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山地理:群島與海

地理 桂山島 石斑魚 大黃魚 張雷 三聯生活週刊 2018-12-13

港澳之間,珠江口要塞,塑造了萬山群島的歷史與現實生存。

記者/吳麗瑋 攝影/張雷

萬山地理:群島與海

桂山島靠近香港,近水樓臺吸取了很多漁業養殖的經驗(張雷 攝)

過伶仃洋與桂山戰役

說到萬山群島可能有些人並不熟悉,但提到“伶仃洋”,一句文天祥的“零丁洋裡嘆零丁”便能從嘴裡順溜地念出來。

南宋末年,一路南遷的南宋部隊逃至珠海一帶。南宋祥興二年(1279),宋元最後一場大戰在江門一帶的崖門海面爆發,戰爭以元軍以少勝多告終,南宋宣佈滅亡。丞相陸秀夫揹著8歲小皇帝趙昺投海自盡,據《宋史》記載,後宮眷屬與宦民相繼投海殉國,“七日,浮屍出於海十餘萬人”。

這位小皇帝的屍首卻一路向東,漂過了伶仃洋,最後在珠江口東岸的赤灣被人發現。《趙氏族譜·帝昺玉牒》曾記載:“後遺骸漂至赤灣,有群鳥飛遮其上,山下古寺老僧往海邊巡視,忽見海中有遺骸漂盪,上有群鳥遮居,竊以異之。設法拯上,面色如生,服式不似常人,知是帝骸,乃禮葬于山麓之陽。”於是深圳有了廣東歷史上唯一的一個皇帝陵寢。而在海戰之前被俘的文天祥也被一路押解北上,在經過珠江口時,他寫下“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裡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詩句,給後人留下了無盡的悲壯與愴痛之感。

萬山群島位於珠江口的正南方,是廣州、深圳、香港、珠海出海航道的必經之地,海島層層疊疊,成為華南的天然屏障和祖國南部海疆的重要關口。

萬山地理:群島與海

看似封閉的海島,卻能予人開放的視野(張雷 攝)

在萬山群島的各個海島上,仍然能感受到歷史上對這裡軍事地位的重視程度。東澳島澳口的山脊上矗立著清朝銃城遺址,三面臨海,一面靠山,石砌城牆,平面佈局成長方形,炮臺設置在西北角。據《香山縣誌》記載,此銃城建於雍正七年(1729),駐兵50人。在萬山鎮萬山村的山坳裡,現存有清朝雍正十年(1732)修建的炮臺遺址,可觀察西灣和浮石灣東西形勢,在乾隆、嘉慶、道光時都曾有過修建歷史記載。

而在桂山島上的吊藤灣,紅色的“桂山號英雄登陸點”摩崖石刻昂然地矗立在海浪拍打的礁石上。1950年,廣東陸地和海南島相繼解放,國民黨軍隊仍然盤踞在萬山群島,並調來第三艦隊固守,伺機反攻。4月,解放軍第四十四軍131師和華南海軍等部隊,奉命加入解放軍萬山群島戰役中。5月25日凌晨,解放軍“桂山”號等6艘艦艇和12艘登陸艦,從唐家灣起航,分兩路奔襲桂山島和三角島,他們憑藉著頑強作戰的品質,將國民黨的運輸艦和登陸艦擊沉,令指揮艦起火。天亮後,國民黨軍隊集中炮火猛攻“桂山艦”艦艇,導致“桂山艦”中彈起火,喪失了海戰能力,最後指揮員曹志友、郭慶隆決定,冒著敵人的烈焰包圍,搶灘在吊藤灣登陸。在搶灘的過程中,“桂山”號大部分戰士都犧牲了,但他們以生命為代價為後續部隊贏得了時間,並最終獲得了勝利。

當地年長的老人仍然記得當年海戰的場景,血流成河,“從吊藤灣一直到北部的十五灣,海水全都染成紅色的。”為了緬懷“桂山艦”的英雄們,原為“垃圾尾”的海島改名為如今的桂山島,承載著不朽的歷史記憶。

萬山地理:群島與海

魚乾是萬山島的特色,新鮮的魚蝦會在太陽下自然晒乾(張雷 攝)

萬山地理:群島與海

魚乾是萬山島的特色,新鮮的魚蝦會在太陽下自然晒乾(張雷 攝)

在港澳之間

萬山群島的漁民裡,從香港和澳門來的人很多。“漁民嘛,就是在這裡打打魚,再去那裡打打魚。解放以後政府問我們,是留在這裡,還是回去香港,於是很多人都留在這裡了。你去看,桂山島上在香港和澳門有親戚的人非常多。”陳金勝是桂山島桂海村的老村支書,“我們桂山有兩個村,桂山村和桂海村。桂山村是從內地來的客家人,以種地為主,桂海村都是像我們這樣的漁民,有90%都是從香港來的,我本人就是在大澳出生的。”

