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永浩告別老羅'

驕傲的老羅

羅永浩告別老羅

他總說，天生驕傲。其實他是靠驕傲，讓別人為他驕傲。

文丨張丁歌

收到一張油畫質感的卡片。一束光投進一個操作間，兩張古樸的工作臺，牆上密密掛著各式工具。燈下躺著未完的圖紙，散落的器具。不知是烈酒是機油，擺在遠處木臺。空空的木椅子上，搭著塊破舊的油布圍裙，垂在地板上。

好看。像是位上世紀的匠人，遺落於今日的方所。

朋友說，你沒見過啊？原圖另有一張，椅子上坐個人，是老羅，圍裙他穿著，灰髮白鬚的，埋頭鑿鑿刻刻。那畫面中，簡直是個老匠人。這才懂，卡片是續集。拿在手裡，像是沉甸甸，一股子靜氣。房間桌子器物都在，人沒了。老羅不見了。

翻到背面：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創業故事，IV。老羅又有話要說了。

搞得氣氛有點壓抑。他說，IV，是告別演出。

I、

跟老羅其實說不上熟，但習慣叫他老羅。從老羅語錄到現在，有些年數了。

發佈這張卡片前，老羅半夜跑去微博，急吼吼，找人把認證改了。以前是羅永浩可愛多，老羅。現在是：錘子科技CEO，羅永浩。他像給自己發了張二代身份證，準備再入江湖，重新見人。

直呼他羅永浩，彆扭。羅總，又叫不出口。還是叫老羅。他公司現已500多人，分別喊他老羅，羅老師，羅爺，哥。

他也反喊回來。有時大晚上，他衝出辦公室，晃著身子徑直撲向燈火通明的設計部，猛拍90後的肩膀：哥，哥，這還得改。做了手機後，他的審美強迫症更嚴重了。

去見老羅前，網上正好看到篇《見老羅》。是他老哥們王小峰（三表）寫的。兩人久未見，三表跑去新公司找他。報上名號，找老羅，沒用，“全公司12個老羅呢”。週週折折，竟迷失在上下兩層、分別2400平的偌大的錘子公司。那個曾求逼著三表，幫忙追星曾軼可的老羅，早就不見了。老羅成了企業家，忙成煙。

四年前，去見老羅時，是個冬天，特別冷。在海淀劇場，大海報上寫著：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創業故事，後面還綴著個 I，一副來日方長的架勢。

那天人很多，他穿很少。烏泱泱的年輕人，學生，尤其女學生，他京城老男人局的哥們兒們，一排排暗影裡坐滿，盯著臺上。他赤著胳膊，站在光裡，眯笑著，講他的奮鬥史。

那時他剛做老羅英語培訓，雄赳赳地出了書，《我的奮鬥》。他調侃自己, 敢和希特勒用同樣書名。放狠話“我們的機構來到人間，從頭到腳，每一個毛孔都沒有血和骯髒的東西。”自嘲，一臉猥瑣笑容的胖校長，38歲高齡，敢開始學吉他。全是掌聲。為理想主義，也為他相聲演員般的口才。

我卻記得一個細節。臨結束，他突然仰起脖子，遠望向二樓黑暗處，說，自己老孃也來了。他在臺上唸叨，除了血緣關係，他和老孃完全是兩個星球的人。老孃不知道他這些年在幹嘛，不理解甚至不認可，他做的任何事。完全因為一些動物本能，他們相親相愛又相隔的，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38年。終於狠狠心，敢面對老孃，“你是不是願意去看一下，有那麼一千人對著我挺高興還鼓掌，還歡呼什麼的。”

老孃高興。臺上老羅一直上揚的眼睛裡，能看出來。他舉了周雲蓬一個例子，大意是，像他們小城鎮出來的人，在大城市做點有價值的事，父母在家鄉會特別驕傲。周還說了個段子，“只要能讓老孃高興，就算讓我上春晚都在所不惜。”老羅說，這是他對孝順能理解的極限。

看著手裡這張卡片時，莫名想起當年老羅和老孃的這個橋段。他總說，天生驕傲。其實他是靠驕傲，讓別人為他驕傲。

從胖子老羅，到牛博、嫣牛，到老羅培訓，到錘子科技，老羅無時不刻不在讓自己牛，更牛，讓在乎他的人驕傲。不做校長後，他去做手機，幾乎是頂著罵聲和嘲諷聲，哐噹一聲，大噸位地坐進了科技領域。他說是圓夢，匠人夢。一定還有別的。

