毅然決然搬到東園子務農種地去了。從此,我家生活更艱難了。

滿族文化傳承人富察英仁自傳

青年時期的傅英仁

(四)

從十二歲後半年一直到十八歲前半年,這六年是我艱苦的年代,也是獲得各方面知識最多的歲月。我從十三歲開始勞動,種地、打柴、賣零工,什麼都幹。學習方面,學完了中學課程,讀完了論語、中庸、大學和孟子,還練習了書法。更重要的是得到薩滿教神話真傳;得到滿族舞蹈和秧歌的傳授;得到三祖父三部半長篇滿族說部的真傳。此外還聽到家族外邊的一些民間故事。

十二歲以前,祖母和父母以及三祖父是我滿族民間文化啟蒙師,唸書期間打開了新知識窗口。失學以後,在校學習機會沒有了,可是求知慾隨著年齡增長,越來越濃。沒有學習時間,勞動時別人休息我看書,下雨陰天我學習。夜間家窮點不起燈,我到小廟撿香頭,七八根捆在一起燃著後用嘴吹髮出亮光照著讀書。

同學們借給我書,撿煙盒釘本子,別人剩的鉛筆頭,撿回來按在筆帽兒上寫字。在沙盤上寫大楷,在玻璃窗上畫山水畫。現在回想起來,雖然艱苦一些,但樂在其中,因為學的多,學的紮實。

我有位姨夫是清朝寧古塔副都統衙門的六品筆帖式(衙門祕書)。民國以後在缸窯溝設館教書。老人家滿漢文精通,是清末秀才。他看我聰明肯學,決定免費教我讀書。我午前學習,午後幹活,一直堅持三年。

這三年,我自學初中課,更重要的是老人家傳授我前所未聞的薩滿神話,共講述各姓氏祭祀神150多位(現在我只能講出120多位神)。老人家是吉黑兩省著名的大薩滿,曾兩次到吉林、長春(當時叫新京)講薩滿神學。老人臨危時,我侍候一旁,他有氣無力地對我說:“孩子,千萬記住我說的祭祀規程和神的來歷。這些都是神傳下來的祖先業績。因為你是我的惟一的直傳弟子,才全部教給你。”我跪下流淚說:“姨夫請安心,我能牢牢記住。”老人故去的年頭是1938年,終年71歲。至今,老人家的音容笑貌,每當提筆寫文章時,經常浮現在我面前。

三年裡,用現在話說,採取半耕半讀的方法,學習了《千家詩》、《論語》、《孟子》、《中庸》、《大學》,初中國文、歷史、地理、黨義等幾門文科。水筆字也有較大的長進。

我在三祖父手中,又學到更多的民間文化知識。從十三歲起,就和三祖父在一起勞動,老人家幹啥像啥,不但農活是內行,泥瓦活、廚師、看風水、扎針治病,樣樣都會。講起故事更是沒完沒了。夏天我們爺倆在缸窯溝種地,秋天打柴,農閒領著我到各屯說《將軍傳》、《紅羅女》、《東海窩集傳》、《罕王出世》、《金兀朮》幾部長篇。一方面掙幾個錢或糧食維持生活。另一方面老人家也有這個嗜好,三天不講就受不了。人送別號“三雲”。我到十七歲時,已能把幾部長篇通了本,但說起來仍然沒有三祖父那麼流暢自然。

《將軍傳》是講述清初黑龍江首任將軍薩布素的一生事蹟。記敘了他從一個放牛娃、披甲出身,逐步成為一名著名抗俄將領和他五十多年的戎馬生涯,兩次擊退沙皇侵略武裝,贏得了簽訂《尼布楚條約》的勝利。使北疆國境保持了一百五十多年的和平。《罕王傳》寫努爾哈赤從十三副鎧甲起家,經過四十三年近百次戰爭,終於抵住明朝的統治,統一了東北女真諸部,壯大了後金的力量。給入主中原打下牢固的基礎。《紅羅女》又名朝唐演義,說的是渤海時期有位女英雄紅羅女忠烈不屈的性格,三次擊敗了入侵之敵——契丹兵,保衛了祖國。《金兀朮片斷》是寫金朝名將金兀朮的生動事蹟。以後義於1981至1989十年時間,採錄了京八旗老人,河北遺留下來的完顏氏後代,阿城完顏氏,赫哲族傅萬金同志講述的故事。使這部傳奇式的傳說完整化。其他如《金世宗走國》、《烏吉國傳奇》也從這時開始學習。