改革開放以前,桂山島的漁民們全部都是近海或者遠洋捕撈。經過了萬山群島海戰,漁船出海時的警戒性非常強。“生產隊給我們的船上發了10杆槍,還有手榴彈。那時候漁民都有保衛祖國的使命感,隨時都提防著臺灣反攻大陸呢。”陳金勝說。

萬山島周圍的海域曾經是漁業資源豐富的萬山漁場,老漁民們都記得早年間合力圍捕黃花魚的經歷,現在聽起來仍相當精彩。

每年春季是黃花魚的漁汛期,捕黃花魚要靠漁民們的通力合作,每一次出海捕黃花魚,全村出動的場面頗為壯觀。陳金勝回憶說,捕黃花魚前要看洋流和天氣,有經驗的老漁民瞅準日子,趁著夜色帶著全村的漁船一齊出發。“黃花魚在晚上會‘咯咯’地叫,全村聽力最厲害的漁民躲在舢板船的船艙裡,地上鋪一塊麻布,用耳緊貼著麻布仔細聽。”黃花魚的聲音透過船板,漁民憑著經驗判斷船底的大海里,黃花魚究竟在哪裡匯聚。等方位確定好,他們會用眼神和動作示意大家排布好位置。“生產隊的大船有十幾張網,小船隻有兩三張,不管是大船還是小船,大家圍成一個圈,等網放完了,突然所有的漁民開始大喊,用船槳在船上使勁敲。黃花魚聽到聲音就受驚了,到處亂竄,於是就落入網子裡了。”陳金勝說,10多分鐘後就可以起網了,一晚上全村通常能捕100多斤黃花魚,這才算是能回來跟村裡等待的家屬們交代。

改革開放以後,內地開放了漁民去香港賣魚的政策,去尖沙咀魚市場。“賣完就回來。那些個花花綠綠都是有錢人的天下,我們想都不敢想。”萬山島老村主任黃添福回憶說,“要說比的話,我們只跟自己在港澳的親戚比。大家都是漁民,解放以後,我們上岸安居了,他們還一直住在船上。解放以後,我們每個月就有45斤大米,可以吃白麵饅頭,從來都是那些在港澳的親戚羨慕我們。”

在萬山群島,內地和港澳的的界限不大,漁民在同一個區域裡打漁,唯一能對比出區別的是偏愛的魚種。黃添福說:“比如說旗魚吧,我們一晚上能打幾萬斤上來,香港的漁民只打幾百斤。他們只挑個頭大的,拿回香港賣可以賣出好價錢。我們不看這個,以量取勝。”

但那時內地與港澳的經濟差距是客觀存在的,在長期的交往中,漁民自然而然會去尋找出路。萬山島是著名的魚乾晒場,在正對碼頭的堤壩上,漁民們正勤奮地將今天新打撈上來的魚蝦製作晾晒:蝦子擰去頭,剝殼去沙線;鰻魚劈成兩半去掉骨頭;馬鮫魚整隻晾掛,但要拿紙包緊頭部,以免蒼蠅鑽進去讓魚生蟲。烈日之下,空地上鋪滿了各戶人家晾晒的海鮮。天氣好時幾乎天天可做,於是能看出從一隻新鮮帶水的張牙舞爪,到癟了大半、最後縮成厚紙片狀的章魚晾晒的全過程。魚蝦最後都晒成透亮的薄薄一片,價格也因此翻了幾番,萬山島憑藉魚鮮、純手工無添加晾晒,成為珠三角遠近馳名的魚乾產地。

桂山島則在幾個島嶼中漁業發展最好,這跟它的地理位置有很大關係。桂山島西距澳門14海里,北距香港僅3海里,東南面是國際著名錨地,多條國際水道在此交錯。解放前,桂山島名叫垃圾尾,這個名字被老一輩香港人所熟知,因為它距離香港太近,每年冬天北風呼嘯的時候,香港海面上的垃圾會隨著海浪的方向漂到桂山島周圍。解放後,桂山島的漁民生活得到很大改善,這其中不得不提的是桂山鎮桂海村已經去世的老支部書記冼十五,他被當地人尊稱為“十五叔”,也是地地道道的老漁民。他在去香港賣魚的過程中,瞭解了香港市場的消費層次,回來帶領桂山島漁民開始網箱養殖,把石斑魚在香港賣出了高價,直到現在這仍然是桂山島的漁業特色。

