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我為什麼要寫梁啟超|單讀

歷時五年,《青年變革者:梁啟超 1873—1898》終於出版,許知遠說,這是他“四十年來最重要的作品”,而讀者那邊,也給予這本書巨大的期待。到底這是一本怎樣的傳記?早已成名的許知遠為什麼要挑戰高難度的歷史書寫?又為什麼從梁啟超開始下筆?在技術革命和知識爆炸的今天,他最想說的是什麼?今天,單讀專訪許知遠,還原他寫作這本書的真實過程,那些途中的猶豫和艱難,以及最終幫助他完成這次轉型的堅決與雄心。

許知遠:我為什麼要寫梁啟超|單讀

這本書是一個大於許知遠的存在

撰文| Kiva

在四月的一個晚上,大約 11 點,許知遠從一個漫長的聚會中離開。他喝得微醺,已經開始對人群感到厭倦。他迫不及待地要回到自己位於北京東邊,離公司單向空間很近的公寓,再為自己倒上一杯加冰的威士忌,開始一天最重要的寫作時段。他已經開始了“梁啟超傳”第二卷的寫作。

作為許知遠的同事,因為清楚地知道他耐心之有限、工作之龐雜,我至今無法相信他真的能夠完成這樣一本《青年變革者》(“梁啟超傳”的第一卷)。大眾所瞭解的那檔訪談節目《十三邀》,事實上只佔據了他精力的極少一部分。在寫作《梁啟超傳》期間,他的工作還包括但不僅限於公司的日常管理(部分)、公司重大活動的決策和參與、拜訪投資人、新節目的籌劃和錄製等等。

但也許正是這些看似消耗的工作,卻在某種意義上成就了他的寫作。繁瑣逼迫他沉靜;現實的無力感讓他不得不去歷史中尋找參照;在普遍失語的當下,他讓歷史的人物在筆下發聲;他把個人化的寫作安置在傳記寫作的璀璨傳統中,因為他相信歷史和未來同樣嶄新。

也有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他會用各種方式給自己打氣。比如打開手機上有一個簡單的圖表,上面畫著三卷書的規劃。其中“第一卷”已經標紅,表示已經完成。“如果能把這些都完成,這將是一個多麼持續的、了不起的事”,他在無數場合對身邊的人說過類似的話,有時是工作會上,有時是私下聚會上。有時候朋友會忍不住打擊他,但打擊和鼓勵他都照單全收,反正最終都會化作他繼續寫下去的動力。

寫作受益於他生活的複雜性,但寫作又給了他某種保護,讓他更堅定地沉浸在自己世界中。以至於外界對他的各種非議甚至謾罵,從來都傷害不到他。倒不是他毫不在乎,而是他壓根兒沒功夫去理會。他很快就忘記了這一切,獨自投入到這件重要且艱難的事中。作為作家的許知遠,不必在意別人怎麼看電視節目裡的那個採訪者。

許知遠:我為什麼要寫梁啟超|單讀

就這樣,他在一種近乎荒誕的分裂生活裡,找到了真正的立足點。然後以此為支點,把過去和未來緊緊相連。

有一天,作為從事新聞業的晚輩,我向我的老闆許知遠談到新聞業隕落、年輕人沒有機會嶄露頭角等問題。他忽然收斂起笑容,嚴肅地對我說:“你得學會把這些東西放一放,把自己放下來。你終究要找到一件事,這件事本身的意義,比你自己更重要。”

我知道,這本書,正是一個大於許知遠的存在。

為什麼要寫梁啟超?

單讀:你會怎麼形容梁啟超?

許知遠:他是一個可以一邊打麻將一邊寫社論的人,也是一個熱情的朋友,是個怕老婆的丈夫,是一個始終保持天真的人。

單讀: 為什麼要寫這樣一本書?還記得當時決定要寫《梁啟超傳》時候的情境嗎?

