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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聖嘆，明末清初人，評論家，一個把《水滸》、《西廂》和《莊子》、《離騷》並列起來的評論家。他原名金採，字若採，大概在他二、三十歲左右，改名人瑞，別號聖嘆。
當然，這只是一種說法。關於他到底姓甚名誰有十幾種不同的講法。但不管怎麼樣，“聖嘆”兩個字大概最有名。
有人問他，聖嘆何意？答：《論語》裡有兩次“喟然嘆曰”，一次是顏淵，也叫顏回，孔子最欣賞的那個學生，另外一次則是孔子。顏淵是“嘆聖”，他感嘆自己的老師“仰之彌高，鑽之彌堅”。而孔子，則是“聖嘆”，他感慨曾點說出了自己的心聲，說出了自己想在春水初生、春林初盛的時候唱歌跳舞的光榮夢想。
金人瑞說，難道我還比不上曾點？
故號聖嘆。
金聖嘆的一生極其快樂。他曾有過一次認真總結，將人生中的樂事歸結為三十三件。當然，這次總結無比隨意。他沒有把這些事寫成一篇恢弘的文章。你只能在他批點的《西廂記》的字縫裡找到它們。
也許是某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當金聖嘆再次讀到《拷豔》這一篇時，二十年前的美好回憶如滔滔江水般湧上心頭。他想起和朋友在十日陰雨中對坐的情景。他想起他們當時極度無聊，為了打破這無聊沉悶的氣氛，他們爭相比賽說出自己心中的“快事”。
二十年後，金聖嘆無比感慨，當時要是讀到《西廂記》裡紅娘這一番快言快語，哪用得著說什麼“快事”，單是這一篇文字就足以把陳腐的空氣打破。
崑曲《西廂記·紅娘》
但是，快樂的事從來不會嫌多。金聖嘆大筆一揮，把記憶中殘存的三十三件樂事盡數寫在下面：
七月，要熱暈了，地上還全是水。我吃不下飯消不了汗煩得亂轉。忽然，一朵黑壓壓的烏雲遮住了天空。然後是一陣暴雨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我的屋簷成了瀑布，我的院子成了江河。快樂。
傍晚，有人敲門，是十年沒見的兄弟。我跑進屋裡問老婆，家裡有酒嗎？老婆拔下頭上的簪子，溫柔地看著我，說，喝三天，夠了吧？快樂。
白天閒著沒事，想起昨天夜裡有老鼠吵得我睡不著。它肯定把我的書都撕爛了。忽然一隻貓達達地打我眼前走過。它不是個錯誤，它捉住了老鼠。快樂。
把書齋前的海棠、紫荊統統拔光，換成芭蕉。快樂。
春天的晚上，和一幫好朋友們喝酒，喝到半醉，想停停不下來，想喝喝不下去。一個小童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一串炮仗。我獨自出門放炮，寂靜的夜晚一陣躁動。我此刻渾身爽快，我此刻心潮澎湃。硫磺的味道讓我很嗨。快樂。
《水滸傳》劇照
路上碰到兩個人吵架，罵罵咧咧，罵罵咧咧，偶爾還夾雜著之乎者也。這時有一個壯漢迎面快步走來，厲聲斷喝，把兩個人從中分開。快樂。
孩子們在我面前背書，滾瓜爛熟，好像瓶中瀉水，暢通無阻。快樂。
吃完飯逛夜市，看中一樣手把件，買了。價錢都說定，忽然發現自己身上的錢不夠，老闆不依不饒。我往袖子裡一掏，掏出一樣東西扔給他抵價。他拿在手裡，喜笑顏開，連聲說不敢。快樂。
沒事的時候翻箱倒櫃，找出百十張欠條。這些人有的死了有的沒死，有的沒死也像死了。我想了想，反正他們也不打算還了，於是一把火把這些廢紙全燒光。我舉目望天，夕陽下有裊裊炊煙。快樂。
夏天，光頭赤腳，看壯夫水中唱吳歌。快樂。
早上剛睡醒，就聽見老婆孩子唉聲嘆氣。我說，出什麼事了？他們說某某晚上死了。我趕緊起來問清楚，原來是這座城裡最有心機的那個人。快樂。
