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論“韻”

書法 黃庭堅 蘇軾 藝術 草書 聞是書畫 2018-12-03
黃庭堅論“韻”

黃庭堅論“韻”

作者:張傳旭

以“韻”論書,宋以前少見[1],北宋逐漸多起來。至黃庭堅,其“韻”論則涉及書、畫、詩、文、音樂、創作主體等各個方面,成為衡量藝術作品的重要標準。

黃庭堅論“韻”

《龐居士寒山子詩》此作用筆凝練而富有韻致,結字險絕,敧側中帶安穩。

“凡書畫當觀韻……此與文章同一關紐。”[2]

“若論工不論韻,則王著優於季海,季海不下子敬;若論韻勝,則右軍大令之門,誰不服膺?”。[3]

黃庭堅論“韻”

常以一二長筆打破空間布白,配合行氣的錯落,產生強烈的動勢。

“觀魏晉間人論事,皆語少而意密,大都猶有古人風澤,略可想見。論人物要是韻勝為尤難得,蓄書者能以韻觀之,當得彷彿。”[4]

“陳元達,千載人也。惜乎創業作畫者,胸中無千載韻耳。……使元達作此嘴鼻,豈能死諫不悔哉?”[5]

黃庭堅論“韻”

為黃庭堅代表書風,可謂風度翩翩,自有一種風流。黃庭堅書寫時之特殊運筆動作,

“晃美叔嘗背議予枯唯有韻耳,至於右軍波戈點畫一點也無。有附予者傳若言於陳留,餘笑之曰:‘若美書即與右軍合者,優孟抵掌談話乃是孫叔敖耶? ’”[6]

“韻勝”的源泉——人格與學養 黃庭堅把“韻”作為衡量各門藝術的重要標準,認為“韻”之有無,不僅僅在於筆墨之工巧,形象之傳神,更取決於作者的“胸中之韻”。在黃庭堅心目中,“韻”是藝術與人格高度統一的境界,其內涵已超出了藝術本身的範圍,直接指向了作者的生命存在。

黃庭堅論“韻”

經常因為動作過大而造成橫畫線條中間的斷開。

黃庭堅繼承了韓愈“文以載道”的傳統,進而發展為“文道合一”的思想,自覺地將道德、學問和藝術結合起來,把作者“胸中之韻”的修養,放在比“書內功夫”更重要的地位上。黃庭堅推崇顏真卿的書法,正是因為顏真卿“與日月爭光”的“文昭武烈”,才使他的書法“奄有魏晉隋唐以來風流氣骨”[7];黃庭堅把蘇軾推為“本朝第一”,正是因為蘇軾以“忠義貫日月之氣”發於筆墨間,所以其書法“筆圓而韻勝”。[8]在黃庭堅看來,作者本人的人格與學養是從事創作的根本所在,足“韻勝”的源泉。

黃庭堅認為如果作者人格不高,學養不足,即使筆墨功夫深厚,技巧高超,也會因“胸次之罪”使書法“病韻”:

“王著臨《蘭亭敘》、《樂毅淪》,補永禪師、周散騎《千文》皆妙絕。同時極善用筆,若使胸中有書數千卷,不隨世碌碌,則書不病韻,自勝李西臺、林和靖矣:蓋美而病韻者王著,勁而病韻者周越,皆渠儂胸次之罪,非學者不盡功也.”[9]

黃庭堅論“韻”

所使用之特意伸長筆畫,富有盪漾之姿,變化無端。

在黃庭堅看來,治療“病韻”的方法,一是要提高自己的人格品位,“不隨碌碌”;二是提高自己的學問修養,“使胸中有書數千卷”。

“學書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聖哲之學,書乃可貴,善使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10]聖哲之學的研修,不僅在文章義理方面給人以啟發,更在於它能陶冶性靈,變化氣質,使胸中充滿道義,人格學養得以提高。這裡,表面上雖然在論書,卻在很大程度上指向了人生哲學的根底。

