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用10年時間,與梁啟超一起去探險

“梁啟超正盯著我。他鼻正口闊,短髮整潔而富有光澤,由中間清晰地分開,豎領白衫漿得筆挺,系一條窄領帶,嘴角掛有一絲驕傲,眼神尤為堅定。”

凝視著梁啟超30歲左右的一張老照片,許知遠開始了《青年變革者:梁啟超,1873—1898》的寫作。它只是計劃中三卷本的第一卷,區區25萬字,卻寫了3年。

許知遠:用10年時間,與梁啟超一起去探險

青年梁啟超

花這麼多時間寫一部傳記,而傳主又是被“寫濫了”的一個人(在網上,至少可找到12種以上的梁啟超傳),作為理科生的許知遠究竟寫出什麼?

然而,《青年變革者:梁啟超,1873—1898》出乎意料地精彩。

首先,通篇剋制陳述,絕少議論。

其次,專注於人的命運。書中牽涉上百名歷史人物,他們在同一時段中掙扎與沉浮。

其三,細節精彩。如康有為得到光緒皇帝的重視後,“見人長揖大笑,叩姓名畢,次詢問郡邑,物產幾何,裡中長老豪傑,必再三研詰,取西洋鉛筆一一錄其名,儲夾袋中”,滿滿都是入戲感。

其四,呈現出人物的多元側面。梁啟超反對科舉,卻屢屢“潛往會試”;維新派力主懲貪,卻又重金賄賂言官,代為上折;黃遵憲富有遠見,是少有的精通洋務的能臣,卻留下貪汙的傳言……激情與幼稚、浪漫與現實、高尚與卑鄙,這些天差地別的品質,竟體現在同一個人身上,引人深思。

克羅齊說:歷史是我們的家園,也是我們的異邦。

許知遠:用10年時間,與梁啟超一起去探險

《青年變革者:梁啟超,1873—1898》猶如一本旅行手冊,將讀者帶回既熟悉又陌生的過去,其中人物所思所想與今天完全不同,可他們又深刻地影響著今天。

在這個人性的長廊中,有人停在1898年(戊戌變法),有人停在1912年(清朝滅亡),有人停在1919年(五四運動),只有梁啟超,他穿越了所有階段的約束,一直走在最前沿。真正突破了“從青年變革者,到中年實幹家,再到晚年保守派”的俗套。

讀懂梁啟超,才能讀懂一個民族從傳統走向現代的深刻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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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在美國

想幹件有點難度的事

北青藝評:您從何時起對梁啟超感興趣的?

許知遠:嚴格來說,是在本書寫作中,才真正對梁啟超感興趣的。

受歷史教育影響,梁啟超既重要又模糊,人人知他寫作《少年中國說》《新民說》等,引入各種新理念,參與種種政治行動。但他的生活與思想,卻很少被充分展現。

決定寫梁啟超傳,他是一個足夠寬闊的人,身處19世紀與20世紀的交替,聯結新舊知識系統與價值體系,在政治、學術、公共輿論間穿梭。且終生保持著自我更新的慾望和能力。

我是記者出身,對於梁啟超創造出的新表達方式,也充滿親切,他是近代中國最偉大的新聞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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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我對傳記寫作一直很感興趣,在國外,作家會用一生時間去寫一部傳記,如英國作家羅伯特·斯基德爾斯基寫《凱恩斯傳》三部曲,足足寫了30年;再如美國作家羅伯特·A·卡洛寫《林登·約翰遜傳》,前4卷寫了40多年,正寫第5卷(也是最後一卷),如今他已80多歲了。在我心中,他們都是英雄式的傳記作家。

或許也與年紀有關,大概三十五六歲時,我產生了寫梁啟超的想法,快40歲時,我想:人生到了這一階段,怎麼也得幹件有難度的事,就開始動筆。

他是“思想的表演者”

北青藝評:梁啟超創造出“全新表達方式”,可這種方式似乎很難讀?

