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城鄉村記憶:麥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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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城鄉村記憶:麥蒿

一年一年,和麥子相生相伴,有太多的執迷,和奔波。米蒿也是。米蒿從什麼時候來,從哪裡來,都沒人發現。它的出現,到底意味著什麼,讓我生出諸多疑惑,和憂慮。這真是一件極神祕的事情。

米蒿乍一長出來的時候,像個蝴蝶似的,像個釦子似的,它柔弱得很,小巧得很。它細小的葉子如針如線,它的葉子,犬牙交錯的,像被蟲子吃過。這一株幼弱的小苗,它怎麼長成這樣的葉子,怪讓人可憐的。它長起來了,它藏在麥壟裡,它在麥子的掩護下長滿了地,可你還是看不見它。你不走到地裡去,你不低下頭來,分開了麥苗兒,你沒法看見它。等你一看見了它,可就不得了啦,立即就慌了,一切都晚了。它早已長得見縫插針,無可救藥了。

米蒿的碎花如米,籽粒如米。米蒿和麥子相伴相生。耩麥子的時候看不見它,麥苗兒長出來的時候也看不見它。一到了春天,麥苗兒一返青,米蒿翻著浪頭,撒著歡兒地泛上來了。米蒿呼拉拉跑滿了地壟。米蒿長成和麥子一樣的顏色,米蒿擠在麥苗裡,纏在麥壟裡,它和麥子根鬚挽著根鬚,葉子牽著葉子;它們肩膀挨著肩膀。它們顯得那麼親密。我偷覷著麥子的態度,它倒像是有些喜歡,倒像是有些依賴著米蒿似的。這讓我心有怨恨。

一大片麥田也分不清壟了,也分不清趟了,變得密不透風。一腳踩下去,踩在米蒿上,像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毯,滿眼都是,滿地都是,鋪天蓋地的。麥子卻和它纏綿著。米蒿的聲勢嚇人,它這不是把麥子給吃了,它倒像要把我給吃了。它和我一樣,它一看到麥子,一踏入這片土地,它就不管不顧,它就全身心地撲在這片土地裡。避讓或侵佔,驅逐或容忍,這成了我和米蒿之間的一場躲不開的較量。

我耩下麥子的時候,我是規規矩矩的,是一壟一壟的,我讓麥子長得有條有理。米蒿不聽那一套,米蒿是盤子裡喝水,一漫坡兒地來。它從麥苗和麥苗中間,擠擠歪歪地長出來,長得又細又長;它從沒有麥苗兒的地方,從地壟里長出來,長得葉子舒展,茂盛健壯。它給身邊的麥苗兒說,嘿,哥們,讓一讓,讓一讓,我不佔多大地方,你看春天來了不是!它像從擁擠的人縫裡鑽進鑽出的二桿子。麥苗安分守己慣了,它們看見這群不講規矩的二流子,說不清是討厭還是羨慕。米蒿成了勢,它就把麥子拱得東倒西歪的。

二月,米蒿剛從地壟裡萌生,土綠色的芽子混在麥壟裡,發現它還需要眼力。它隱在麥棵子裡,它都是不顯山不露水的。它像伺機而出的小獸一樣,不到時候,它就耐著性子,一對眼珠子泛著綠幽幽的光。如果來上一場春雨,如果漫上一遍桃花水,它立即得勢。它悄悄地從麥壟裡探出頭來,窺視一下動靜,它突然地一個鯉魚翻身,就從麥苗兒底下翻上來,它鋪散開針一樣的葉子,像一把倒著撐開的傘,一點一點,一截一截往上攻。它的葉子長得鏤空透光。等有一天,看看時機到了,所有的米蒿一律伸出細長的穗子,所有的穗子上都伸出無數豔黃豔黃的花序。那些細碎的比芝麻還小的花序,不一時便裂開了小小花瓣兒。這些米粒子一樣的黃花,鋪天蓋地的,把麥苗的顏色給遮住了。把一片土地的顏色給改變了。陽光明媚,黃花搖曳,連蒼白的麥苗都要給它唱讚歌了。到這時候,它真是把我惹得急了,真是必欲除之而後快。

三月,米蒿在這一個月里長成,它比麥子早熟得多。它乖巧得很,它知道屬於自己的機會不多。米蒿由幼稚的嫩芽,長到起壟,長到抽穗兒,開花,結實,它差不多在這一個月裡就完成了。算起來,它比麥子的生長期要短得多了,要短一半兒,甚至還要短。它在春三月,像天天有人推著攆著似的,噌噌噌往上竄。這時候,我連飯也顧不上吃,和全家老小一起,和全村子裡的人一起,拔米蒿去。

其實,和米蒿的較量早就開始了。一開春就盯上了。對米蒿下手就是要狠,也不用細觀察了,米蒿的習性早已知曉,那只有挨壟下鋤,讓小小米蒿萎於無形。稍一耽擱,它呼一聲起來了,鋤一下去,它就把鋤鉤子給塞滿了。到這時候,氣得連鋤也扔了,連鐮刀也扔了,乾脆用手,一壟一壟,一棵一棵,把米蒿掠下來,剔出去。麥子有多金貴,我們和麥子的感情有多深,誰敢去侵犯麥子!我的麥子!我們為著讓麥田重新恢復安靜。

