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人》:以遊戲方式彰顯精神

《鳥人》劇照 李晏攝

在話劇市場十分低迷的1993年,由過士行編劇、林兆華執導、北京人藝演出的《鳥人》橫空出世,演出爆滿130場,激起了業內大討論。時隔26年,劇作家過士行又以導演身份,為觀眾帶來更具荒誕色彩與遊戲感的新版《鳥人》。

“劇本仍不過時”,是今日不少觀眾的感嘆。過士行從迪倫馬特的怪誕與悖謬藝術中汲取智慧,摒棄了二元對立的劇作模式,在《鳥人》中寓莊於諧,將老北京的民間生活寫出了陌生感。第一幕中的鳥市是人們所熟悉的生活場景,隨著“鳥人心理康復中心”的建立,一個富有怪誕色彩的“寓言王國”來到了觀眾面前,幽默荒誕的鳥人趣事和關乎人類困境與異化的嚴肅寓言相映成趣,形成了一部雅俗共賞的傑作。

以三爺為首的那些寄情於鳥的“鳥人”,其實迫害著原本自由的鳥,也造成了自己的異化,人囚禁著鳥,鳥也囚禁著人。對鳥人們嗤之以鼻的鳥類學家陳博士,同樣是一個鳥人——他竭力尋找著世上最後一隻褐馬雞,但當他真正找到的時候,卻親手促成了褐馬雞的滅絕,他真正愛的不是鳥,而是不斷地蒐集和佔有鳥。精神分析學家丁保羅,似是站在這些鳥人對立面的啟蒙者,實則是以病人為“鳥”,同樣是一個自我囚禁的鳥人,是一個被自己所痴迷的事物異化了的病人。

過士行想要表達“對現代社會的憂慮”,卻沒有從“忙人”入手,反而將筆觸對準為養鳥消耗一生的“閒人”群體,揭示出當人過度痴迷於一項事物時,便會被其掌控,異化為“單向度的人”,並對自己的困境渾然不覺、日漸麻木。時隔26年,提籠架鳥之人或已蹤跡難尋,但“鳥人”之症依然在以各種面目不斷蔓延。這就是今日之觀眾,仍能從《鳥人》中有所悟的原因。

過士行在從事創作之前,曾與林兆華交流,說“別人寫過的咱不寫”。在5月25日的《過士行筆下的〈鳥人〉與北京文化》講座上,過士行講道:“如果就民俗來寫民俗,那是賣弄民俗。”此言在今日依然有著啟示意義。《鳥人》之前,從未有人以話劇的形式,如此深入、深刻地呈現閒人的世界。《鳥人》之後,以老北京民俗為題材的作品不可謂不多,連老北京的“小吃們”,都已悉數登上舞臺;但它們有的是戀舊者的呻吟,有的是主旋律者的歌唱,還有的是功利者的“賣弄民俗”,其劇本最高的成就,僅是在北京市的各項藝術基金和劇目展演的評選中,借題材紅利分得一筆項目經費。如此,自然不會再有能與《鳥人》相媲美的作品出現。

對於《鳥人》的演出呈現,1993年的林兆華導演版珠玉在前,此番再度排演難免引起觀眾的對比之心。在我看來,這兩版演出在藝術旨趣上並無本質區別,林兆華導演與過士行導演,都在他們所面對的不同語境與現實條件下,交出了高分的答卷。

林兆華導演版的《鳥人》極盡寫實,在不對劇本造成根本性損傷的前提下,將它處理成了一臺老人藝風格的現實主義大戲。這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下,是最好的選擇,否則《鳥人》幾乎無望在人藝的舞臺上亮相,更難能借助人藝與名角的號召力,以雅俗共賞的優勢,形成現象級的演出盛況。