許知遠:我覺得真正的原因是因為我對此刻的迷惑。但是這種迷惑不是自然發生的,它有一個漫長的歷史脈絡。我們現在所用的很多詞彙,所用的很多概念,所面臨的很多困境,其實都與晚清到民國的轉型有很大關係。對我來說,梁啟超是一個象徵。這樣一個處在晚清到民國轉型時代中的人物,他的性格吸引我,或許也是一種同類的共鳴吧。他的文章像年輕的《單讀》,也是一個真正的作家。他不僅是觀察者,也是一個行動者,他捲入了很多豐富多彩的歷史事件中。

或許我的潛意識對成為歷史的一部分充滿了好奇,我也對梁啟超他們那代人沒有完成的任務,在此刻的中國有何種迴響有很多好奇。所以寫他其實是對此刻困境的一種迴應。我們每一代人都認為自己是嶄新的,但其實都是歷史的延續,甚至可以說是俘虜。我們在談論這個時代,我們生活在一個新科技的年代,生活在一個全球化的年代。梁啟超也生活在這樣的一個年代,只不過那個年代全球化是鐵路、是輪船、是電報、是報紙,他也生活在一個信息爆炸的年代,他要辦各種各樣的雜誌和報紙。

許知遠:我為什麼要寫梁啟超|單讀

《青年變革者: 梁啟超(1873—1898)》

許知遠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

(點擊上圖直接購買)

對於那一代人來講,這些衝擊都是非常巨大的,讀“四書五經”的年輕人,過去一輩子可能讀了不超過幾十本書、幾百本書,他們突然面對這麼龐雜的一個信息世界,該怎麼做出反應。而他們同時也是一群讀書人,讀書人在面對一個巨大的時代困境的時候,他們有他的關懷,有他的憂慮,有他的家國情懷,那他們該怎麼迴應這些困境?可能我也深深地被那一代知識分子身上那種強烈的,想去改變社會、參與行動的那種熱情所打動了,因為我們這代人其實普遍屬於行動無能的一代人。

單讀:你剛剛提到他們沒有完成的任務,你覺得那些任務究竟是什麼呢?

許知遠:是關於建立現代中國,關於什麼樣的思維方式適合現代中國人。就像我們現在還在提“少年中國”,這是梁啟超提出來的,但我們真的實現了“少年中國”嗎?我們周圍的年輕人真的是充滿朝氣嗎?他不是希望“新民”嘛,要塑造現代公民,我們在多大程度上符合現代公民的這種要求呢?所以某種意義上樑啟超的使命在此刻仍然沒有完成。

單讀:你在寫梁啟超的時候,你把他放在一個怎樣的歷史座標裡?

許知遠: 梁啟超出生在 1873 年,當時的中國處在一個劇烈變革的時代,不僅僅是中國,日本、土耳其、埃及、還有歐洲很多地方都在發生變化,全球都在面對怎麼迎接由新科技引發的“現代性”的問題 。梁啟超是當時這個思想家群體的一分子,他的思想脈絡與行動邏輯並非出自於一種完全孤立的中國傳統,他受到世界的技術衝擊,地緣政治的變化。他作為一箇中國的思想者在迴應這些現代性的變化。因為這不僅是一箇中國的命題,也是更普遍世界的命題。我們怎麼進入現代世界?現代世界應該有怎麼樣的制度安排、倫理準則、情感方式?他以中國的視角對更普遍的命題做出迴應。

單讀:為什麼要選擇梁啟超作為書寫的人物?

許知遠:因為他的連續性。很多知識分子的思想世界停留在“公車上書”或者“明治維新”那個階段,他們的政治生命、公共生命就結束與此 。比如他的搭檔汪康年,在辛亥革命之後就去世了,他的思想觀念就停留在 1900 年代革命或者改良的時期。梁啟超還經歷過“五四”,最後到 1929 年去世,他還看到北洋時代的變化。所以他是一個歷經很多不同歷史時刻的知識分子。

許知遠:我為什麼要寫梁啟超|單讀

《公車上書記》

而且他是中國現代思想的奠基人。他和嚴復都算是中國現代思想的奠基人,但他的影響力或許比嚴復更廣泛。我們現在理解的所有現代政治學理論、經濟思想、法律,這一切都跟梁啟超有關係,他把這一整套概念輸入到中國,影響了很多代的中國人。這些概念當然很多是照搬自日本, 但不影響他的重要性,因為他創造了一個知識平臺,一整套新的語言,並且對中國有這麼大的影響,這些都是無法迴避的。其實梁啟超在那個時代像一個超級的 Google,他把很多外來的知識引入到中國年輕人的世界,而且把它們本地化,使年輕人可以理解這些全新的概念。