三祖父講一些薩滿中流傳的天地形成傳說,人的來源說以及一些薩滿鬥法的傳說。說也奇怪,他本人就會一些使人看不透的玄奧的怪事,這些事,至今也是個謎。

我舅父郭鶴令也是滿漢齊通的人物。是郭姓大薩滿,我跟他學一孽請神神咒,和北部地區的薩滿活動情況。

尤其是我的三舅祖父梅崇阿公,在我十三至十五歲時,傳授八套滿族舞蹈,使瀕臨滅絕的民間舞蹈,保存下來。

崇阿公在青少年時代,在旗務學堂學習滿漢文化,業餘學會了八套古代流傳下來的舞蹈,當時已成為吉林有名的舞蹈家。十八歲奉旨進宮在西太后駕前侍候,八國聯軍入侵,西太后逃往長安。老人家回到了寧古塔,在當時衙門裡當差。民國以後靠行醫維持生計。我十三歲那年,他擔心此藝失傳,自己出鈔招集十二名滿族子弟,向他們傳授技藝,我和表姑梅素琴也參加學練。因年景荒亂,遷徙無常,只有三四個人堅持學完。(表姑、表兄和我)而表姑、表兄又早於我去世。能保留到今天只我一人了,大概關墨卿老人對此事也略知一二。

十七歲那年,我參加全縣招聘教員考試,成績合格,被聘為教輔。

滿族文化傳承人富察英仁自傳

傅英仁與夫人趙淑芬

(五)


日語,是一門多麼陌生的學問呀!怎麼辦,只有一條道,就是苦心自學。買了一套《日語速成讀本》。拜同院一位丁警尉做老師。從十七歲那年九月開始,向日語進攻。每天四點鐘起床,跑步到東花園背誦三個小時日語,寫出字塊,再拿起扁擔上山打柴。利用休息時間複習單詞。晚上到丁警尉家學習新課。到十八歲上半年,居然學完了兩冊。簡單日常會話已經不成問題了。

那時日偽軍政為了鞏固其統治地位,一手抓殘酷鎮壓抗日力量,一手抓各方面組織建設。不斷招考青年參加各方面偽組織,如教員、警官、政法職員、金融人員等等。丁警尉一直勸我報考警官學校,由於父親多次教育:“決不當日本走狗,幹那些賣國行為。”便決意再考教員。結果,不但文化知識是前五名,日語也三等合格。別的教員每月24元,日語三等合格者每月另發七元補貼。從此我踏上了教員之路,一直幹到l945年東北光復。(因為沒從正式學校畢業,定為“教輔”候補教員)。20歲我又考人牡丹江師道學校速成班。因為成績好又留校複習一年,以本科生資格獲得畢業文憑。沒經過教員一級,直接評為教諭。

家中掙錢人多了,生活比以前有些上升。有點力量買些喜好的“四書五經”之類的書,可是有關滿族文化方面的書刊根本買不到,使我產生一種新的想法:為何不把幾年得到的知識用文字記錄下來,比那些“三俠劍”、“青城劍俠”、“啼笑姻緣”一些市民文化要好得多。整理滿族民間文化的想法開始有了萌芽。

我十八歲那年,春節期間我和三祖父到臥龍屯說《薩布素將軍》。被當地警察署抓去嚴斥一頓,並下令不許再講此類評書。再加之政治犯、經濟犯兩支鐵爪,緊緊地盯著每個人。自從考上教員以後,和三祖父一商議再不能到處亂講了。好在我有了職業,在屯裡我當教員,三祖父和父親種點地也能維持生活。三祖父同意用文字記錄這個想法,一再督促我用文字寫下來流傳後代。從此我一邊教書,一邊和三祖父整理所有的滿族民間文化。事也湊巧,我初任的學校正好是我姨夫關振川老先生所住的村屯缸窯溝。二年裡,我不但鞏固了舊有知識,又學得一些新內容。老人家在我離開缸窯溝第二年就離開了人世,終年72歲。他是陳滿洲鑲黃旗瓜爾佳哈拉大薩瑪。