這些天裡,田畔地頭,路邊塘邊,到處是一堆一拎的米蒿呀。它的青澀怪異的味道,在空氣裡擴散著、瀰漫著。有一股臭椿樹的嗆人的味兒,有一股臭椿樹上生長的那種臭大姐的噎人的味道。大人孩子的手上都是綠乎乎的,洗也洗不淨。米蒿的綠汁子浸到皮膚裡,像一種報復,非把手皮洗一層下去,它不會脫落的。人不去管它,綠著就綠著吧,染到皮膚裡就染吧。大家甩著一雙綠乎乎的手下地,伸出一雙綠乎乎的手來拿筷子端碗。在和米蒿的搏鬥中,似乎連人的一張臉也綠了,一雙眼睛也成了綠色的了。這些天裡,大人孩子走路的姿勢都有些異樣,走起路來,兩條腿朝外撇撇著,他們在麥田裡蹴著跪著、蹲著爬著,一雙膝蓋兒都腫脹起來了。

早春,剛剛萌發的、剛剛伸展開葉片的、稀嫩的米蒿,母親用水淘了,蒸菜吃。稀嫩的米蒿還沒有形成獨有的性格,它的味道跟灰灰菜、掃帚菜還沒有什麼不同。二三月的米蒿,吃下去心明眼亮,神清氣爽,覺得身輕有力。可也只限最嬌嫩的葉芽和日子。這些天,家裡的牲口雞鴨都和米蒿過不去了,都受不了了。豬圈羊圈裡扔滿了米蒿,豬羊都在說,哪裡來得那麼些米蒿。它們不再吃米蒿,它們看見米蒿就反胃。羊們矯情地搭一搭它們粉紅的嘴脣,掠一點盛開的小黃花吃,然後,它們仰起臉來,彷彿在說,這是什麼味兒!一堆一堆的米蒿,被豬羊踐踏,漚成綠肥。那些扔在路邊塘邊的,只能晒乾,它們一晒就酥了,就沒了,連燒柴也做不成。這些天,院子裡,衚衕裡,糞坑裡,連路邊上,田埂上,地頭上,到處都是呵,都是米蒿的屍體,屍橫遍野呵。人人帶著除惡務盡的勁頭,疲憊地,固執地在田壟裡搜索,直到連一棵米蒿也看不見了,連一根兔子毛兒也看不見了,才一瘸一拐地從地裡走出來。表面上看,人是打了一個大勝仗。

可米蒿哪裡鋤得盡呵。還不要說,總有漏網之魚,總有逃過了人的眼睛的幸運兒。這一壟除乾淨了,還有那一壟;這一塊地乾淨了,還有那一塊兒。有時候,你從麥子地裡抬起頭來,恍然看見,一面坡上,長滿了茂盛的米蒿。這時候,你的腰也疼,眼也疼,你沒有辦法照顧到麥子以外的地方。它們就像一隻狡猾的狐狸,在遠處豎起火紅的尾巴來,故意招搖,惹你生氣,可你這時候真是沒法顧及那麥子以外的地方了,米蒿它在坡上招搖它就招搖去吧。

收割的時候,你豁然發現一棵巨大的米蒿,它長得比麥子還要粗壯,它長得像一棵樹苗子一樣,五股三杈,而每一股每一杈上,都掛滿了銀色的細長的莢子。從那些早已裂開的莢子,你知道,那些莢子裡,那些比小米還要細小的紫紅色的籽粒,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播撒到某一片地裡,你再也找不到它。你破開一個尚完好的莢子,那些醬油色的小小籽粒會倏忽而出,活蹦亂跳地躲進手縫兒裡去,你在手心裡捻著那些籽粒,心裡有一些無奈。這些小小籽粒,它們會跑進坷垃縫兒裡去,躲進麥子裡去。手裡攥著這樣一棵米蒿,想到明年開春,想到那無數的早已逃匿的紫紅色的籽粒,想到鋪天蓋地的米蒿,眼睛就有點兒遠了。

現在我有些懂了。麥子和米蒿就像是一對孿生兄弟,相伴相隨,相剋相生。哪裡有麥子,哪裡就有米蒿。人和米蒿的遊戲,就像是貓捉老鼠。這一場遊戲終將持續下去。人對米蒿,抑或是米蒿對人,箇中的感情,也很難說清楚。設或有一年,米蒿突然沒了,麥田裡沒有,荒坡野地裡也沒有。人走在麥田裡,無所事事地看著麥苗兒起壟,拔節,人會不會想哈腰拔起一棵米蒿來,忽然想蒸一碗米蒿吃,羊們會不會也對開黃花的米蒿空自懷念呢。

以其和麥子的如此密切祕密親密的關係,如今,鄉親們都給它改了名字了,都不叫它米蒿了,我們叫它麥蒿。它是麥子的跟班,也是麥子的旅伴。如今,連對待麥蒿的態度也變了,不再看見麥蒿就大驚失色,不再急三火四地睡不著覺,有麥蒿和麥子一起生長,一起成熟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想到麥子的經冬歷夏,想到麥子的困苦磨難,和麥蒿的牽手,也不是一件多麼大不了的事。

甚至,我開始對一株麥蒿產生同情,也感到親切。這樣一株小小野菜,腳下原本也該有它們的一席之地。它不需人的照拂,它們這裡那裡的,憑著它們的野性,它們的潑辣,到處萌發。一年復一年,米蒿和人較著勁兒,米蒿也和自己較著勁兒。

在我的麥田裡,有麥蒿,有這樣一個總不服輸的對手,它年年來;有我們並不對等的爭奪,它始終處於弱勢,並付出生命的代價。可它汲取了我的相當的汗水和精力。我記下這樣一株小草,作為麥子的同謀,是我的反省;也是我對麥子,對那些與麥子相關聯的日子的記憶和提醒。

譚登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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