由此看來,黃庭堅心目中的“韻”,實質上是一種藝術與人格高度合一的境界:“胸中之韻”要藉助於藝術才能得以自由地表達並使之不斷昇華;而藝術的表現,只有傳達出作者的內在人格與學養,才算是成功的表現。藝術與人格學養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它們在“韻”的層面上統一起來。所以黃庭堅在評價書法作品是否“韻勝”時,也正是把這一點作為首要的標準:“餘謂東坡書,學問文章之氣鬱鬱芊芊,發於筆墨間,此所以它人終莫能及爾。”[11]

“(東坡)筆圓而韻勝,挾以文章妙天下,忠義貫日月之氣,本朝善書自當推為第一。”[12]

“韻勝”的前提——脫俗 黃庭堅論“韻”,常常將“俗”作為“韻”的對立面加以排斥。在他的審美追求中,以“脫俗”作為出發點,以“韻勝”作為歸宿,正如劉熙載所說:“山谷論書,最重一韻字。蓋俗氣未脫者,皆不足以言韻”。[13]

黃庭堅論“韻”

除了使結字更有變化外,也打破行間的空白,使全作的神彩更加飛揚。

“東坡簡札,字形溫潤,無一點俗氣。今世號稱能書者數家,雖規摹古人,自有長處。至於天然自工,筆圓而韻勝,所謂兼四子之產有以易之,不與也。”[14]

“《樂毅論》,舊石刻斷軼其豐者,字瘦勁無俗氣,後有人復刻此斷石文,摹寫失真多矣。完書者,是國初翰林侍書王著,用筆圓熟,亦不易得,如富貴人家子,非無福氣,但病在韻耳。”[15]

黃庭堅認為東坡書法“無一點俗氣”,“筆圓韻勝”;王著書法雖“用筆圓熟”,但如“富貴人家子”,尚未“脫俗”,所以其書法“病韻”。在他的論述中,多次稱讚東坡詩詞“筆下無一點塵俗氣”,燕肅畫竹“超然免於流俗”,推崇二王書法“脫然都無風塵氣”,等等。

這種“脫俗”的要求,與北宋當時的文藝背景有關.當時的詩文、書法在黃庭堅之前大致經歷了承襲、模仿、探索幾個過程,特別是針對書壇的“院體”和“趨時貴書”現象,黃庭堅打出了“脫俗”的旗幟,意在矯正時弊,使作品呈現出鮮明的個性風格,最終達到“韻勝”的境界。在黃庭堅本人書風的嬗變過程中,元祐年間之後,黃庭堅首先選擇了草書作為突破口,一個重要的原因,正是蘇軾“病予草書多俗筆”[16],“草書俗”這一評價,對於不甘心作“牛後人”的黃庭堅來說,成為他尋求突破與創新的內在動力,因為“俗”是黃庭堅一生所最忌諱的:“餘嘗言,士大夫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17]

黃庭堅在稱讚“脫俗”的作品吋,常常與“清勁”、“豪壯”、“沉著痛快”、“超逸絕塵”等聯繫在一起,那麼他所謂的俗當與這些詞義相反:軟弱、柔媚、縱肆熟滑、因循守舊,這正是他極力反對的。他所追求的是一種清新、豪放、中和的韻致。這些都與黃庭堅“隨人作計終後人,自成一家始逼真”[18]的創新精神是一致的,也是他人格精神的表現。

書法能否“韻勝”,最終取決於作者精神世界的“脫俗”:“餘嘗言,士大夫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使不可醫也。或問不俗之狀,老夫曰:難言也。視其平居,無以異於俗人,臨大節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平居終日,如舍瓦石,臨事一籌不畫,此俗人也。”[19]真“臨大節而不可奪”指堅貞的操守與高尚的氣節。他在稱讚蘇軾書法“無一點塵俗氣”時,指出其原因在於蘇軾的氣節“臨大節而不可奪,則與天地相終始。”[20]學養的豐富與充實可使筆下免俗:“景文購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21]黃庭堅本人也正是精研詩文,博覽群書,力圖以“書卷氣”來矯僻流俗。

“韻勝”的保障——法度 要達到“韻勝”的目的,在絕俗的基礎上,還必須有法度作保障。黃庭堅在《與王觀復書》中認為王觀復的詩雖“氣格已超俗,但未能從容中玉佩之音,左準繩,右規矩耳。”[22]所以讀起來無有韻味。他認為“百工之技亦無有不法而成者。”[23]書法學習也一樣,必須首先“規摹古人”,進行嚴格的技巧訓練,掌握運筆、結體等基本的藝術規範,以期達到自己所追求的最高境界——“韻勝”。