另一面,他也是個組織者。你可以想象梁啟超本質上是一個連續的創業者。他在上海辦《時務報》,然後到日本辦《清議報》、《新民叢報》,影響都非常大。他們那時候辦書局,就像是辦一個新的媒體企業。他要去創辦某種組織來構成孫中山和康有為之間的聯盟,要在海外募款,募款來去尋求那些祕密社會的支持,完成起義或者是實現“勤王”,他要處理不同的皇族和他們的關係,因為他們和皇族始終有非常密切的關係。

他怎麼應對這麼複雜的一個關係網絡呢?他對關係網絡的理解,其實也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為什麼他的創造力可以持續這麼久。

一直到 1929 年去世之前,梁啟超始終站在在中國思想文化界的舞臺中心,這種中心是由很多更復雜的條件構成的。所以他怎麼處理更復雜世界的關係,這是他身上很迷人的一部分。

還有一個我寫他的原因是因為性格上的呼應。我很理解他的感受。他本質上也是個很開朗的年輕人,心無城府。他不是天秤座,但是他的性格其實很像天秤座(編者注:許知遠是天秤座)/他搖擺,他猶豫,他對自己的不確信,但正因為對自己的猶豫和不確信,使他變成一個更開放的人,更吸收新的養分。比如說康有為非常有魅力,但是他是相對封閉和堅固的一個人。所以雖然他在某個時代影響力巨大無比,但時代過去之後,他就會顯得變成了一個保守分子,甚至是反動分子。但梁啟超他好像始終隨著時代變化。因此別人會說他輕浮、多變,甚至說他缺乏定力,缺乏更深刻的思想。但是我依然著迷於他的豐富性和寬闊性。

許知遠:我為什麼要寫梁啟超|單讀

青年梁啟超

單讀:你覺得他具有持續性的原因是什麼?

許知遠: 是一種持續而旺盛的好奇心。缺乏好奇心、決心當然會顯得固化、封閉,但是缺乏某種恆定性的好奇心會顯得非常輕浮,它們之間一定是某種結合。

單讀:你不覺得這是每一個創作者永恆的困境嘛?

許知遠: 這個平衡是在隨時找的,其實每個創作者都會意識到,他像在一個懸崖邊行走,如果這個平衡力掌握不好,就會掉到一方去。所以尋找這種平衡感,是所有創作者最根本的使命。

單讀:你覺得你找到了嗎,這種平衡感?

許知遠:我也不能這麼厚顏無恥。

單讀:或者你通過寫這本書找到一些平衡感嗎?

許知遠:我覺得找到了一個階段性的平衡感。比如我白天去見一個明星、去找一個客戶,然後深夜自己去寫梁啟超,這樣的生活也是有某種平衡的。

作者的聲音

單讀: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你怎麼安排自己在敘事中的角色?

許知遠:我的聲音是隱藏在這些情感和書寫的背後的,但是你會看出我的著力點,因為我有我自己獨特的經驗。比如說我也是年輕時候做報紙,經歷過那樣一個媒體突然爆炸的感覺,我就更能體會梁啟超做《時務報》的時候,那種突然成為明星的感覺;因為我也有旅行世界的經驗,所以我就會更理解他周遊世界時可能面對的一些困惑和興奮;我也是個創業者,我會知道他去募集資金,完成這些事情的時候可以遇到的困難。這本書帶有鮮明的個體經驗,不完全是一種書齋式的寫作。所以我可能會更強調他的部分行動和思想。而且我帶有對此刻的憂慮和我這代人普遍的問題意識去理解他們,去進入他們當時的政治世界和思想世界,敘述他們怎麼去嘗試建立現代中國的艱苦過程。

許知遠:我為什麼要寫梁啟超|單讀

《時務報》

單讀:寫作的過程對你有什麼影響?

