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一個“知識分子”的轉型難題

許知遠:一個“知識分子”的轉型難題

最近,許知遠出版了一部關於梁啟超的傳記,引起了一波不小的熱度。相比於早年的高產量,他已經五年未出版自己的作品,而近年來在大眾傳播中,他又是最為人們熟知的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形象之一,他在眾多場合都提及了這部傳記的寫作,使得人們對它抱有巨大的好奇。這部作品是騾子是馬,許知遠終於要拉出來遛遛了。

雖然是新聞行業出身,但這些年,大眾似乎更熟悉另一個許知遠的形象——那個2016年開始在網絡上播出的紀錄片風格節目《十三邀》裡的許知遠。

在節目中,許知遠總是穿著長袖襯衫、牛仔褲加拖鞋,屁股兜裡永遠插著一本不知道看沒看過的書,喝著酒和咖啡,時不時地要抽支菸。無論是在獨處的旁白還是與嘉賓的談話中,他總是表達著他的困惑、痛苦與憤怒,表現著一個笨拙的、悲傷的、固執的、不合時宜的精英知識分子形象。

《十三邀》讓許知遠獲得了空前的熱度,使其揹負讚美與指責兩極評價,讓大眾第一次得以非常直觀地去觀察許知遠其人。

這樣的形象如此典型,卻內含著深重的偏見。許知遠說他帶著偏見做這個節目,渴望知識的碰撞來打破他的偏見。可人們驚訝地發現,許知遠在一次又一次的談話中不斷地重複自己的偏見,他的常用詞幾乎沒有改變,人們從節目中看到的是雙方在談話禁區前的後撤,留下種種尷尬的時刻,而不是“知識的碰撞”,並且他不想改變這一點。於是,除去談話對象的粉絲關注外,因堅持自我而真摯坦誠的許知遠形象成為這一節目後期實際的賣點。

許知遠的知識分子形象及其引發的討論,似乎已經形成了一個特別的文化現象。

許知遠轉型這五年

五年足夠讓一個人完成他的轉型。說起這五年,許知遠完全告別新聞業,投身於創業大潮幹了不少事情:2014年單讀公司創立了“微在”網站,主打搞笑、娛樂等通俗的內容,並在2016年獨立發展,之後還衍生出了“微在漲姿勢”等短視頻娛樂欄目。

另一方面,單向空間的陣地之一《單向街》雜誌書在2014年轉型成《單讀》之後,內容更加豐富多元,開始打造“單讀”品牌。

在這一品牌框架下,2015年許知遠開始錄製個人電臺節目,每週兩期分享他的個人閱讀,獲得不錯的反響。而許知遠總說要倒閉了的單向街書店,也開了一家又一家的分店,文藝沙龍也從來沒中斷過,還出過爆款的單向歷等等。

從紙媒到互聯網,從文字到音頻、視頻,從現實到虛擬空間,許知遠展示了他對新生事物的好奇,以及介入當下現實的願望與勇氣。

許知遠的創業,就其小眾的文藝青年定位而言,無疑是成功的(賺不賺錢另說),單向空間作為城市中的“理想主義烏托邦”的品牌形象也穩固地確立了。

但是經過這些年,在許知遠的語言系統中,有一個對立從未發生改變:精英與大眾。《十三邀》中引起廣泛討論的是他與馬東對話的一期,許知遠不理解馬東為什麼不做一個冷峻的知識分子而墮落去做粗鄙的娛樂節目,他不斷地追問,馬東則表示自己無所謂,反問他:“我們精緻過嗎?”

在這期節目裡,精緻文化與大眾文化的對立呼之欲出,輿論場中人們紛紛站隊,在996的疲憊生活之餘求片刻放鬆的人們自然是瘋狂鄙視許知遠的“自戀”了。事實上,馬東在輿論中的勝利卻反證了許知遠的思維邏輯:5%精英不被95%的大眾理解,大眾被娛樂所俘獲,只求快樂而不要嚴肅的思考。

做精英,還是取悅大眾?