“公筆札極豪勁,但未能入古人繩墨,何也?古人雖顛倒,書亦四停八當。凡書字偏枯皆不成字。所謂失一點,如美人眇一目,失一戈如壯士折一臂,不審信之否?”[24]

“士大夫學荊公書,但為橫風疾雨之勢,至於不著繩尺而有魏晉風氣,不復彷彿。”[25]

黃庭堅所謂“繩墨”、“繩尺”,古人法度是也。不入古人繩墨,但求魏晉風韻,則無異於“美人眇目”、“壯士折臂”。唐人書法,法度森然,易於取決,所以黃庭堅一直強調對唐人書法的學習,特別是對顏真卿書法的學習:

“餘極喜顏魯公書,時時意想為之……近見安師父有《濠州刺史伯父文》,學其妙處,所謂毫髮無遺恨,波瀾獨老成也。”[26]對魯公的學習,正是取法他“毫髮無遺恨”的技巧。

對古人法度的學習,目的是熟悉前人的創作規律,最終為我所用,推陳出新,而不是為古人法度所窘至不能自拔。“觀魯公州帖,奇偉秀拔,奄有魏晉隋唐以來風流氣骨。回視歐、虞、褚、薛、徐、沈輩,皆為法度所窘,豈如魯公蕭然出於繩墨之外,而卒與之合載。”[27]所以黃庭堅重法度,尤重一個“活”字,意即不拘成法,由規範走向自由。他常用“字中有筆,如禪家句中有眼”[28]來強調用筆的重要性和靈活性。禪宗之“句眼”,在於“活參”,不執著,強調悟的“隨機”性。[29]如魯公一樣“出於絕墨之外,而卒與之合”,這種境界正是孔子所謂的“從心所欲不逾矩”的中和境界。如此,才能使作品氣韻生動,在筆墨中體現出“魏晉隋唐以來”的“風流氣骨”。

“韻”的風格取向——豪放 有了不同流俗的藝術個性與高超的技術保證,作者的審美理想通過藝術形式表現出來,呈現為各種藝術風格。在黃庭堅有關韻的論述中,於詩歌創作上推崇杜甫沉鬱頓挫的詩風,於書法創作中則標舉以顏真卿為代表的張旭、懷素、楊凝式的雄渾豪放風格。

黃庭堅論“韻”

彼此相異的三點水的寫法,巧妙的安排與變化,都顯示出黃庭堅結字的能力與巧思。

“魯公筆法屋漏雨,未減右軍錐畫沙。”[30]

“餘嘗論二王以來,書藝超軼絕塵,惟顏魯公、楊少師相望數百年,若親見逸少。”[31]

“張長史作草,乃有超軼絕生處,以意想為作之,殊不能得其彷彿。”[32]

黃庭堅論書,多從書家繼承魏晉風流氣骨的角度立論,而為他取法盛唐張目。這從黃庭堅本人書法創作的軌跡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來。

他常用“圓勁而有韻”、“筆圓而韻勝”來評價蘇軾的書法,用“毫勁”來評價右軍的《文賦》。“圓勁”強調其雄渾圓轉的風格,“豪勁”則用“豪邁”、“豪放”之意,都體現出一種富有力度的剛健之美。但過分豪放則易致怒張之氣,就如他評價米芾“如快劍斫陣,強弩射千里”,稱讚他豪放灑脫的一面,同時又指出他有“仲由未見孔子時風氣耳”[33]。因此,黃庭堅又強調豪放而不失沉著,力求達到一種“發而皆中節”的中和境地,他常用“沉著痛快”來表達這一思想。他認為東坡書“晚年沉著痛快,乃似李北海”[34],自己也直至晚年“方悟古人沉著痛快處”[35]。這種藝術上的辯證法,在黃庭堅的書風追求中體現得更明顯:他早年學周越,一味縱肆痛快,結果“太露鋒芒”,“勁而病韻”,“二十年抖擻俗氣不去”。[36]經過中年對顏、楊、旭、素的學習和探索,至晚年方悟豪放與含蓄的對立統一,做到了“入則中規入矩,出則奔軼絕塵”。最終達到了他審美的最高境界——“韻勝”。所以,後人也以“韻勝”來評價他的詩文、書法:“雙井之學,大抵韻勝,文章、詩學、書畫皆然。”[37]馬宗霍在評宋四家時認為“蔡勝在度,蘇勝在趣,黃勝在韻,米勝在姿.”[38]