一次他去買音響，等著拿貨時，身邊一人突然手機來電，“是張瑋瑋《米店》的鈴聲！”那是錘子的內置音樂，老羅眼睛都亮了，“那感覺就和吸毒似的。”——這大概是這個面容如此無害的的胖子，所能想像到的快感極致了。

後來他才說，造物讓他有上帝感。當年的“老孃”成了一個世界的指代，老羅想成為影響世界的人。

II

可做上帝多苦啊。一個人哪怕要變牛一點，都要吃很多苦。驕傲這事，說到底，就沒有容易的。那是關上門，自己渡自己。

老羅的門，卻不關。他向來大大咧咧，不屑收斂。尤其在網上，因為聰明，容易不服。老羅有著明顯的智商和價值觀上的優越感。好，也不好。好是讓人想起他時，覺得挺帶勁。跟他相處，似乎世界的轉速快了，有趣，不無聊，且讓你覺得這人正確。不好也有，他容易對一些事情不耐煩，容易輕視笨，會口無遮攔，容易非黑即白，會因為遠遠嗅到黑，就暴躁，平白無故似的發火。

老羅做事挺走心的。認準的事，一定得做，不惜顯得偏執。他做牛博網，辦老羅英語學校，跋山涉水張羅公益，跟人、跟大機構死磕，哪怕一把年紀像個莽撞少年流著汗去追星，他都一身蠻勁，像頭倔牛。有人說，老羅，你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他卻記得，自己無情讚美過的崔健說過那句，“其實南牆背後一片光明”。敢撞過去，是說，你得有奔頭，知道什麼是對是錯，不輕易罷休。

創業後，老羅性子沒收。依然彪悍地說些大尺度的話，一如當年牛博江湖的風範。他過於自信，不加收斂，好話，壞話都願意說在前面。可畢進了商場，不比文壇，他的好勝氣焰，惹出好些爭議。

他做手機，有人笑。他演講，繼續理想主義，有人說羅永浩又出新相聲了。他誇下海口，類似要做中國的蘋果，卻因產能問題當眾食言，有人拿話羞辱他，“羅永浩會被釘在中國IT的恥辱柱上。”“那是恥辱柱的恥辱。”

他呢，當段子看，裝作不在意。熟人知道，他是那種不關門也能對自己發狠的人。

這次去見老羅之前，網上在轉那篇《羅永浩自食其果》。言辭用句，不留情面。見面沒忍住，問他，看了沒？他說，我都看不過來了。

那一篇篇剖析、嘲諷他的所謂“負面”文，作為旁觀者，讀了竟會捏把汗。心想，老羅挺聰明一人，價值觀也穩定，怎麼說話總不給自己留後路？那天，正好葉三也在，他們結識多年。“我想是因為他對這個世界還懷有良好願望吧。”葉說這話時，老羅不在房間。

一臉敦厚，卻好鬥，這讓老羅吃了不少虧。哪怕做些對事，掏上心肺，卻因性子激烈，遇事還倔，總給自己招些麻煩。“愛較真兒”，在他那，是較真理。可鬥著，鬥著，有時顯得丟了風度。像他說的，一心想當令狐衝，卻總像個胖版的堂吉訶德。後來他認了，常對著鏡子琢磨：這性子是有血統淵源的。

老羅讀書龐雜，偏愛一個美國作家，馬爾科姆·格萊德威爾。也是個怪人，寫了本《異類》，老羅讀了好幾遍。書裡提到一種榮譽文化，說是有種群體的人，特別容易被激怒，常常為了榮譽感，大打出手，你死我活。“美國西部仍然保留著榮譽文化的特點，人們會為了微不足道的事，大動干戈。只是不像蠻荒年代，一言不合就掏槍，現在掏拳頭。”

他生在東北邊陲，延邊小鎮，也有著美國西部式的粗礪和生猛。老羅說，邊遠地帶，若你的生存不以務農為主，家裡值錢的便是馬和牛，一個歹徒一夜間把你的馬和牛牽走，你就破產了。“靠的不是法律，是要讓別人怕你。你得時時刻刻經營這種東西。這種文化有強盛的生命力，導致進入文明時期，雖然不一定動手打架，但你極容易被激怒。”老羅像是解釋自己，遇到挑釁時為何總是不顧樣子，近乎偏執地反擊到底。

