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競雄長的武力，爭人心的故事。

文/減水書生

圖/來源網絡

你好，我是減水書生，與您一同品味歷史、感悟思辨。

公元前202年2月，漢高祖劉邦在山東定陶建漢稱帝。

立國伊始，首先是如何頂層設計的問題。

於是，沿襲秦制、雜糅王道，權力架構便在因襲和妥協中搭建起來。

接下來便是治國方法的問題。

漢朝堂當真簡約：黃老之學、無為而治。

有了設計、有了方法，其他一切自會水到渠成。

因為社會是一個自適應的系統，它會自己打理自己。

漢初七十年，經濟繁榮、財政充盈。

世代更替，也就三代人的光景，中國便從殘破變得興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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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後世王朝，這已經很不錯了，帝國君臣自可安享太平。

但對於秦漢這兩個大一統王朝，這還不夠、還不夠圓滿。

有一個重要的問題，始終沒有得到解決。

對於皇帝，這是一個心結；而對於國家，這是一個根本。

那就是天下需要一個故事，一個關於皇帝和國家的故事。

1.人類的故事

與其他動物相比，人類在生物性上沒什麼特別。

但人類有一個與眾不同的特點。

那就是人類能夠想象。

世上本無神仙鬼怪，但人類卻能想象出神仙鬼怪。

有了神仙鬼怪，自然就會有神仙鬼怪的形象，而且還會有神仙鬼怪的故事。

《山海經》裡的九尾狐

於是，想象製造想象、想象發展想象，這是一個遞歸回路。

非但能夠想象，人類還能夠相信想象之物，而且還能夠交流這種想象。

因為相信、因為交流，便形成了共識。

於是，想象發展共識、共識生成想象，這又是一個遞歸回路。

基因決定了人類的生物進化之路，而想象則開啟了人類的共識進化之路，這是一種存在於虛擬世界的進化。

生物進化是緩慢的，因為它受制於環境。

而共識進化則可以狂飆突進，因為它存在於虛擬世界，它可以更自由。

於是，傳說、神話、故事以及文化，就構成了人類的另一條進化之路。

這就是人類的共識進化之路。

相較於抽象的東西，敘事文本的故事更容易被普羅大眾所接受。

因此，共識進化之路，也是一條故事的升級之路。

人類

人類把想象的神仙鬼怪刻畫在巖壁上。

這時候，巖壁上的神仙鬼怪是真實的還是想象的？

既不是真實也不是想象，它是一種“想象的真實”。

因著不同的圖騰和神話，而區分了不同民族。

因著不同的共識和故事，而區分了不同國家。

民族和國家到底是想象的還是真實的？

它們和巖壁上的神仙鬼怪一樣，也是“想象的真實”。

“想象的真實”介於真實世界和想象世界之間。

所以，它既依賴於真實世界中的物質實在，也依賴於想象世界中的共識故事。

2.國家的故事

因為國家是“想象的真實”，所以它需要有人民、有土地，也需要有共識的故事。

國家需要故事來凝結。

黃帝的故事，凝結了古華夏部落聯盟。

皇帝昇仙

而古華夏部落聯盟要升級為更復雜的古代國家形態，就需要更復雜的故事。

夏人敬天、商人尚鬼而周人崇德，真實世界在發展、“想象的真實”在升級，於是共識的故事也就得變得更復雜。

所以，夏商周三代，特別是“鬱郁乎文哉”的周，它的故事要遠比三皇五帝更復雜。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祀是祭祀、戎是戰爭，而祭祀就是在講故事。

所以古代國家就兩件大事，一個是對外打仗；一個是對內講故事。

沒有故事的國家，就沒有旗幟、沒有方向，也沒有凝聚，最後也就沒有了國家。

周代的禮樂故事，講了八百年，維持了一個鬆散的聯盟國家，或者說維持了一個“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秩序天下。