黃庭堅論“韻”,以“脫俗”為前提,以法度作保障,強調人格與學養的修煉,藝術與人格的統一,於時代風格的取向上,在不排斥魏晉的前提下,更多地崇尚唐代,詩宗杜甫,書尚魯公,提倡雄渾剛健的盛唐之韻。這便與一般正統韻論產生了歧異。正統韻論,以司空圖、蘇軾以及後來的王世慎為代表,崇尚魏晉“蕭散簡遠”的藝術風格,詩宗陶潛、王維、韋應物、柳宗元,書宗二王,這種美學觀成為中唐以後的一種美學思潮[39],明清書論中所謂“晉尚韻”的觀點也正是這一思潮的反映。這種美學思潮最終淹沒了黃庭堅的“韻”論,所以後人對黃庭堅的“韻”論感到陌生,對黃庭堅“韻”論的內涵產生誤解,競至於對黃庭堅書法以“韻”取勝的觀點感到驚異,也在情理之中。

註釋:

[1]據手頭資料,唐以前書論中無有“韻”字,唐人書論中“韻”字僅見於兩處:一處見於張懷罐《書斷.上》所引歐陽詢的批;一處見於李嗣真的《書後品》。見《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10月。

[2]黃庭堅《豫章黃先士文集》卷二七,《題摹燕郭尚父圖》。

[3]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八,《書徐浩題經後》。

[4]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八,《題繹本法帖》。

[5]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七,《題摹鎖諫圖》。

[6]黃庭堅《山谷集別集》卷六,《論作字》。

[7]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八,《題魯公帖》。

[8]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九,《跋東坡墨跡》。

[9]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九,《跋周子發帖》。

[10]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九,《書繒卷後》。

[11]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九,《跋東坡書〈遠景樓賦〉後》。

[12]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九,《跋東坡墨跡》。

[13]劉熙載《藝概》卷五。

[14]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九,《題東坡字後》。

[15]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八,《跋翟公巽所藏石刻》。

[16]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五,《跋與徐德修草書後》。

[17]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九,《書繒卷後》。

[18]黃庭堅《山谷詩外集補》卷二,《以右軍書數種贈丘十四》。

[19]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九,《書繒卷後》。

[20]黃庭堅《山谷集內集》卷一四,《跋東坡書》。

[21]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一九,《書劉景文詩後》。

[22]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六。

[23]黃庭堅《宋黃文竹公全集.別集》卷一一,《論作詩文》。

[24]黃庭堅《山谷集.別集》卷二O,《論作字》。

[25]黃庭堅《山谷題跋》卷七,《論書》。

[26]黃庭堅機山谷題跋》卷七,《雜書》。

[27]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一八,《題魯公帖》。

[28]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九,《評元祐間字》,卷二八《跋法帖》,卷二八《題繹本法帖》。

[29]參見錢鍾書《談藝錄》第329至330頁,中華書局,1984年9月。

[30]黃庭堅《山谷外集詩注》卷一一,《書扇》。

[31]黃庭堅《山谷題跋》卷六,《跋李康年篆》。

[32]黃庭堅《豫韋黃先生文集》卷二八,《跋張長史卓書》。

[33]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九,《跋米元章書》。

[34]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九,《跋東坡書》。

[35]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八,《書右軍〈文賦〉後》。

[36]黃庭堅《山谷題跋》卷七,《書草書老杜詩後與黃斌老》。

[37]明.汪珂玉《珊瑚網.書錄》引祝允明跋《黃太史草書李太白〈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

[38]馬宗霍《書林藻鑑》卷九,文物出版社,1984年。

[39]參見李澤厚《美的歷程》中《韻外之致》一章,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年1月。

作者單位:首都師範大學中國書法文化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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