開始整理資料很困難,把口頭文學變成文字材料,很不容易。尤其用文言寫慣了,再用口頭語言寫材料難度更大了,所以頭一年進度不大。到第三年才摸到門路,速度加快了,質量也提高了。到1944年三祖父去世,我已經寫出六大厚冊資料本,估計有300萬字左右。當給三祖父上墳時,我還寫一篇祭文,向老人家彙報完成情況。

八年裡,在整理資料的過程中,我發現,滿族民間蘊藏著極為豐富的文化。它既不同於其他民族,但也和漢族、朝鮮族、赫哲族、錫伯族以及鄂倫春、鄂溫克、達斡爾、蒙古族有許多共同點。民間故事、神話傳說中有些可以補歷史之不足。是做人的借鑑,是我國文化園地中,不可缺少的內容。老一輩先後去世,更感到十幾年心血沒有自費,終於把老一代珍品保存下來,我內心感到很充實。

偽滿十四年裡,我還從官地村韓鑫一老先生那裡學習二年繪畫。從馬河站跟一位日本小職員學習了小提琴初步演奏技法。一九四三年,轉到德家村小學,一人班當教員(此處應是僅傅英仁先生一個人任教,教一個班的學生。)。

滿族文化傳承人富察英仁自傳

傅英仁在向族人講述《薩布素將軍傳》

(六)


祖國解放了,每個中國人都充滿了歡騰喜悅的心情。學校自然停辦了,在屯裡沒事可幹,我把原有的學生招集起來,在九月末成立一所私塾,沒有新教材只好教他們千字文、五經四書,邊學算數、珠算,寫毛筆字。家長很滿意,藉此機會可以複習一下古書。白天教課,晚間給老鄉講《薩布素將軍》,講《紅羅女》、《東海窩集傳》和一些民間故事。

緊接著,打土豪分田地,大搞文娛活動。鬥地主分果實,一直鬧到1947年。

1947年3月,縣政府正式下文承認德家小學為公辦學校。從此踏上革命工作的征途。因為我協助二區政府辦理全區教育工作,我便成了第二區教員中的佼佼者。1948年末,我被調到溫春第四完全小學任教導主任。到1953年暑期,先後升轉到四所完全小學校任領導工作。其中有四完小、十二完小任教導主任;民主完小、七完小任校長。這幾年雖然校務繁忙,對滿族文化有些荒廢,可是接觸到很多當地老戶,他們大部分都是跑關東的後代。我意外蒐集到很多很動人的跑關東故事。比如“夢裡團圓成事實”、“東山有寶”、“小毛驢找家”、“挑筐說話”等等。反映出那些逃荒人悲慘苦難的生活和強烈追求美好生活的願望。

如果說1953年以前是我對滿族文化的感性認識階段,在後來的年代裡,是我在理論上逐步成長的時期。

從1953年秋一直到1958年4月,先後擔任寧安縣教學研究室研究員、一中語文教員、幹部學校副校長。黨送我到黨校學習,成為黨的積極分子。

1953年,考入東北師範大學中文專修班。這是全國第一個函授試點班。由蘇聯專家為顧問。考得嚴、教的嚴、畢業更難。每月一次面授,學期抽籤考試,寒暑假集中學習,畢業論文答辯。全東北入學五十八名,畢業時,才合格十七名。十二門課程我八門五分,四門四分,是優等生,1956年畢業。

這段學習真是如魚得水,又如久旱逢甘雨。懂得了文學史、文藝理論、馬列主義、文字學、語音學……。總之,真像打開了圖書館大門,任我學習。

畢業時,我的論文被楊公驥教授看中,他佈置兩個較難的論文題目,叫我半年內完成,如合格,可以調到東北師大任講師。

從黨外到黨內,從工作到學習,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好時光。當時我計劃寫三部書,“滿族神話故事”、“滿族文化概述”、“滿族民俗”,以此作為到大學的見面禮。此後,我的社會職務也多起來了,縣文教代表、縣體委祕書長、縣俱樂部主席,打擊經濟犯罪工作組副組長。

