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我以「演員」的身份參演了一部戲劇，她叫《打開一九九〇》。事過近一週，緩慢反芻過程中的細節二三，讓我一次次重新體味某種幸福和愉悅。我喜歡和需要這樣的回憶，因為有這些回憶，往後漫長的獨行，彷彿也就沒那麼難了。
我永遠學不會演戲，
我也慶幸我永遠不用去學
撰文：呂彥妮
1.
導演黃盈說我們是朋友，但我並不十分確定這件事情。
兩個多月以前我寫過他，（「人生是一場謬誤，我把它還給虛無」）——那次採寫是基於我們更早兩個月前的一次談話，在那次談話之前，我們至少有兩年多處於單純的失聯狀態。這裡的「失聯」並不意味著斷交，只是各自生活。
有自己獨立世界的人，並不會藉助對別人生活的介入而獲取任何存在與認同，無論大人，還是孩子。我們有無事不必互相打擾的一份默契。
文章寫完了，繼續各自生活，直到4月開頭的某一天深夜，他忽然發來信息，問我過幾天后的週末是否有空，他說在排新戲了，想讓我去試試角色。
這一切與七年前一模一樣。七年前，也是深夜，也是他忽然來的信息，也問，有沒有空來試試戲。那一次是《滷煮》，這一次是《打開一九九〇》。
上週末，戲落幕之後，一個朋友留言給我，說，我才知道你也是演員。我沒反駁，因為我畢竟切切實實地站在舞臺上了，臺上有一個被設計出來的場景，我身邊有搭檔和對手，幾尺之外的地方坐著觀眾，我身處在那樣一個關係裡，也確實在當中擔當了一個假定的身份。我甚至在戲終時站在臺口向觀眾鞠躬，接受他們的掌聲。
不必謝絕什麼，我確實做了這麼一段時間的演員。
但我沒有在表演。
我也覺得我的同伴們都沒有在表演。
戲劇《打開一九九〇》劇照，攝影/董汶亮
2.
北京77文創園裡有一個天台，旁邊還有一株高聳的煙囪，這裡曾經是老北京膠印廠，後來改造升級成一個文化園區，我們在這裡排練了一個多月。
我在演出那幾天，一直在吃跟劇情有關的「胸是雞蛋麵」
晚上吃完飯，大家就一起去天台上打打屁吹吹風。初夏的時節最為好，風要麼鼓鼓的，要麼，夕陽盛大。
這群人在一起基本上就沒有個安靜的時候，響晴白日裡，也能來言去語不停如疾風驟雨，置身其中猶如近身觀看一場連續不休的大型群口相聲。你有什麼不開心的嗎？說出來，就成了大家的開心。
我們在一起，滾雪球。
黃導的朋友，演員奉陽有一次過來探班給我們大家畫的「集體照」
彼此打趣的時候信手拈來，真要認真擁抱一下，又顯得那麼笨拙。但又老願意抱在一起。就是這麼一群人。
十個多演員，加上導演，加上製作人，彼此相識的年頭最短的也有兩三年最長的超過十五年了。
時間是值得炫耀的東西。因為有時間，才有故事，故事在時間的輝映下也不僅僅是故事了，還有了情感與牽絆，那是一種會讓人越散越緊的東西。
戲首演那天，到一場重要的轉折處，我和王繼濤坐在側幕，靜靜看著。那場戲是我的軟肋，排練、聯排的時候，我都不敢細看，我知道會發生什麼。但首演那天，我還搬著小板凳坐在了側幕那裡，心平氣和地，當看到同一個人的兩個自我——現在的自我和小時候的自我同時出現在臺上時，一股熱浪衝進眼眶。我回過頭看著繼濤，他正用手裡的摺扇呼呼搖著風，好像以為這樣就可以扇走自己眼裡的那陣雨呢。就是在那個時候，他壓低嗓音告訴我：「老黃變了。」
3.