無論是自詡為精英的許知遠,還是自稱底色“悲涼”做著大眾娛樂的馬東,看似針鋒相對的他們實際上共享了同一種邏輯前提。兩人的對話在一開始引用的《娛樂至死》提示了我們,多少年來像《烏合之眾》《娛樂至死》等作品一直是中國“精英”理解大眾的核心思想。這種思想的核心內容是:群眾聚集在一起就會變成一種盲目的力量,一個人在群體情緒的影響下無法進行真正嚴肅的思考,只會被利用,於是群眾就成為了庸眾。而娛樂對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滲透更是讓嚴肅的思考不再可能,人們沉溺於快樂就不會再去思考什麼是真正對社會有益的。

作為這種庸眾的對立面,“精英”或者知識分子的使命就呼之欲出了:他們要擔任社會的意見領袖,把醉生夢死的庸眾們敲醒,帶領他們做正確且高尚的事情,而什麼是正確,由精英們說了算。

這種群眾心理學在世界範圍內一直存在著市場,因為它迎合了人們的心理快感:嘲笑大眾是最方便且安全的行為。這類似一種“精神勝利法”,儘管很多人在現實中可能遭遇這樣那樣的困難,但通過設想愚昧的大眾,將自己放在他們的對立面,他們就可以把自己認定為清醒的社會良心。

於是,在精神生活中,在文化等級上,他們是最終的勝利者。在社會重大事件的輿論場中,我們到處都能看到隔岸觀火的“理中客”們,他們總是將自己從大眾中排除出去,純熟地運用這種與大眾相對立的思維技巧。

精英與大眾的對立,要麼被拿來作為精英自我確證的循環闡釋,要麼被利用來作為調動大眾情緒從而俘獲大眾的工具。這就是許知遠與馬東在同一種邏輯下的區別。

實際上,只要仔細推敲一下許知遠口中的庸眾到底是誰,我們大概就能知道,這些庸眾是擁抱城市文化的中產與準中產們,是互聯網娛樂消費的主要受眾們,是目前在中國社會輿論中的核心力量。我們可以問一下,在精英與庸眾的劃分之外,還有哪些人沒有被計算在內?那些沒有智能手機的老年人、農民工、殘障人士等等,他們進入精英們的視野了嗎?

面對市場化的商業大潮的衝擊,在上世紀90年代發生過一場關於人文精神是否已死的大爭論,許知遠的文青時期,就是在人文精神退縮於小圈子內這樣的社會狀況中度過的,於是憤怒與悲傷成為這代文藝青年與知識分子的普遍狀態。

娛樂的回收與知識的可能性

這些年,許知遠在創業方面的嘗試、他展現出來的擰巴與糾結,背後是社會大環境的變化與矛盾。

深刻是許知遠嘗試進入社會文本的方式,希望這層剝開還有一層,最終到達超越性的意義內核。但是如今,商業娛樂與消費主義並不是獨立於這種深刻社會的另一個社會,它們已經無孔不入地進入了社會的方方面面,構成了當代社會的存在形式。

一方面高雅文化與通俗文化不再截然區分,書店圖書館開著咖啡廳,將自己變成休閒場所,商業深深地嵌入傳統的文化領域。另一方面,互聯網的高速發達,人們表達意見渠道的高度繁榮,即時交互的加強,使得人們可以輕易地將即刻的情緒轉化為行動,當下情緒的主導性使不同的觀點之間的爭論很容易變成人身攻擊。而同時,人們情感連接的虛擬性逐漸加強,使得圈子文化相比傳統的家庭、單位,更讓人們獲得社會性的情感歸屬,在這種文化情緒中,站隊成為常見的意見表達方式。

在這樣的社會中,趣味與意見是高度個人性的事情,並且人們能夠輕易以戲謔的態度在虛擬空間中將不同意見的尖銳性消解,成為情緒的消費品。正如許知遠的堅守自我、不合時宜非常簡單地就被娛樂回收,成為新的吸引點,網友的攻擊都會反過來構築他的知識分子形象,變成目標受眾的消費。

許知遠這樣一個自由派保守分子無力面對這樣的現實,他所有看似尖銳的質疑與批評都會被回收進娛樂與消費的模式中。他對思想的真誠使他既無法像馬東、李誕一樣接受娛樂的洗禮,只能以一種防守的姿態進行創業,同時又無法對社會進行有效的批判,只能不斷地表達著自己對時代的困惑與不解,沉浸並享受著知識分子的“輓歌”。知識變成了他自己享樂的一個環節,於是在《十三邀》中他只能不斷地重複自己,最終成為了自己的趣味與標籤。

娛樂與消費主義也許是需要被批判的,但是它構成了當下社會的基本形態,並改變了人們感知世界、表達意見、相互交流的方式,簡單的對立式思維無法完成批判的使命,必須尋找新的方式。事實上,大眾從來不是敵人,真正有問題的是與大眾結合的方式。介入現實、團結大眾的方式永遠不是深刻,而是公開與普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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