許知遠:我覺得某種意義上,寫作這本書幫助我成為一個更鎮定的人,因為這種歷史感給我提供了一個參照,它使眼前的困境顯得沒有那麼困難。然後我也看到這些偉大的思想者、行動者,他們也總是面對非常倉促的生活,事情不總是計劃好的。這讓我對混亂和衝突會有更好的理解。

而且我可能對一切都變得更有耐心了吧,覺得這些困境延續了這麼多年,不管一個人多麼有才智,那些問題也很難在一代人的時間中得到解決。但這不妨礙我們去繼續努力解決它。

單讀:你在寫作的過程中,典型的生活狀況是什麼樣的?

許知遠: 這本書我寫了三年。大部分的時間裡,我白天要處理日常的事務,比如去尋找客戶、公司內部的溝通、拍攝節目等,履行作為一個社會人的角色。但是到了夜晚的時候,當我回到寫作中,回到梁啟超所處的世界的裡,我就覺得非常安心。他好像給我生活帶來某種座標一樣。而且我去面對所有龐雜的事情都有助於幫助我理解他,我想他也一定面對很多這樣龐雜的事情,讓他繼續去寫那些東西,所以我覺得他給我很多力量。

單讀:有沒有什麼寫不下去的時候?

許知遠:大部分時候都覺得寫不下去。當然,也有喝多酒誤以為寫得很快很好的時候(笑), 但大部分還是一個非常痛苦的過程。因為有句話叫做 The past is a foreign country。過往是一個陌生的國家,是鄰國、是異國。因為我們生活在現代社會,穿著牛仔褲,喝著星巴克,生活方式跟他們是不一樣的,他們那些人怎麼交往,跟官員怎麼說話,新的文體怎麼創造出來的,怎麼坐船到北京去趕考的……這一切都需要通過更多的史料去理解。

單讀:如果你覺得他在這個時代會像你,你在他那個時代會像他嗎?

許知遠:他的能量當然比我更驚人得多了。他在這個時代,我相信他會拍視頻,他應該會上抖音,發 Twitter。你想梁啟超的個人經歷是非常廣泛的。他在美國見過 J.P.摩根,就相當於我在這個時代跟扎克·伯格見面是一樣的;他還跟泰戈爾是朋友,去歐洲見柏格森,當時最重要的哲學家,就相當於在這個年代,你作為一個年輕的知識分子去見哈貝馬斯,要見扎克·伯格。

許知遠:我為什麼要寫梁啟超|單讀

美國銀行家 J.P.摩根

所以他面對的是一個很複雜的世界,他不僅是一個我們教科書上這麼一個光輝的、符號化的形象。他還會遇到戀情,他二十六七歲的時候在夏威夷愛上一個給他做翻譯的姑娘,但是因為他的太太不允許他再納妾,所以他非常苦惱,寫了很多詩。 一個年輕人的苦惱在書中也會出現。他有很多時候需要面對自己內心情感的掙扎,他的落寞、他的失敗,以及怎樣從失敗落寞中擺脫出來,獲得新的力量,我都希望在這個書中能夠呈現。

單讀:你和梁啟超性格上最大的共同點是什麼?

許知遠:我覺得我們倆其實本質上都很真誠。我們對他人、對世界有一種很強烈的真誠,都有強烈的好奇心,想了解世界的願望。

單讀:那你們倆最大的不同呢?

許知遠:他更願意接受循規蹈矩的生活,我卻很難接受;他更有天賦,這就不可比了。他當然是我仰慕的對象。

單讀:那你寫他的原因是因為你們又相近但是又不同嗎?

許知遠:對,他身上既讓我有親切的部分,同時有讓我非常仰慕的部分,它們構成了某種親密的緊張感。

單讀:你是否通過寫《梁啟超傳》解決自己的困惑?究竟是什麼困惑?

許知遠:對,所有的寫作都是對自身困惑的回答。首先都是源自自身,然後通往一個更大的世界。我當時在書寫樑先生的時候,會有很多對自身困惑的解答,那就是一個知識分子在一個高速變化的時代,他該怎麼樣地尋求自己的落腳點,怎麼樣呼應這個高速變化的時代。

當然也有某種憤憤不平。因為梁啟超那代人,他們作為知識分子,是可以成為當時中國的時代中心的。他們的很多言論、他們的反應,是可以改變歷史進程的。到我們這代,知識分子已經屬於很邊緣化的地位,很難再對整個時代變革做出某種直接的改變了。

被嘲笑的知識分子傳統

單讀:你提到“知識分子”傳統。你怎麼看待這個傳統?