為三部書奮鬥,為大學講師奮鬥!是當時我的主導思想。

正當這平步青雲的時候,突然烏雲壓頂,一場反右鬥爭把我一切希望化為泡影,二十多年大好時光白白浪費,昨天是文教戰線上的主要領導,今天突然變成階級敵人。


(七)


三年勞動改造,別的沒有進步,我在滿族文化上卻收穫很大。我眼睛近視不能鋤草,讓我和老農民使鋤草機。勞動比較自由,日子一長,和老農民交成了朋友。互相講故事傳說、講風俗、講清朝歷史、偷看各戶家譜。為此受到三次大會批判,險些升級勞動教養。

三年裡,我又蒐集六七十個民間故事,十七份滿族家譜,五十多則民俗、三家滿族家祭儀程。同時,還了解了漢軍旗的來歷,和三家老民的情況。別人改造赤手空拳,而我卻滿載而歸。對我來說勞動改造壞事變成好事。

1961年,摘帽。我被分配到業餘教育辦公室負責發展農業中學工作。雖然摘帽但不等於不是右派,出版作品根本不可能,上大學任教也化為泡影。我只有一個念頭,不管做什麼都要做好做出成績來。

1966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那時我到東京城中學代課,邊參加縣工作組。結果以右派兼黑工作組分子被揪出,被批鬥了一年多。到1968年,又去五七幹校勞動改造。

1970年,因教育界清理隊伍我被分配到蔬菜公司。這更是一門新課題。一直到1979年6月才調出。

八年時間,我擔任著科學種田和外貨調入工作。這幾年,我差不多走遍半個中國。祖國風光盡收眼底。泰山雄姿,大海的寬大胸懷,江南秀麗山川,新疆別有風味的民情。對一個酷愛中國歷史、酷愛民俗民風的我真是平生之幸事。我覺得清代統治者,居然以一個文化落後,人數很少的民族,竟能統治這麼大的國土,這麼多的民族,談何容易。清朝所以統治260多年,其根本原因就是用漢族的古老封建文化作為統治手段。並且自身也大膽推行著漢文化。出現一批具有高層次的滿族人精通漢文化的學者。

八年裡,我接觸很多北方少數民族文化,如鄂溫克的薩滿、赫哲的水上生活習俗。發現這些民族有許多地方被滿化的遺蹟,如語言、文字、衣著、清代行政組織,等等。滿族也吸取一些他們的習俗,我理解到長期以來各民族就是互相交往互相學習的。因而構成各民族風俗,既有本民族特點,義有各民族的共性。

在此期間,我借到北部調運土豆種子之機,蒐集許多北部民間傳說和民俗,又在河北完顏氏後裔處,蒐集一些金兀朮傳說和守皇陵八旗兵悲慘命運的故事。所有這些,使我不斷充實了滿族文化的知識。回想起來,滿族文化已成了我平生之癖。

掌握這些知識,當時沒有出版的奢望總感到失之可惜,準備退休以後,整理成冊,藏之祕室傳給後人。沒想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有如春雷震大地,萬物競繁榮,使我像“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似的進發出不可遏止的活力。

滿族文化傳承人富察英仁自傳

傅英仁指導家人家祭

(八)


1979年,根據黨的十一屆三中會議的精神,我終於一洗過去的冤案,徹底平了反。雖然我已花甲之年,確感到年輕二十年,領導找我談話時,我只表達一個念頭,我要奮鬥,補上二十年白白浪費的時光。

文教科聞訊找我,讓我組織人力修寫縣誌。這也是我幾十年夙願。因為家父臨危時還再三囑咐:“有機會應該再續寫縣誌。民國十三年縣誌已過時了。”我欣然允諾,1979年6月3日正式成立一個小組。那時,條件很苦,一是沒人重視,二是沒有經費,三是沒有辦公地點,東奔西走,借二中舊倉庫,兩條長凳,一張學生用的桌子,開始辦公了。經過半年多奔走,終於感動了縣委書記和縣長,慨然允諾,一定大力支持編好縣誌,並任命我為編輯室主任兼主編。