如今過士行導演版的《鳥人》,是在低成本、便巡演的項目定位下創作的,啟用青年演員、精簡出場人物、取消樂隊、簡化佈景等,是創作團隊在現實條件下的必然選擇。各創作部門有了更大的發揮空間,過士行得以更加自由地“以遊戲的方式去彰顯精神”。最典型的例子是第三幕的京劇斷案,一群病人以阿卡貝拉的方式“演奏”鑼鼓經,胖子扮成帕瓦羅蒂,與三爺來了一段美聲與京劇的對唱,又從後廚偷來巴掌大的廚具當作砍頭的鍘刀,隨即被廚師搶了回去……這些都是在寫實的框架內無法實現的荒誕遊戲。

值得注意的是,兩版演出在對結局的處理上顯現了較大的差別。林兆華讓“孫經理”在第三幕中再次登臺,帶著一車黃鳥來向百靈張示威,卻得知百靈張因上次的百靈髒口事件而氣死。胖子勸說孫經理:“一個養鳥,一個學戲,都是豁出性命的事兒,千萬別上這賊船。”孫經理受到觸動,欲將鳥放生,然而籠中之鳥卻不肯飛向空中,於是全劇在孫經理的困惑中落幕:“怪了,沒養幾天,怎麼放它們都不飛呀!”這段戲讓演出在悲劇意蘊中收尾,但以籠中鳥失去對自由之追求來為全劇點題,過於直露,破壞了含蓄之美,也窄化了劇本豐富多義的內涵。

過士行在自己執導的演出中,恢復了原劇本的樣貌,並將落幕之處改為一出荒誕不經的審案鬧劇演完,過足了戲癮的病人們,唱著小曲歡樂地離去。這看似一個輕鬆明快的收尾,卻同樣暗含著悲劇的意蘊:這些執迷不悟的病人們是不會醒來的。

對於新版《鳥人》的不足之處,在我看來有以下三點:其一是演員的表演。這版演員的表演不是沒有令人驚喜之處,比如飾演三爺的馬阿龍,憑藉專業京劇演員的優勢,將三爺真正演出了彩。“胖子”孫辰興的表演雖略有模仿樑冠華之嫌,但也確實將這個角色演活了,其美聲的特長,更為第三幕再添了華彩。在次要角色中,飾演朱點兒的杜虔行信念感也很強。但總體而言,今日之青年演員對人物塑造與表演節奏的把控,還是無法與老人藝的表演藝術家們相媲美。再加之出場人物被大量刪減,新版演出難再像老版那樣,提供場面熱鬧、節奏緊湊的觀劇快感。這也在情理之中。

其二是導演思路與舞美思路未能統一,有各自為政之嫌。新版《鳥人》的舞美現代、簡約,若干樹枝懸於上空,棲身在其間的小鳥,與地面上的籠中之鳥遙遙相望、形成對比。五個高低錯落、罩有紗幕的框架似是鳥籠的變形,呼應著鳥人們的自我囚禁。但在導演思路中,需要的似乎仍是一桌二椅的實景,於是三輪車的作用被髮揮到極致,而立柱形的框架幾乎僅承擔了側幕條的功能。

其三是對個別細節的把控,新版不如老版更“有戲”。例如百靈張踩死孫經理的玉鳥、又摔死自己調教了三年的百靈,在這兩場“處決”中,後者遠比前者更重要、更有戲,但在新版演出中,卻以一束定點光來對前者進行強調。再如為褐馬雞揭幕,老版中的處理是胖子將褐馬雞呈置臺前,查理踩著鑼鼓點扯下紅布,赫然揭開鋪墊已久的謎底,而新版演出則未對揭幕之舉進行足夠的強調。

總體而言,新版《鳥人》的呈現還是瑕不掩瑜的。能夠看到中國當代最重要的劇作家之一,親自將自己的代表作搬上舞臺,我視之為幸事。過士行的另外兩部代表作《棋人》與《壞話一條街》,都曾在演出時被他者大力改造。相信作為導演的過士行,還會在這兩部劇的排演中大有作為,為戲劇界留下具有史料價值和研究意義的舞臺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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