許知遠:確實如此,排比句太多,我到今天也不太能讀下去。對文體的分析,的確非常困擾我,我也得不出確切的答案。

但對這文體的理解,不能脫離當時的語境。這與八股文的傳統,桐城文風都有關。他也受康有為的影響,康有為在演講時,排比句就很多,知識極其龐雜。他也受到八股文的影響,講求對仗,策論式的雄辯。他又為其中注入個人情緒與新知識。當時民眾對公共事務普遍冷漠,為喚醒他們,作者常強調熱血、民氣等,希望用文章增進社會黏合度,產生動員。在第一卷的《時務報》年代,梁啟超的新文體開始出現,但經常顯得幼稚,他的成熟要到日後的《新民叢報》,那是我第二卷要處理的問題。而且在同時代中,不少人也有相似的寫作風格,只是沒有梁啟超如此的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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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務報》

北青藝評:對於這種寫作風格,時人諷為“知一言十”,認為比較膚淺,您怎麼看?

許知遠:梁啟超寫作速度驚人,很多時候,他寫的比想的快,而且還有大段的轉述、引用。思想家分不同類型,有深思型的,比如同時代的嚴復、章太炎,他們的思想更深刻,梁啟超不是那種純粹的思想家,而是“思想的表演者”或“觀念的連接者”,能不斷髮現新的知識邊界,開拓出新的話題,混雜、深度不夠,但這是打開新世界的人的通病。梁啟超是百科全書式的人物,讓許多深刻的思想變得流行起來,我們不能用今天的規範來責備啟蒙者。

我們此刻談論的很多概念與議題,都與這些啟蒙者曾經的努力有關。他們的看法已經變成日常用語的一部分,我們反而會對他們產生某種忽視。

他身上有一種特別的天真

北青藝評:與同時代人相比,梁啟超的魅力在哪裡?

許知遠:梁啟超讓人著迷之處在於,他一直隨時代變化,重新創造自我。他的同代人有的停在了1898年,生活在變法失敗的陰影中;有的停在了1912年,不願意接受民國;有的停在了1919年,成了保守者(當然,保守未必錯)。但梁啟超直到1929年去世,始終在作出某種新嘗試。梁啟超對新知是如此好奇,始終在自我更新中,他有意識地追趕新潮流,主動去接觸年輕人、結交新朋友。他還是個全球旅行者,和不同國家的人交流,哪怕經常吃閉門羹。他身上有一種特別的天真。這些都是我想在接下來的兩卷處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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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梁啟超

他不僅是知識領袖,也是士人精神的最後傳人,這種精神此後被邊緣化,很難再看到。他對時代、民族、世界的責任感,使他成為一個更寬闊力量的代言人。

北青藝評:如果梁啟超在中年時仕途順利,可能他也會失去好奇心吧?

許知遠:梁啟超的仕途也算順利,他曾當總長(猶如後來的部長),但他的政治技能欠佳,難以真的在權力中立足。他介於政治權力與社會力量的中間,在兩次共和危機中,他都扮演了非凡的角色。

過去與今天仍有關聯

北青藝評:書中對梁啟超故鄉——廣東新會的介紹很有意思,您去過那裡?

許知遠:是的。梁啟超去過的地方,我都會親自去。我去過新會,查了當地的文史資料、縣誌等,這樣我才能理解少年梁啟超成長的氛圍,他會怎樣去想。

在歷史寫作中,空間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元素。我希望寫出那個時代的氣息,包括它的顏色、空間、流行文化,以及人們吃什麼,聽什麼戲,我希望寫出綜合性的歷史文本。

思想不是孤立的,只有放在創造它的環境中,才能理解它。不過,新會變化太大了,過去它是孤島,被河隔開,現在河已沒了。但梁啟超小時候看到的塔還在,陳皮仍是新會特產,崖山(南宋滅亡地)也還在。新會經歷滄海桑田,但過去與今天仍有某種關聯。

不過,今天大多數新會人對梁啟超已無具體感受,只知家鄉出了個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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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新會

北青藝評:康梁並稱,但在您的書中,梁啟超與康有為似乎早有分歧?