春秋五霸

兩週八百年，它不是一個或兩個朝代，而是一個時代。

這是一個禮樂故事的時代。

所謂禮崩樂壞，就是禮樂的故事講不下去了。

這個世界需要新的共識和新的故事。

所以，想象的世界是諸子百家在競講故事，而真實的世界則是諸侯列國在競爭雄長。

想象可以狂飆突進地無限發展，但真實總要受制於環境，所以它總會歸於一種平衡。

於是，秦人掃六合，天下歸一統。

真實的世界有了結果，結果就是天下一統。

而“想象的真實”也由七大戰國演進化成了一個集權的大帝國。

春秋無義戰，強者定章程。

戰國則更是無義戰，則更是強者定章程。

而這個強者就是關中秦國。

它講了一個法家的故事，建立了一個集權的帝國。

進化的真實世界是天下一統，升級的“想象的真實”是集權帝國，那麼就需要更復雜的故事。

3.始皇帝的故事

故事是有了，但只是秦人的故事，而非天下人的共識。

國家是有了，但只是秦人的國家，而非天下人的帝國。

所以，始皇帝需要講一個新的故事，向天下人解釋他的帝國，為天下人建立一個關於皇帝和帝國的故事。

秦始皇

他確實努力了。

公元前221年是始皇帝元年，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而且都是大事。

這一年，齊王建向嬴政投降，天下實現一統。

這一年，秦王嬴政立號皇帝，建立皇帝制度。

這一年，廷尉李斯建策郡縣，地方推行郡縣。

這一年，帝國重組官僚體制，中央三公九卿。

這一年，皇帝嬴政頒佈詔書，“一法度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字”。

這一年，始皇帝延請齊魯儒士、諸子名士入咸陽，授博士官職，參與朝堂廷議。

千古一帝，秦始皇實現了天下一統。

但他的野心並未止於此，他還要實現人心的一統。

他要雜糅關中秦法與六國風流，為他的大帝國構建一種新的共識。

燕趙豪邁，楚地奔放，韓魏文采，齊魯崇禮。

這些文化，始皇帝全都要。

這些故事，始皇帝全要講。

他要兼收幷蓄，大秦帝國萬世一家，而帝國文采自應百代風流。

然而，曲高和寡，始皇帝的故事卻無人理解、無人迴應、也無人理睬。

他就像一個小丑在自說自話地講著他的故事。

對於他的故事，博士們譏笑、朝臣們不解、天下人怨恨。

於是公元前213年，秦始皇決定不再講故事了，他要一人之心天下人之心，強行向天下人灌輸法家的故事。

秦始皇與他的大秦帝國

始皇帝撒手人寰，但始皇帝的故事卻沒有講完。

陳勝一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大秦帝國便此終結。

“一夫作難，而七廟隳”，所謂“七廟隳”，在嬴氏看來，是滅族；在秦人看來，是亡國；而在天下看來，是始皇帝的故事結束了。

4.黃老無為的故事

始皇帝和秦帝國的生命太短暫了，他們都沒有足夠的時間來講述他們的故事。

而大漢帝國卻有了足夠的時間，它講了七十多年黃老無為的故事。

那麼，黃老無為的故事，是否可以繼續講？也講個八百年，甚至講個兩千年。

黃老無為的故事很成功，漢初七十年的成效就是最好的證明。

無為

但這個故事有一個很大的問題。

那就是黃老無為不能解決唯一性和壟斷性的問題。

也就是說：它回答不了為什麼的問題。

皇帝和政府只要無為而治，天下便可自治。

那麼，換個皇帝、換個政府，他們繼續無為，天下仍然可以自治。

於是就會有這樣的問題：為什麼劉姓當皇帝、為什麼漢室執政要？

所以，再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也就是再換一個新的皇帝、再換一批的王侯將相的事情。

