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是如何從“全球化一代”變成“時代局外者”的?

文學 許知遠 馬東 單向街 葉偉民寫作內參 葉偉民寫作內參 2017-09-08

許知遠是如何從“全球化一代”變成“時代局外者”的?

文 | 葉偉民

“葉偉民寫作內參”原創內容,轉載請聯繫授權

一直以為許知遠是一個小眾的存在,縱使我的書架上幾乎有他全部著作,卻甚少為外人道。

沒別的,因為費勁。

你想一下,一個滿臉橘皮組織、長卷發、愛在房間裡打傘拍照或把書卷起來塞進後袋的文藝怪咖,既不雞湯,也不有錢,只有滿嘴李普曼、亨利·魯斯、托克維爾、薩義德等陌生名字,在這個時代如何言說呢?即使說,又有誰能化解聽者油然而生的一臉黑線呢?

總之,在已經照耀了17年的新世紀的太陽底下,他是個古怪的傢伙。彷彿一直在博物館避世——也許是來自文藝短暫復興的八十年代,也許是全球化興起的九十年代,但絕不是技術狂歡、娛樂至死的21世紀。

現在,許知遠竟也享受了刷屏待遇,而且是因為一個努力深刻而不得的訪談節目。要知道,《十三邀》已經開播快一年半了,相比口碑不咋地但播放數以億計的《深夜食堂》等,這存在感確實謙讓得可以。當然,或許在《十三邀》的使命清單上,表達欲更優先。

一個“知道分子”在現世有很多體面的活法。同樣醜出風格獨自叨逼叨的高曉鬆,販賣知識膠囊的羅振宇,還有穿著馬戲團服磨鍊廣告植入技術的馬東均給出了良好的示範。但所有的事實證明,許似乎都不太上道。

“哪兒都不爽”先生

從採訪規範和控場能力上,我給《十三邀》裡的許知遠打負分。如果你一集都沒看過,我也能讓你明白。尬聊程度大致相當於汪峰一臉凝重地問選手:“你的夢想是什麼?”對方“嘿嘿”一下,說:“想紅。”

這麼多期的《十三邀》,許知遠看似聊了很多人,實質上就兜售了兩個問題。

“你喜歡這個時代嗎?”

“你一定妥協、安放了內心深處的一面?”

可能所託非人,嘉賓挺不配合的,換著花樣虐他。

“喜歡。”

“哥兒們,你想太多了。”

許知遠是如何從“全球化一代”變成“時代局外者”的?

是不是充滿了“明月照溝渠”的撲街感?你一定以為我在揶揄他了。不,我對他相當喜歡,且鍾情史有十多年。那是上世紀最後一個秋天,我在舊書攤偶得一本大學生作品集《嬌子的嘆息》,記住了文風浪蕩的許知遠和他苦大仇深的師兄餘傑。

多年後回看,這代表著世紀之交兩條顯著的道路。餘是向內、向後的重思和批判,這是八九十年代崇尚正義、公平的餘溫,知識分子和媒體享受著播撒“草根關懷”和常識的美好時光。

許代表的則是向外和向前的不安。他們強烈想成為世界的一部分,從全球視角來打量新的時代。尤其當“911”、中國入世和申奧成功等大事件相繼登場後,一群見識過人且雄心勃勃的年輕人聚集於一份橙色的報紙,許知遠是其中的主角——他每期在《經濟觀察報》的專欄,都讓人有置身於亨廷頓的課堂或《經濟學人》編輯部的錯覺。

大約有五年時間,許知遠和他優秀的同事共同扮演了“全球觀察家”的角色,他們飛越重洋,敲開聲名顯赫的商界領袖、經濟學者和媒體總編的辦公室,那種對世界前途和人類命運的操心,從標題就開始散發。

許知遠是如何從“全球化一代”變成“時代局外者”的?

高舉的精英意識的反面,是與現實的疏離和虛無的不滿。許知遠如今讓人詬病的俯瞰式、作憤懣悲憫狀的表達並非人設需要,而是早就形成。如果你看過他高產時期的作品,會發現他愛用高明的自黑來彰顯智力優勢。例如“我還不夠才華橫溢”、“這個被驕傲與羞澀雙重困擾的青年不可救藥的虛榮心”等,我至今仍記憶猶新。

馬東當然不會上套,他可是相聲大師的兒子。鏡頭前,他借陳丹青說許知遠也是“哪兒都不爽先生”,無論生在什麼時代或國家,憤怒都不會消減。

這句話高,既說了心裡話,又拉上陳丹青,給足了臺階。老許看著挺樂,也就認了,然後反問一句:你是生在哪個時代都很爽的人嗎?”

馬東繼續表演語言天賦:“我知道其實沒有爽,所以能爽一會兒是一會兒。”

50多分鐘的訪談,我認為精髓盡在這數言了。

許知遠是如何從“全球化一代”變成“時代局外者”的?