許知遠:康梁是後來的說法,1898年才出現,後來卻成了一個符號。其實康有為與梁啟超初期各自發展,並非一體。早在1897年,雙方已有不同看法,梁啟超私下並不都贊同康有為,只因尊敬老師,不公開說。

梁啟超的幸運是,在智識起步階段遇到康有為,將康視為精神的引導者。他們都是智性高超的人,日後主張不同也非常正常。

相比於康有為的固執,梁啟超更通融,或許也更缺乏強硬立場一些。這些年,公眾對康有為的評價走上另一極端,過分貶低他在戊戌變法中的作用,這也不符合歷史事實。康有為逃亡海外後,確編造了一些謊言,但也推動了許多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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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超與康有為

北青藝評:康有為經常說大話吧。

許知遠:那個時代的書生都喜歡發狂言,因無力介入現實,作為邊緣人,說大話是自我證明的一種方式。

北青藝評:你在書中也評論了翁同龢,他是怎樣的人?

許知遠:我對翁的看法也來自幾位前輩學者的總結。翁同龢是修養極佳的讀書人,但缺乏現實感,他長期處於權力中心,卻缺乏辦事能力。作為帝師與大儒,他代表著道德力量,卻對權力特別敏感,缺乏大局感。

北青藝評:康有為好發狂言,如何接近權力?

許知遠:康有為是一個很有魅力的人,他讓士大夫們分享了他對國家的憂慮,給出某種解決問題的方案。與普通讀書人不一樣,他表達能力極強,且善於使用技術手段。當時的言官是表達政見的主要通路,康也會籌資輸送給言官,讓他們代自己上奏摺。梁啟超曾在一封信中說,他湊夠了三千金,夠上十個摺子了。他們藉此推進變法,也接近權力。日後機緣巧合,康又接近了皇帝。

他們在一潭止水中扔進一塊石頭

北青藝評:對於戊戌變法,讀者爭議頗多,究竟該怎樣看?

許知遠:我持相對肯定的態度。經常有人批評維新派的混亂、激進。但是,所有的變化都是在混亂中發生的,哪裡有清晰的藍圖。維新者主要是權力的邊緣人,他們魯莽,卻富有勇氣。即使李鴻章也承認,康有為做了自己多年想做卻沒做的事。他們在一潭止水中扔進一塊石頭,這已經很了不起了。至於失敗,它不該僅由維新者負責。

北青藝評:一些人也試圖重估慈禧太后的角色?

許知遠:不管怎樣修正她的歷史角色,她仍是這個僵化權力結構的構造者。她對權力很敏感,卻對時代變化、外部世界遲鈍,她把對她個人的忠誠度,置放於更大利益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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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太后

北青藝評:從書中看,光緒皇帝在戊戌變法中的表現可圈可點。

許知遠:過去皇帝除了道德文章、禮儀規範,也要學習經世之道,怎樣面對國家事務,都是從小便接受訓練的。他也很想了解外部世界,只是受限於權力結構,自身能力也有限,無法推動變革,變得日益焦灼。對他來說,康有為能提供新的工具箱,其他大臣只有老辦法。

人在做判斷時,獲得的信息常常是不全面的,光緒、慈禧、康有為都如此,有的人很敏銳,做出了正確選擇,有時則是錯的。變法中的混亂,也很正常,任何變革都會引發混亂。當一個制度富有彈性,混亂會漸漸走向有序,制度僵化,混亂會走向更混亂。

歷史就像小徑分岔的花園

北青藝評:在書中,您寫了很多小人物,為什麼?

許知遠:我試圖寫出人的豐富性、時代的豐富性和歷史的豐富性。歷史不是線性的,不是必然的,它就像小徑分岔的花園,誰也無法事先規定它將走怎樣的路徑。我希望將讀者帶到具體的情境中,跟隨歷史轉折,看清它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所以在這本書中,我寫了很多人,寫他們的生命過程。他們在這個階段是朋友,下一個階段就變成敵人,有的人影響日益增加,另一些則旁觀著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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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順天府貢院

北青藝評:人在歷史中,只能這樣被動嗎?

