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我在北大執教之初

國學 錢穆 北京大學 大學 手機和訊網 2017-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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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我在北大執教之初

原載錢穆著《八十憶雙親·師友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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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他人儘可告汝一是,則又何待汝多學多問,餘自入北大,即如入了一是非場中。自知所言觸處有忤,然亦無自奈何。

惟餘與適之在文學方面甚少談及,以雙方各具主觀,殊難相辯也。

一九三一年夏,餘在蘇州,得北京大學寄來聘書。待餘赴平後,清華又來請兼課,此必頡剛在北平先與兩方接洽,故一專任,一兼課,雙方已先洽定也。但餘亦未以此面詢之頡剛。

餘赴北大,在歷史系任教,是為餘在大學講授歷史課程之開始。所任課,一為中國上古史,一為秦漢史,皆必修課由學校指定。另一門選修課可由余自定。餘決開近三百年學術史。此一課程,梁任公曾在清華研究所已開過,其講義餘曾在雜誌上讀之。任公卒後,某書肆印此書,樑家以此書乃任公未定稿,版權所屬,不準書肆發行。餘求其書不得。或人告餘,可赴東安市場,在某一街道中,有一書估坐一櫃上,櫃前一小桌,可逕授與八毛錢,彼即在其所坐櫃內取出一紙包授汝,可勿問,亦勿展視,即任公此書也。餘果如言得之。

錢穆:我在北大執教之初

*錢穆在北京大學的課堂上

餘因與任公意見相異,故特開此課程,自編講義。一日,某君忘其名,來電話,詢餘近三百年學術史最近講到陳乾初《大學·問》一篇,北平最富藏書,但此間各友好皆不知此文出處。並舉馮芝生為例。君於何處得讀此文。餘答,餘之講義,付北大講義室,待下週去上課時,始領取分發,君何先知。彼在電話中大笑,謂君此講義人人可向北大講義室預定,先睹者已群相討論,君竟不知此事,可笑可笑。亦可想見當時北平學術界風氣之一斑。蓋因餘在任公卒後不久,竟續開此課,故群相注意也。

又有人來書,雲,君不通龜甲文,奈何靦顏講上古史。餘以此書告講堂諸生,謂餘不通龜甲文,故在此堂上將不講及。但諸君當知,龜甲文外尚有上古史可講。諸君試聽,以為如何。又一日,告諸生,事有可疑,不專在古,古亦多無可疑者。如某姓錢,此錢姓即屬古,無可疑。餘確信有父有祖,乃至高曾以上三十幾代前,為五代吳越國王錢?。以上仍有錢姓。近乃有人不姓錢,改姓疑古,此何理。有人來問,君何大膽若爾。餘問何事。彼言,君知班上有錢玄同之子亦來聽課否。答,知之。其人曰,君自慎之,勿多惹是非,餘曰,餘任上古史課;若亦疑古,將無可言。又一夕,有某君設宴席,席上多大學史學教授,一清華大學西洋史教授孔某,一北大史學系教授盂森心史,兩人皆年老。主人推兩人居首座,曰孔盂應居上,可勿讓。又指餘與錢玄同曰,君兩人同宗,可連座。餘遂與玄同比肩。坐既定,玄同問餘,君知我有一子在君班上否。餘答,知之。玄同又言,君班上所講一言一句彼必詳悉記載無遺,餘答諾,並謂彼勤奮好學殊少見。玄同又謂,彼在君班上之筆記我亦過目,逐字不遺。餘聞言,驟不知所答,竊恐或起爭論,將何措辭。

玄同乃續謂,彼甚信君言,不遵吾說。餘僅諾諾。玄同乃改辭他及,不再理前緒,餘心始釋然。一日,又有人責餘,君何無情乃爾。餘問何事。彼雲,君知適之近患病進醫院否。餘曰,頃正聞之。彼雲,適之尊君有加。有人問適之有關先秦諸子事,適之雲可問君,莫再問彼。今病,訪者盈戶,君寧可不去。餘答,此顯屬兩事,君併合言之,將教餘何以為人。又有一學生告餘,彼系一新學生,舊同學皆告彼,當用心聽適之師與師兩人課,乃兩師講堂所言正相反,不知兩師曾面相討論可歸一是否。餘答此處正見學問之需要。汝正當從此等處自有悟入。若他人儘可告汝一是,則又何待汝多學多問,餘自入北大,即如入了一是非場中。自知所言觸處有忤,然亦無自奈何。