“沒有代溝,只有知識結構溝”

在查建英2004年做的“八十年代訪談”中,作家阿城對代差的見解非凡——“我覺得沒有代溝,只有知識結構溝。”

這比十年劃一代靠譜多了。就像1968年生的馬東,和《奇葩說》90後辯手們的代差,未必就比和1976年生的許知遠大。在《十三邀》的節目評論裡,那些不認識許的年輕人,將他視作一個古舊、保守、自怨自艾的中年怪咖。

許知遠此後的淡出幾近必然。全球化運動最終歸為技術和商業的全球化。人文知識分子滑落,科技知識分子崛起。順變說一下,隨著2006年許知遠們從“經觀”出走,中國媒體全球探索最有力的一支就斷了,那種精緻的、充滿見識和智趣之美的書寫沒有了,販賣民粹之流抬頭,大肆瀰漫。

互聯網的到來觸發了生活方式和知識結構的重組。馬東、羅振宇等人自碎筋骨,“抓著飛奔的列車奔跑”,重新找到安身立命之所。

許知遠似乎並不願接受大重組。雖然他也成為一個書店的創始人,搞文創,學Buzzfeed(美國主打貓狗和娛樂的新聞聚合網站)做好玩搞笑的新媒體,但同時他仍堅持出紙質雜誌,將諾基亞手機用到忍無可忍,沉迷古典音樂,去劍橋訪學,寫註定無法出版的出格作品,少有的刷屏時刻是和臺灣“立委”高金素梅的戀情。

有相當長一段時間,除了少數幾個嚴肅文藝陣地,他在主流媒體的聲量再也沒能超過經觀時期。他的受眾在變老,失去熱情或信奉新的成功哲學。新的一代和他當年一樣充滿個性,但抗拒沉重的東西。嚴肅話語被解構,多巴胺需要被一些更直接、炫目的方式觸動。是TFBOYS、網紅、郭敬明、王者榮耀而非世紀初那個憂傷的北大畢業生更能俘獲移動互聯一代。

《十三邀》裡,許知遠刻意安排若干場景與90後對話。例如坐在兩個coser中間同赴動漫展,兩個小女孩興奮地自拍,許則像一個焦慮不安的父親。

許知遠是如何從“全球化一代”變成“時代局外者”的?

在羅振宇那期,許特意採訪了3個年輕人,大意要檢驗羅氏知識膠囊的藥效。他中途放了一首馬克·布萊德肖的《夜鶯之歌》,年輕人們一開始還能保持禮節性的專注,但很快,一個女生開始刷手機。上方彈幕點贊最高的是“不喜歡”和“聽完特困有木有”,其次是“他總覺得自己是高大上”。

在馬東這期,許知遠有意無意回敬了這些年輕的調戲者——“一代人如果對上一代人沒有好奇,那麼這一代人是絕不會有特別大的可能性。”

冷場了幾秒後,他坐在單向街書店的長桌上自嘲:“我這會被罵的吧?”這得到身邊人的讚許——“你成熟了。”

圈外人

這可能還言之尚早。相比他幹過的事,在咖啡廳懟了一代人真的沒什麼。在某個以自由主義見長的媒體的頒獎典禮上,許知遠不但心安理得拿了獎,還順帶砸了人家的場。

所有人的臉都被他打得啪啪的。

“看到大家對娛樂、對明星那種發自內心的追求,對世界完全沒有個體精神和審美,沉迷在膚淺的大眾狂歡裡。坦白說我剛才聽那個對話,包括你們對那些問題的反應,我覺得是很可悲的事情。為什麼一定要和父親和解?在西方是殺父啊,做你自己啊,痛苦就是人生的一部分,無需改變,它就是伴隨你一生,不能假裝微笑。要對這個世界保持憤怒啊。我們已經陷入了一種假裝點讚的習慣,這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情。”

當天的主持是蔣昌建,幾次想在中間打圓場,卻收效甚微。蔣同樣是影響一代青年的最佳辯手,如今頂著花白的鬢角在綜藝界風生水起。

“類似許知遠那樣遠距離解構社會,批判生活,在今天已經不成立了。”和菜頭對許的前後軌跡有過分析,“如果不順應大眾去討論一下他們關注的事情,會被直接排擠在話語圈之外。”

“許知遠在這些年,就是這樣一個圈外人。”他寫到。

這倒讓我想起吳曉波。早年,吳把許視作年輕且充滿驚喜的同道,並在後者的早期著作中以極大的熱情寫序跋。那句“總有一代人會實現我們的夢想”充分顯露了他們的惺惺相惜。

而現在,商人吳曉波已經不說這麼讓人毛孔擴張的話了,他的成功轉型有目共睹,縱使他用5年精熬的《騰訊傳》被戲謔為“大型官修史書”。

7月的尾巴,《十三邀》仍波瀾未興,一個叫“老茂”的語文老師卻注意到它,並讓學生寫觀後感。高二16班的肖瑤交了長長的一段,標題叫“興衰”,它有著一段極具意味的結尾——

“幾十年前一群年輕人,穿著花衣裳在廣場上跳舞不顧老年人的感受。幾十年後,一群老年人在廣場上跳舞不顧年輕人的感受。我只能說,確實變了,又確實沒變。像大海,總有浪平,總有浪起,但它還是那片海。

而我們還是人類,飢即食,渴即飲。老湯或快餐雜陳的文化盛宴,你呈上來,我張嘴。”

這下,我有點同情老許了,這90後還沒伺候好呢,00後就開始敲碗了。他們甚至可能自帶菜單,那碗祖傳的黯然銷魂飯,還真不知道看不看得上了。


“葉偉民寫作內參”,關注一切文字與表達之事,構建互聯網時代寫作元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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