許知遠:人被裹挾進歷史,但我始終相信個人意志與性格的重要。梁啟超的朋友,比如宋恕,非常有才華,也很敏銳,但他沒有梁啟超的勇敢。在關鍵時刻,怯懦壓倒了他,否則他的生命會有更多可能性。

北青藝評:在書中,您提到愛國詩人黃遵憲,他深通洋務,可赫德卻認為他貪腐,這是怎麼回事?

許知遠:當時有一些傳言,事實如何,尚難確定。也有人說,這是為了制止黃遵憲出任重要外交職務,因為他的能幹且強硬。但制度性的腐敗確實普遍。

我希望讀者把這本書看成文學

北青藝評:這本書與您以往寫作有很大不同,在陳述中特別剋制,這是為什麼?

許知遠:以往寫作涉及的多是現實話題,更能觸發情緒,歷史寫作則不同,不能太隨意。此外,這與年齡有關,隨著年齡增加,人會漸漸意識到,剋制的東西更有力量。

我讀過很多西方人物傳記,希望能創造一箇中文世界的現代傳記傳統,即創造性敘事與史料有機結合,即不僅僅寫一個人物,而是寫一個時代。這其中,很多西方作家對我的影響都很大,也包括史景遷。這本書其實充滿激情,只是藏在平靜敘述的背後。我希望讀者將它看成是文學,不僅是歷史。

北青藝評:第一卷您寫了三年,是不是太長了?

許知遠:我是理科生,過去對史料不熟,對文言文更不熟。寫梁啟超傳,需要了解清代思想史,比如古文今文之爭,我費了很大力氣才稍微有了一點理解。此外,當時清政府的權力結構是怎麼回事,科舉怎麼進行,我都不太懂,相關資料又很難讀,可不瞭解這些,就很難再現當時的環境。 況且,這三年我還做了那麼多別的事,也不算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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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邀

北青藝評:在書中,您幾乎沒有評論,細節高度客觀化,是不太理解梁啟超嗎?在今天,還有讀者關注梁啟超嗎?

許知遠:一些時候,我覺得自己與梁啟超息息相通。採取更冷靜的寫法,源於訓練,寫作就是既要沉浸其中,又能抽離出來。我欽佩梁啟超的熱情與才華,但也會看到他的笨拙、魯莽。評論都在敘述的背後,通過對史料的選擇呈現出來。至於讀者是否關注這一題材,他們也可以將這本書當成故事來讀。我希望更多年輕人讀這本書,看一位19世紀的青年人如何應對時代的挑戰。

因為我想幫助自己,也想幫助年輕讀者,建立一種歷史意識,只有更好地理解歷史,才能理解此刻與未來的我們。我們皆生活於傳統之中。我也希望讀者,能讀到個人如何在困境中獲得勇氣。

北青藝評:第一卷您寫了三年,要全部寫完,大概再用多少年?

許知遠:我說不太好,對後兩卷,目前只有一個朦朧的想法,究竟會寫成什麼樣,需要我和梁啟超共同去探險。我預計會再用七年。

第一卷中,梁啟超基本在國內,而在第二卷,梁啟超先後去了日本、美國、澳大利亞等,與美國總統羅斯福、銀行家J·P·摩根、日本政要大隈重信等見過面,這需要大量的海外史料,可我不懂日語,很想報個班學一下,想去日本住一段時間,體會人在陌生氛圍中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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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鴻章

北青藝評:寫完梁啟超傳,您接下來會寫什麼?

許知遠:我想寫李鴻章,不僅關於他的政治、軍事、外交,也關於他的性格、思想與生活。他貫穿了整個19世紀,在那個漫長的、不斷走向衰敗的世紀中,一個讀書人怎樣面對這個世界,這讓我很好奇。當然這個新計劃要在六七年後才開始了,希望我有這個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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