許知遠:在中國這種傳統消失了,這是很悲哀的一件事情,因為在中國歷史中,知識分子從來都是一個領導性的群體。梁啟超其實是一個現代知識分子(modern intellectual ),他是一個從傳統的士大夫階層變成現代知識分子過渡式的人物,所以他具有強烈的轉折意義和標誌意義。他對於中國、對於東亞的作用就等於像伏爾泰、狄德羅那一代人,孟德斯鳩他們對於法國、對於歐洲的作用,是現代思想的奠基人。

我覺得對於知識分子傳統來說,有兩點非常重要。 一個是對知識價值、智力生活本身的尊重和尋求。知識本身是一個非常獨立、自主、值得遵循的系統。第二點是對於他們這些士大夫轉知識分子的人來說,他們那種家國情懷,對整個國家變化的憂慮和考量是非常重要的,他們有一種天然的使命感。

許知遠:我為什麼要寫梁啟超|單讀

伏爾泰畫像

這兩點在我們現在的語境中好像似乎都消失了,使命感是一個看起來陳舊的東西。在這個知識非常功利化的時代,對知識本身的追求,也變成了某種不合時宜的產物。所以我覺得我在寫這個書的時候也在迴應此刻中國的現實,我覺得這個現實是有問題的,我們需要對它做出某種挑戰,我們是通過歷史的書寫來回應現在的困境。

單讀:很多人對“知識分子”這個說法充滿質疑的,認為只是一種姿態。

許知遠:我知道,在他們這些人中流行一個非常短視的看法,他們認為存在一條正確的方向、正確的理念。只要選擇它,然後一往無前。但人類社會,從來沒有一條正確的方向,它是由一群爭辯構成的。甚至這些在爭辯中被淹沒的聲音,在下一刻也可能會成為新的指導、呈現出新的可能性。所以一個好的社會就應該提供很多這種爭辯,因為只有通過這個爭辯才通往更廣闊的可能。

而且這種爭辯會使行動更有力量,因為爭辯得越清晰,行動就會更堅定。如果沒有經過充分爭辯,即使你有行動,也非常淺薄性,一旦遇到障礙就會出現困境。這是我們現在好多人面臨的問題。我們相信一套實用主義哲學,這些人一旦遇到困境就崩潰了。所以我覺得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或者一個社會,它是一系列理念的爭辯帶來的產物。

單讀:所以你哪怕自己成為被“爭辯”的對象,也就沒關係了是嗎?因為其實你經常引起爭議?

許知遠:我覺得我只是說了一個常識性的問題,但在這樣一個社會,就會引起很多爭議,這點是很悲哀的。我覺得其實丸山真男說得挺對的,他當年形容日本說,一個其他社會已經行之有效的東西,或者被證明是正常的東西,在日本社會必須要通過非常費力的方式才能傳導給大家。我覺得我們某種意義上也處在這樣一個狀態裡面。

沒有歷史,只有傳記

單讀:《青年變革者》是這個系列的第一本,可以介紹下你的寫作計劃嗎?

許知遠:這套書是一個三卷本的計劃,我希望通過書寫梁啟超,去確立現代中文傳記的一個里程碑,因為我覺得現在中國沒有建立起真正的傳記傳統,像西方式的傳記傳統。

第一卷是從 1873 年他出生,一直到 1898 年百日維新失敗他流亡日本, 這是一個關於青年改革者的生活,一個普通的秀才舉人變成一個改革者,捲入到舞臺中心這麼一個過程。

許知遠:我為什麼要寫梁啟超|單讀

第二卷是從 1898 年他流亡日本,到 1912 年他回到中國,這 14 年是關於作為流亡者的梁啟超。他去世界旅行,他參與在海外的保皇活動或者說改革行動。他在異鄉書寫,通過在一個遙遠的地方觀察中國、改變中國。

最後一卷是叫“歸來”,是從 1912 年到他 1929 年去世。這個“歸來”有雙重的意思:一方面,它是對中國這個國家的歸來,一個新的中華民國,他回來時中國已經是個新的中國。 第二種是他對學術的歸來,他在失敗的政治生涯之後,又重新回到了學術。所以他在清華教國學,寫了大量的學術著作,包括邀請泰戈爾他們來訪華,他成為學術領袖的這樣一個生活。

單讀:那你在寫的時候,理想的讀者是什麼樣的?