萬山地理:群島與海

跨過萬山群島海域的港珠澳大橋(張雷 攝)

陳金勝年紀很輕的時候就開始跟著冼十五一起出去打漁,他回憶說,冼十五是村裡第一個搞包產到船的人,他頂著被批為“資本主義”的壓力,僅僅用了半年時間,就成了鎮上第一個萬元戶。但是隨著漁業資源的枯竭,漁民的生活依然面臨窘境。改革開放後,冼十五利用自己同時持有香港和大陸身份證的條件,很用心地多次跑到香港魚市場做調查,發現當地漁民已經率先開始搞網箱,養石斑魚,回來就動員村民們一起去搞。

陳金勝是第一批跟著冼十五搞網箱的漁民。當時冼十五給大家算了一筆賬,一個3米乘3米的網箱,大約需要投入七八千元,可以養400~500尾石斑魚。每尾魚苗12~15元,成活率在30%~50%,養大一斤石斑魚需要8~9斤雜魚做飼料,每斤雜魚0.6~0.8元,加上網箱折舊和各種雜費,養大一斤魚的成本約40~50元,從魚苗到出售的週期是兩年,每尾魚可達2斤重。在香港市場上,每斤石斑魚100~120港幣,算下來利潤可達50%。“最開始我們一起搞了一個12個網箱的魚排,石斑魚養了兩年,差不多收穫了1000斤,當時正趕上春節前,運到香港銷售,結果賣了10多萬港幣,按照當時的匯率,刨去5萬多元的成本,賺了不少錢。”陳金勝回憶道,實驗雖然成功了,但算算投資,一個網箱要8000元,做一個12網箱的魚排要將近10萬元,光靠漁民自己是絕對投不起的,最後是政府撥出的專項扶植款幫了大忙。到1988年,全鎮的漁業總產值就從原來的300多萬元增長到2600多萬元,增長了近8倍,漁民的人均年收入也從3000元增加到了1萬3000元,島上不僅萬元戶隨處可見,就是十萬元戶都超過了七成。

桂山島的地理位置還催生了一個有趣的新職業——長途航運補給。桂山島東南面是國際著名的錨地,從廣州啟程的航船在這個地方可以獲得第一次補貨。鎮上一個開雜貨鋪的老闆早年前做這個生意,一個電話打來,預訂的是“十天八天都賣不完的貨”。生意最好的是上世紀90年代,那時來往的貨船很多,尤其是香港建新機場的時期,生意最旺。十幾箱雞蛋、一兩頭豬,還有大量水果蔬菜,把貨備齊,老闆僱快艇出海送貨。停在錨地上的大貨船常遇到風浪,小船靠近困難,一個大浪,剛釣上籃筐的貨物可能就被捲走了。“好在由貨船承擔這部分成本,運完貨,再把錢吊下來。是個辛苦買賣。”

利用地理位置的優勢也讓政府獲益不少。站在桂山島小學的舊址上,可以看到北側山丘上整整齊齊的挖掘痕跡,上世紀90年代,政府靠的是香港經濟騰飛之際,用石材出口創匯來搞活海島經濟。

據萬山區老領導顏秋新回憶,當1990年香港決定在大嶼山赤臘角修建新機場時,桂山鎮決定利用這個機會,把以前單純賣石頭,變成“以石換港”的補償貿易模式。政府以牛頭島石礦場的10年租期為條件,讓港方在桂山島建兩條約1000米的防波堤。雙方按照1︰4.2的比例達成協議,即港方為防波堤投入1立方米大石,我方給港方開採4.2立方米的石料,不收資源費。當時石料資源費每平方米6.5港幣,4.2立方米價值27.3元,而防波堤的石頭都是2~8噸的,當時內地投放這麼大的石頭到海上,每立方米的最低價是80~100元。但這對香港來說依然是個划算的買賣,因為桂山鎮與香港大嶼山赤臘角機場的距離不過10海里,非常近,運輸費每立方米可以節省2~3元,加上10年的開採權,雙方都是贏家。結果兩條1020米需投資1.3億元的防波堤,萬山區政府沒有花一分錢,通過辦石場用石頭換了回來。

改革開放以來,生長在海島的人不斷大膽探索著生路,但海島的自然與生態終歸是脆弱的。防波堤大大增強了海島抵禦災害的能力,但去年的颱風“天鴿”對珠海的漁業還是造成了近乎毀滅性的打擊,網箱養殖戶受損慘重,如今除桂山島外,颱風幾乎抹去了其他海島上所有漁民的人工痕跡。很多海島的生存已經成為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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