老黃變了。
一樣的話，別人也都說過。
《打開一九九〇》末場演出開演前，大幕拉上了，觀眾進場，我們在黑黢黢的舞臺備場，忽然老黃就來了，一個一個抱我們，我嚇了一跳。他抱著我跟我說：「不容易啊彥妮，不容易……」他膀寬，像個機器貓，說的卻是這樣沒頭沒腦的俏皮話，說完就咧著嘴樂著去找下一個人了。
他比以前溫柔了，這是麻靜婕後來總在感慨的一件事，哦，她的原話是，導演「柔軟」了。
他再也沒有像七年前我們一起排戲時那樣，半夜三點在群裡發來長長的信息嘆息一切並且惡言相向地對著自己噴怒火；你跟他請假說導演對不起我今天排練要遲到一下下他會欣然接受然後一定會綴上一句囑託說「路上小心」；我有一場重要的「打孩子」的戲，一直排到快進劇場合成了還是極度不穩定甚至會集體垮棚笑場，他也只是在說場記單的時候淡然處之，彷彿怎麼樣都可以怎麼樣都合理……
在戲劇《打開一九九〇》裡，我「打孩子」的戲，攝影/艾立群
曹媛媛說，一直到演出都結束了，她都覺得這個戲好像始終沒有真的「排」過——她是多年前和導演在日本利賀山林的莽莽大雪裡一起戰鬥過《麥克白》這樣的戲碼的老演員，她說對比過去那些，這一次導演就像捏餃子一樣捏出了這麼一盤兒戲。
聽到這樣的比喻我忽然心裡一緊，他根本就像是家裡得了一瓶好醋，為了這碗醋，才包的這頓餃子吧。
老黃卻一直堅稱自己沒變。
也對。有一天排練他穿了一件密密麻麻印滿了哆啦A夢漫畫圖案的TEE，我說這什麼東西？他拎起胸前一角說，這可是所有哆啦A夢劇集裡野比哭著跑回家找機器貓的片段喔！
不知道我們到底誰比誰幼稚。
4.
我特別迷戀的一個時刻，是《打開一九九〇》開場時舞臺上的第一次轉動。如果您去看過，您一定還記得，大幕拉開之後的時空是2019年，然後隨著李雅菂、尉遲冠行、鬆天碩三位男演員的交流和敘述，30年前的他們——張瀟、陳磊、艾英悅會一個一個上場，接著打開一扇門，吉他和歌聲響起，舞臺轉動，他們從門裡穿入，來到1990年，我和張婷、高了、張璐璐、王繼濤、李哲、麻靜婕上場，時空轉換。
戲劇《打開一九九〇》劇照，攝影/董汶亮
因為技術原因，每次我們都會提前在臺上準備。開演之前，趁沒人，我總喜歡從1990年的景裡穿到2019年的景裡，來來回回走一次，才覺得滿足。那個穿梭其實很容易，只要三、五步，拐個彎，即到，即回。我跟張婷說了好幾次，我說我過去看看就回來，我說你看，我回來了，我再去一下哈，又回來了，哇，30年……我說你看那個門，像不像時光之門。她總是特別慈祥看著我穿來穿去，笑眯眯的，這讓我覺得自己很傻，這讓我覺得一切很好。
我合成的時候在側幕條那兒看到的影子
大約是在戲排到一半的時候，有一天黃盈閒庭信步地跟我說，他覺得我可能這陣子有點不太高興吧，就是在年初我們那次以採訪之名達成的談話中他感知到的，我的糾結矯飾纏成一團了，他瞧著也怪不忍的，所以他說，找彥妮來排排戲吧。什麼叫「排排戲」呢？就是跟大夥兒在一起，過過集體生活吧。
過「集體生活」現場
「病」了可怕嗎？「病」了不可怕，怕的是你諱疾忌醫，怕的是你走遍四野找不到那顆「藥」。
我承認，在這之前我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漫長的「島」上的生活，我一個人逡巡，保守著很多祕密，對陌生和隔絕近乎上癮，不信任交流，對嬉笑和自娛更是全無興趣。愛生活愛到了近乎厭惡的程度。
有一天我在排練場兀自貼牆做著醫生教我的頸椎保健操，曦子在鬧，張瀟在彈琴唱歌，李哲在耍他最拿手的生活即興滑稽秀，高了在吃，馮子豪在陪著他吃，導演在跳繩，製作人孫維彤在組裝一個新買來的桌子，還有其他人，有的坐著，有的發呆……一切井然有序，一切有始無終。
發生在排練場的一些「劇照」，攝影/肥肥、老信
我恍然覺得我們都老了，這裡是一個不存在的街心花園，我們不存在地歡愉著，而有些玩笑和包袱，只有我們自己知道。恐懼的事情從來沒有消失和遠去過，但既然大家都在，就沒什麼好悲傷。
只要我們在一起，就準可以一點點學習到，怎麼才能找到幸福。
我蜷在後臺睡覺的照片
我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謝謝每一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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