夏天的早上，看人在鬆棚下鋸大竹筒。快樂。
整整一個月都是陰天，每天早上懶得起床。忽然聽見外面一陣鳥叫，拉開窗簾，果然大晴。快樂。
晚上聽說城中有一個心地純良的人，第二天去拜訪他。我進他家時，他正在桌前看書。他看見我來了，說，你也讀讀這本書？我倆就這麼快樂地聊了起來。不知不覺，太陽落山，我肚子餓了。於是看著他，說，你也餓了吧？快樂。
本來沒想蓋間房子，無意間得了筆閒錢，於是認真蓋起屋子來。從此每天，搬磚搬瓦，不論冬夏。終於蓋完了，請客，吃飯。快樂。
冬夜飲酒，怎麼越喝越冷，越喝越冷。推開窗一看，大雪封門。快樂。
夏天，硃紅的盤子裡盛著深綠的西瓜。拿快刀把它切了。快樂。
想做和尚很久了。但是當了和尚就不能吃肉，這樣不好，不好。要是既能當和尚，又能吃肉，我立馬剃頭刮臉！快樂。
洗熱水澡。快樂。
在舊物盒子裡無意中翻到故人手跡。快樂。
小夥子來找我借錢。他不好意思說，半天支支吾吾說些別的事。我看透他的心思，把他拉到沒人的地方，說，要多少？他說，多少多少。我立馬進屋，如數給他。我又問，現在急著回去辦事麼？要是不急，留下喝兩盅。快樂。
我自己坐著小船，風太大了，張不開帆。忽然旁邊一艘快船駛過。我拿鉤子一搭，正好搭在它上面。我一邊跟著它在水中疾行，一邊高聲朗吟杜甫的詩。吹啊吹啊，我的驕傲放縱~快樂。
一直想找個地方和朋友們一塊兒住，一直沒找著。這天有一個人來告訴我，某地有十來間房子，出門就是一條大河。我趕緊和他去看房，還沒進去，就看見屋外一大片空地。好嘛，河景房還帶菜園子。快樂。
曾經豪情萬丈，而今回到故鄉。遠遠看見城門，不覺淚下兩行。耳邊都是鄉音，心情忽又爽朗。快樂。
一件好瓷器摔了一個角，我看哪看哪，越看越上火。於是把它扔給廚子，隨你盛什麼，別再讓我看見它！快樂。
暗地做了壞事，心裡惴惴不安。第二天對著生人熟人把自己的齷齪勾當袒露無遺。快樂。
看人寫巨大無比的字。快樂。
推開窗把家裡的蜜蜂放出去。快樂。
當縣官，每日打退堂鼓的時候。快樂。
看別人放風箏，風箏線斷。快樂。
看野火燒不盡。快樂。
把債還清。快樂。
讀《虯髯客傳》。快樂。
寫完這三十三件，他繼續快樂地批閱《西廂記》去了。
當然，讓金聖嘆感到快樂的事絕不止這三十三件，比如批書，就不在其中。我們現在可以看到的金聖嘆在生前完整批閱完畢的書大概只有《水滸傳》、《西廂記》以及六百多首唐詩。
我們可以揣想他評點時內心的興奮。他在批閱時完全忘記這個世界，然後對著《水滸》、《西廂》的作者自豪地說：看，我懂你。
但是很遺憾，他一度試圖完成的工程中道崩殂。
“且喜唐詩略分解，莊騷馬杜待何如？”
如果他把《莊子》、《離騷》、《史記》、杜詩一一批點完，對今天的讀者來說，應該是無比幸運的事吧。
不過沒關係，他在死前還留給我們兩樣快樂。
清人的筆記記載，金聖嘆臨刑時飲酒自若，一邊喝一邊說：“割頭痛事也，飲酒快事也，割頭而先飲酒，痛快痛快！”
砍完頭，獄卒把金聖嘆生前寫的信拿給監斬的官員看，官員以為這上面一定寫著毀謗朝廷的話，打開一看，上面寫道：“字付大兒看，鹽菜與黃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傳，我無遺憾矣。”
官員看完大笑，說，金先生死到臨頭還要戲弄別人。
金聖嘆肯定知道打開信的不會是自己的兒子，這個便宜，不佔白不佔。
作者 | 北京大學中文系 高盛元
編輯 | 曹檸 [email protected]
排版 | 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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