過去只在書本上懂得一些古書的理論,雖然也看過幾部縣誌,但用起來仍感到費力。不管怎麼寫,蒐集材料是第一要素,發動各單位動手是根本保證。查閱有關編寫縣誌的著作,是編好縣誌的資本。在四年裡走訪近百名知情老人,成立48個編單位志書的小組,查閱五個省市的圖書館、檔案館和考古隊、大學、研究所等十三個單位,將近500萬字資料。終於在資料蒐集方面.名列全省前茅。省內外40多個單位80多人次到我縣參觀學習。在全省地方誌會議上做兩次大會經驗發言,不但很有成效地進行寧安縣誌編寫工作,也大大影響著兄弟縣編志的開展。寫到這,想到一位對我幫助最大的省地方誌王文舉主任(已故),他曾兩次來寧安具體指導、協助我找資料找論述,經常鼓勵我一定給全省樹個樣板。五年時間,我終於寫出十五冊一百多萬字的初稿。

1979年,編寫縣誌開始之日,也是進行整理髮表滿族民間文化起步之時。當年9月省委宣傳部長顏澤民,到鏡泊湖找我和馬文業探討出一本鏡泊湖民間傳說故事。回來後市文聯主席欒文海同志,親自領導抓這項工作。我好像如魚得水,立即在寧安縣成立一個九人組成的民間文藝研究小組。這是全國第一個縣級民研小組,中國民研會為此發表通報進行表揚。

當我動筆寫第一篇民間故事時,許多朋友,尤其是我的家屬,再三提醒我:“好容易平了反,再搞一些四舊東西,重犯錯誤那可就沒救了”。我也為此擔憂。只選出兩個無關大局的故事。專集印成後,省內外頗受歡迎。我心裡才有了底,這是我有生以來首次發表的作品,心情很激動。此事引起省民研會的重視。1981年,民研小組擴大為民研協會,會員增到30多名。

1979年以後,全國,尤其是北京和東北三省掀起一股研究滿族文化熱潮。他們都缺少第一手材料,因此,我成了引人注目的人物,來訪的人源源不斷地登門訪問,大部分人都得到滿足,寫出一些文章。

1982年至1984年,東北三省合編兩集滿族民間故事,其中我的作品佔三分之一以上,先後在《黑龍江民間文學》、《黑龍江滿族故事選》、上海出版的《滿族故事選》以及其他刊物上刊登了90多篇故事和四篇論文。引起國內外研究滿族文化的學者注意。縣內更是活躍,從九個人組成的民研小組到1984年發展到68名會員,發表故事近200個。就連縣長、宣傳部長、文化局長都加入這個組織,還親自整理一些民間故事。

隨著作品不斷髮表,知道我的人也越來越多。一些全國性滿族學術討論會都紛紛邀我參加。我先後參加遼寧、丹東、吉林、北京、海拉爾等七次學術會議,發表七篇論文,又在各種刊物上發表八篇作品,闡述早期滿族文化遺存,在研究領域中起了一些作用。

1979至1984年,我每天工作十二三個小時,白天編縣誌,晚間整理民間文化。除了上述已發表的作品外,我又整理出《薩布素》、《紅羅女》、《金世宗走國》、《東海窩集傳》五部長篇說部初稿(其中《比劍聯姻》是和關墨卿老先生合作)約180多萬字。給各地錄製260多盤磁帶。又寫出四篇民俗論文,《金兀朮》和《黑妃》兩部長篇也正在整理中。

任何人獲得知識都是在實踐中得來的。我在蔬菜公司八年又加上縣誌五年,在工作中有機會接觸一些各族、各界的人士,無論滿族和其他民族都蒐集很多有用的素材。比如《金兀朮》素材,我青少年時和三祖父學些片斷故事,在蔬菜公司,出差到河北省找到完顏氏後裔,得到一批口碑資料,赫哲族傅萬金同志給我講了三天有關金兀朮傳聞,再加之有些書面記載材料,經過初步整理,可以寫成三十回長篇或三十集電視連續劇。