又有一生來問,師言老子出孔子後,又言出莊周後,除最近在《燕京學報》新有一文外,尚有其他意見否。餘答,有之。彼雲,願聞其詳。餘答,此非一言可盡,餘在上古史班上當有述及,君倘願聞其詳,可試來聽之;彼乃哲學系四年級生,自是遂來餘上古史班上旁聽:越一年,來晤言,餘因師上古史已一年,今信師言不疑。哲學系有畢業紀念刊,當整理一年筆記成篇刊人。不知師尚有所言未盡否。餘答,有之,彼因請餘再撰一文,亦同刊其班之畢業刊物中,並告餘,亦當請適之師同為一文討論其事。餘允之。餘因續撰一文,連同彼筆記同刊是年北大哲學系畢業紀念刊中,而適之則竟未為文。後餘自刊《莊老通辯》一書。已在餘居香港時,距當年亦已三十年矣。此君筆記載當年北大哲學畢業刊者,餘手邊無之,容當覓得,再以補人。此君已忘其姓名,惟聞其留學德國,歸國後,在南京中央大學哲學系任教。

餘與適之討論老子年代問題,絕不止三數次。餘曾問適之,君之《先秦哲學史》,主張思想必有時代背景。中國古人所謂知人論世,即此義。惟既主老子早於孔子,則老子應在春秋時代,其言亦當根據當時之時代背景而發。君書何乃上推之《詩經》,即就《詩經》來論時代背景,亦不當泛泛說樂天派悲觀派等五種人生觀,認為乃老子思想之起源。當知樂天悲觀等分別,歷代皆有,唐詩宋詞中何嘗無此等分別。即如最近世,亦復有此五等分別。何以老子思想獨起於春秋時代,仍未有所說明。且如老子以下,孔子墨子各家思想,亦各有其時代背景。君書自老子以下,即以思想承思想,即不再提各家思想之時代背景,又何故,適之謂,君之《劉向歆父子年譜》未出,一時誤於今文家言,遂不敢信用《左傳》,此是當時之失。然對餘之第二問題,則仍未有答。

*1949年錢穆在香港深水埗桂林街草創新亞書院

此後適之見餘,再不樂意討論老子,而別撰《說儒新篇》。在彼撰稿時,屢為餘道其作意。餘隨時告以己意。如是者數次。適之說儒終於成篇,文長五萬字,仍守其初意不變。其說既與餘上古史堂上所講意義大相背馳,諸生舉適之此文設問。餘遂於堂上明白告諸生,餘所持與適之說儒不同之所在。諸生或勸餘為文駁論。餘告諸生,學問貴自有所求,不應分心與他人爭是非。若多在與他人爭是非上分其精力,則妨礙了自己學問之進步。《孟子》一書,只在申孔,不在闢墨。遇兩說異同,諸生貴自有折衷,並餘已將今天堂上所講,一一告之適之,不煩再為文辯論。遂拒不為。諸生乃浼餘助教賀次君即就餘講堂所講撰一文,刊之北大史系同學在天津《益世報》所主辦之副刊上。適之見之,大不悅,但亦未撰文反駁。主編此副刊之同學乃欲次君別為一文自解說,次君拒之,謂所辯乃本錢師之說,不能出爾反爾。不得已,主編此副刊之同學乃自為一啟事,解說此事。自後餘來香港,某君在《港大學報》上刊一文,專為討論適之說儒,餘始別為一小篇,追憶前說,則已上距當時十年外矣。今餘此文,已收入餘之《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第二集。

大凡餘在當時北大上課,幾如登辯論場。上述老子孔子兩氏不過其主要之例而已,聞有北大同事之夫人們前來餘課室旁聽,亦去適之講堂旁聽,退後相傳說以為談資。惟一時所注意者,亦僅為一些具體材料問題解釋之間,而於中國歷史文化傳統之一大問題上,則似未竟體觸及也。然孟子所謂餘非好辯,亦不得已也。餘深深了此意境。

又一日,適之告餘,得商務來書,囑編一中學國文教本。彼謂,君在中學任教國文課多年,對此富實際經驗,盼我兩人合作,共成此編。餘告適之,對中國文學上之意見,餘兩人大相違異,倘各編一部中學國文教科書,使國人對比讀之,庶可有益。倘欲兩人合編,其事不易,並使他人亦無可窺其底裡,遂拒不為。此事遂亦作罷。時適之在北大,已不授中國哲學史,而改授中國白話文學史。惟餘與適之在文學方面甚少談及,以雙方各具主觀,殊難相辯也。謝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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