大澤鄉起義

糾結這個問題的，可能只有劉姓的皇帝們。

因為皇帝太自私，為了一家福祉，就拒絕了一個可以興盛天下的好故事。

但是，皇帝從來不是一個人，也不是一家之事。

在2000年的封建社會中，皇帝是一個國家機構，還是一種文化符號。

甚至，皇帝本身就是一種共識、一個故事。

只不過秦漢之時還沒有把這個故事講好。

始皇帝崩、扶蘇不立而二世殘暴，這是皇帝出了問題。

而這個問題直接導致了大秦帝國的核心坍塌。

所以，大澤鄉的九百戍卒就可掀起秦末亂世。

皇帝危機，則朝堂危機；朝堂危機，則天下危機。

打魚一世蓼兒窪，不種青苗不種麻。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

這是《水滸傳》的阮小五所唱的民歌，其所暗含的意思就是反官僚、反政府，但不反宋朝皇帝。歌裡的“趙官家”，就是趙姓皇帝。

可見，皇帝是可以成為一種文化符號的，它能發揮凝聚人心和穩定秩序的作用。

黃老的故事和法家的故事，它們只講了怎麼做。

但是，它們沒有講為什麼，更沒有指出這麼做的前途。

所以，它們都是方法的故事，而天下還需要一個終極真理的故事、需要一個價值引導的故事。

5.漢儒的故事

董仲舒和公孫弘等一眾儒家朝臣，在黃老的故事之外，重新講了一個儒家的故事。

董仲舒畫像

這個故事可能不見得好，但它已經足夠複雜了。

首先是提出“天人合一”的核心命題，把天這個共識概念給擬人化、神聖化。

天亦有喜怒之氣，哀樂之心，與人相副，以類合之，天人一也。

它可以回答“為什麼”的問題。

皇帝和漢廷為什麼能夠統御九州天下和億萬生民？

是因為天、因為天道運行，皇帝和帝國的合法性依據在天道。

其次是提出天道運行的規律，把陰陽家對自然世界的思考和道家對思辨世界的思考統一起來。

天、陰陽和五行，這些概念就為天下人建立了一套可以理解的世界觀。

它可以回答“是什麼”的問題。

天下是什麼樣的天下、生民又是什麼樣的存在？

皆是天道運行下的天下，皆是天道支配下的生民。

第三是提出人和社會的規律要遵循天的規律，把人、社會與自然強行比附。

植物萌芽生長花開花落十月為期，人也是十月懷胎。

天有四季十二個月，而人也有四肢、每肢三節。

天之一年360天，而人亦有360個大小關節。

而其他的陰陽、五行以及經脈，更是與古代醫學理論之源。

這種強行比附的目的就是把天道和人道統一起來，貫徹天人合一的主張。

“為什麼”和“是什麼”之後，自然要問怎麼辦？

而天人合一、遵循天道，就是怎麼辦的方向。

第四是迴歸到儒家範疇，人和社會就是要遵循儒家的仁義禮儀。

所謂儒家範疇，在西漢時期，具體就是《春秋•公羊傳》和儒家經典。

孔子

於是，奉天要尊禮、君臣貴賤必得有序，改朝換代必得“改正朔、易服色、制禮樂”。

儒家的仁義和禮儀便是天下和生民所要遵循的“天道”規矩。

現在看來，漢儒的故事有太多的臆想。

但是，在兩千多年前，這個故事已經足夠精巧和自洽了。

有世界觀、有方法論，還有終極願景和價值引導。

漢儒的故事把人和天、社會與自然全盤統一起來，最後歸宿到儒家的價值理念和行為規範上。

這個故事經過漢代統治者的接續灌輸，也經歷了士大夫們的不斷完善。

在幾代人之後，它終於成為了天下人的共識，成了天下人的故事。

甚至，它已經發揮了某種宗教似的作用。

公元前7年，因為連年天災加之“熒惑守心”的天象，皇帝和朝堂就認為這是上天的譴責。

按照天人合一的理念，人悖則天怒，天怒則譴責天下，所以必得有人犧牲謝罪。於是，漢成帝命令丞相自殺謝罪。

故事的威力是可以殺人的，而且殺得是朝堂三公。

三國亂世，曹操名為漢相、實為漢賊，但到死都不敢代漢自立。

曹操

這就是故事的作用，它能夠維護天下秩序、維護天下人的秩序，更能維護政治的秩序。

漢儒的故事成功了，成為了天下人的共識故事。

這個故事一直講了2000年。

當然也有質疑、也有顛覆，但質疑了再解釋、顛覆了再重構。

因為任何故事都會遇到問題，都需要打補丁，但只要大體框架在就可以。

6.故事的歷史

粗線條看歷史，歷史是一個朝代更替的順序。

細緻地看歷史，歷史是一個英雄列傳的章回。

品味著看歷史，歷史或許是一個共識進化、故事升級的歷程。

女媧的故事

尊祖祭鬼，夏商的歷史；禮樂文哉，兩週的歷史；天人合一，兩漢的歷史。

故事一個比一個更復雜，故事在升級。

故事升級，首先是想象世界的進化。

想象確實可以無所限制地狂飆突進。

正是在生物進化之外，人類有了這麼一條彪悍的進化路徑，所以人類與眾不同。

“大同”的故事

但是，共識卻受制於真實世界和“想象的真實”，所以故事的歷史並非完全由想象世界所決定。

想象的故事要取得大家的共識，成為大家的故事；取得天下人的共識，成為天下人的故事。

始皇帝的故事，在關中秦地講了上百年。

這個故事不僅凝聚了秦人，而且使得天下一統。

所以始皇帝自信秦人的故事必能創造帝國未來。

但是，關外的真實世界還是齊人、楚人；而其“真實的想象”還是諸侯列國。

所以，秦人的共識、始皇帝的故事需要妥協、需要修改、需要融合，或是需要時間來灌輸。

始皇帝的故事

黃老的故事，在大漢帝國講了70年，但它未能征服皇帝和朝堂，也沒有成為天下人的共識。

它不夠複雜，它只是一個方法，只是回答了一個怎麼做的問題。

或許是因為他太過安靜、太過無為，所以都懶得去打補丁或新瓶裝舊酒。

於是，70年來仍舊侷限在無為的方法層面，它缺少一個世界觀來為天下立心、缺少一個價值理念來引領天下眾生。

漢儒的故事是一種統一。

陰陽家只關心宇宙自然，而不顧及權力的世界。

道家只關心思辨和哲學，而不顧及社會和自然。

儒家只關心人倫和歷史，而不顧及自然和宇宙。

法家只關心政治和法律，而不顧及人倫和歷史。

他們都從自己關注的角度去認識世界，他們都在講道理。

而漢儒則講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足夠的複雜，它能夠解釋真實世界，也能夠迴應“想象的真實”。

漢儒打著儒家旗號，融合了百家的道理，編制了一個足夠複雜的故事。

現代的“祭孔大典”

這個故事未必美麗，但爭得了共識。

“百代皆行秦政制”是不夠的，而秦政制之外還得有一個儒家的故事。

以武力競雄長的歷史，是冷冰冰的黑暗森林。

這樣嚴酷的環境，人們接受不了。

人們需要故事，需要生活在滿是故事的童話世界。

參考資料：《人類簡史》《中央帝國的哲學密碼》《失控——全人類的最終命運和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