滿族文化傳承人富察英仁自傳

傅英仁在家講述《東海窩集傳》並錄音

(九)


1985年7月,因諸多方面因素,我辭去縣誌編輯室一切職務,專心致志地整理滿族文化。除了寫些書面文章外,自1985年至1986兩年中,我的《滿族神話故事選》出版了,又被聘為《努爾哈赤》《荒唐王爺》電視連續劇顧問,主持攝製了五部滿族民俗專題錄像片。指導遼寧排的舞劇《珍珠湖》,丹東的舞蹈《莽式空齊》、扶余縣的滿族新城戲《紅羅女》以及牡丹江市和寧安縣編排的滿族舞蹈。這些劇和舞蹈演出以後受到廣大群眾的好評。

1987年至1991年幾年中,黑龍江省藝術研究所到寧安找我,表示願意出資把滿族舞蹈用錄像形式記錄下來。文化館主辦,培訓20名舞蹈演員,用一個月時間,我傳授了莽式、揚烈、拍水、野人等四個舞蹈。1988年,又培訓五十多名滿族秧歌演員,還錄了像,並納入省舞蹈集成卷中。

這些舞蹈來源很早,我曾和渤海出土文物中“六面石雕”(現存省博物館)上舞蹈對比,竟在莽式舞裡都有這些動作。滿族秧歌又名達子秧歌,除技巧與一般秧歌不同外,其反映的內容也有表現女真人抗遼國統治者的“打女真”,搶女人的反壓迫的民族精神。總之這些舞蹈能夠傳下來,是我平生一件快事,我覺得來之於先民,傳授於後代.是我神聖的職責,是我恩師再三囑託的大事。

在此期間我又整理出130多個民間故事準備出版,攝製三部民俗片。1989年,被吉林省民族研究所聘為兼職研究員。1991年,又擔任《黑土》電視連續劇顧問。截止到1991年上半年,已將《朝唐演義》(又名《比劍聯姻》)、《紅羅女》、《金世宗走國》初稿完成。《金兀朮》的資料稿也歸納完畢。

今天我體會到這些作品都是在黨的十二屆三中全會的精神指引下完成的。即使在清朝時期,滿族文化也沒有像今天這樣繁榮昌盛。這是黨的民族政策、文化政策作用的結果。我深深體會到,沒有巾國共產黨,我沒有機會拿出這些先民的遺存資料。

十二年付出的汗水沒有白流,黨和各級領導始終對我大力支持、關懷和鼓勵。曾四次榮獲全國獎、三次省級獎、三次市級獎。

十二年裡,我曾被選為縣人大常委、兩屆政協常委,一直到今天(1992年)仍然是牡丹江市人大代表、政協成員。1991年,我光榮地被評為全國老幹部先進個人參加全國表彰大會,受到黨中央最高領導的接見。

我雖然年逾古稀,但總覺得在黨的陽光雨露中永遠是年輕的。我將一如既往,再做貢獻,生命不息,戰鬥不止!

傅英仁

1992年3月21日完稿

來源:《東海窩集傳》,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

傅英仁先生簡介:

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男,滿族文化傳承人,滿族民間文藝家,滿族故事家,1921年2月3日出生,黑龍江省寧安縣人。1946年參加工作,歷任中小學教員、小學教導主任、縣直屬幹部學校副校長、縣誌編輯室主任等職。1988年被黑龍江省授予“民間故事家”光榮稱號。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理事。

自1980年以來,先後整理和發表了數百萬字的民間文學作品,主要作品有《滿族神話故事集》、《傅英仁滿族故事集》、《薩布素將軍傳》、《紅羅女》、《兩世罕王傳》等。1983年他的故事《童阿里阿哥》等獲全國首屆民間文學優秀作品獎,發表論文《滿族薩滿教神話》、《滿族薩滿教初探》、《滿族民間文學傳承關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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