許知遠:我沒想過讀者。如果說你現在問我理想讀者,那我就希望他是真正對歷史的變遷、對中國與世界的關係有好奇心的人,他對歷史中那些脈絡,歷史中那些皺紋,歷史中那些意外、不經意的細節感興趣的人,這是我心中的理想讀者。

單讀:如果粗暴地把讀者劃分為中國的讀者和中國以外的讀者,或中文世界以外的讀者,對他們會有什麼不同意義嗎?

許知遠:我相信中國讀者更像一種喚醒吧,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梁啟超的名字,但是他到底發生什麼不知道,我希望通過這些細節來鋪墊出他的生活,包括他的思想史,讓大家更充分地理解他和他生活的時代。對於一個境外的讀者,可能我更希望他看到中國的近代思想家怎麼面對現代性的問題,跟他面對同樣的普遍性的困惑是一樣的。

許知遠:我為什麼要寫梁啟超|單讀

美國思想家愛默生

單讀: 你怎麼看待傳記寫作?你的傳記寫作與傳統有什麼不同?

許知遠:我深受愛默生的影響,愛默生當年有句很著名的話:“沒有歷史,只有傳記”。歷史就是由一個個體組成的,他們的行動、他們的思考、他們的挫敗、他們的光榮所構成的。而且歷史傳統本來本質上就是傳記傳統,我們看到在西方是這種古希臘羅馬的英雄傳,普魯塔克寫的,在中國是司馬遷的列傳,也是一系列傳記構成的一個歷史書寫。而這樣的一個歷史書寫傳統在當代中國反而好像被遺忘了,人在歷史中的書寫反而消失了。我們會談論時代、談論主義、談論新的思潮、談論風尚,人到哪裡去了呢?對人的關注反而減少了。所以我蠻希望這樣的傳記寫作可以復甦人在歷史中的角色,人的莽撞、人的衝突,人在意外情況下有所發揮可能性,這一切是關於人的故事。

還有一句話我很喜歡,“傳統是對逝去人的民主”。他們過去的聲音為什麼在這個時代就沒有發言權了。死去的人他們有話講,這些話是通過書寫或通過影像傳到現在,這些話並不是不重要。一個美好的社會一定是給予不同的人——死去的人也好,活著的人也好,活著中不同的群體也好,都會給他們充分發言的機會,這是一個美好社會的標誌。尊重傳統背後其實是一種真正的民主和自由精神。

單讀:你是怎麼寫下了你的第一句話?

許知遠:其實很意外。我第一句話是從舊金山開始的,在舊金山的“城市之光”書店我看到一本關於亞洲的書,封面上有梁啟超。而梁啟超是1903年來過舊金山,那個“城市之光”書店的背後就是唐人街,梁啟超也來過唐人街。所以我的第一句話是把梁啟超放在當時的美國來寫的,這也是我想傳達梁啟超作為一個迴應世界變革、世界思想變化中國思想者,想把他放在一個世界語境中來看待,於是就有了第一段話:

梁啟超正盯著我看,他鼻正口闊,短髮整潔而富有光澤,由中間清晰地分開,豎領白襯衫僵得筆挺,系一條窄領帶,嘴角掛有一絲驕傲,眼神尤為堅定。這該是他 30 歲左右的樣子,拍攝地可能是橫濱、墨爾本或是溫哥華。他動員散落在世界各地的華人、商人與勞工捐獻資金,組織起來,營救受困的皇帝,建立一個富強的中國。幾年前,他還是個腦後拖著長辮的舉人,如今已經展現出一個現代知識分子的風貌。

許知遠:我為什麼要寫梁啟超|單讀

《青年變革者:梁啟超(1873—1898)》新書首發式北京場已於 5 月 22 日舉辦,可以掃描下方二維碼在線觀看發佈會回顧視頻:

《青年變革者:梁啟超(1873—1898)》

北京·新書首發

掃描二維碼 進入直播回顧

編輯丨徐添

圖片來自網絡

▼▼【單向空間限定版】

《青年變革者: 梁啟超(1873—1898)》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