他說，“為了榮譽”。

III

當了企業家的老羅，開始有挫敗感。“因為失職嘛。”他常讓合夥人和公司公關嚇得心驚肉跳：老羅又說什麼了？快刪微博！搞到最後，他常自己過完嘴癮，也會後悔。“你不再是羅胖子了，你是企業家羅永浩。有些話老羅怎麼說都對，羅永浩不能再說了。”他逼自己閉嘴。

“你能忍得住？”他說，還行吧，就像《大話西遊》裡的至尊寶帶上金箍，忍。

老羅說，以前總聽人家說，企業家責任，“覺得挺裝孫子的”。現在變了。錘子公司有陣總加班，大禮拜天，跟週一似的。老羅發現，小夥子們都很慘，有的剛結婚，有的跟女朋友快結婚了，有得等著找女朋友，可一天到晚忙，週末還被自己霸佔了。

老婆們受不了了，就問，能不能過來陪加班？當然好。結果被老羅撞個正著：一個週日，十幾個女家眷，坐在休息區下午的陽光裡，聊天，打著毛衣，帶著孩子，輕笑著。

那場面，讓老羅在心裡自己煽情了。“一下覺得，企業家責任感，可能就是這樣。以前你覺得你一光棍跟著400多條光棍做事，現在發現，人家後面是400個家庭。這麼一想馬上感覺不一樣，你如果沒有運作好，就算公司沒倒閉，這400個人可能有200個就要下落不明瞭。”老羅說，他得讓大夥過好。

老羅以前也是光棍，現在有了老婆，像是有了個“靠山”。自然他照顧老婆多些，可在外面彪悍累了，驕傲久了，氣喘吁吁回到家，有人肯聽他囉嗦，看他不開心，也不嫌棄，還會教他說，忍。那感覺就像衝刺跑完10公里，坐在雲下倚座小山，還有陽光晒著起伏的背。

生活中的老羅，格外像個老好人。面面的，卻心裡明白事那種。回想第一次見他，也是四五年前，在左小祖咒的家裡。一個夏天燒烤聚會，湖邊院子裡，一群文藝人，男男女女的，彈完吉他，聊完理想，開始自助烤肉。老羅話不多，酒也不多，一人跑去杵在爐子邊，擼起袖子，露著兩個大白胳膊，彎腰給大家烤串，遠遠看著姑娘們吃。熱咽嗆上來時，就咳地笑。

後來知道，那也是他跟左小第一次見面。那會兒他已是羅校長，服務精神極高。後來他倆成了江湖兄弟。幾年下來，有忙必幫，有單必搶著結。左小說，老羅對朋友就是這樣——極聰明，極厚道。

IV

老羅瘦了。

站在國家會議中心的講臺中心，光打過去，他像是小了0.5個維度。比起一個月前，在錘子公司寫著“泗水”的會議室見到他時，視覺上清爽了。錘子公司的19號員工咖啡師秦師傅，和82號員工小偉教練，也在暗中打量著。

那天，整個會場放眼看去，漫山遍野的，全是人。哪裡像演講，分明像演唱會。老羅像個明星，千呼萬喚地挪著步子出來，訥訥打招呼。5、6千人，全場激越，用歡呼表示，“我跟他是一夥的”，像是在價值觀後面站了隊。老羅杵在臺中心，像個信號發射塔，掌控著全場的氣氛，笑，或不笑。

我坐在臺下渾身發緊，有點不適這種氣勢。“你怕什麼？你覺得我像搞邪教的？”3個小時結束後，我鑽去後臺，看到他，虛脫了一樣，鬆鬆垮垮，歪坐在椅子上——像是整個脖子以下都坐在了那裡。“就是40多小時沒睡覺了，有點虛。”

桌子上，是上海飛來的朋友給他帶的大盒點心，他捏著吃，邊擦汗。門口，產後露面的柴靜，笑著探頭進來看他。

這場演講，他只是給老朋友們群發了信息。但沒有特別叫誰。他不知道這算不算一次老羅的告別。這次，老婆，老孃，都沒來。柴靜、左小他們，坐在觀眾席裡，看著這個新版的CEO羅永浩，在臺上的驕傲，牛逼和侷促。也跟著鼓掌，叫好。

後來知道，這次演講，門票募了100多萬，統統給了OpenSSL，一個提供免費代碼的國際公益組織。連續五年了，老羅年年賣票，年年捐，一年比一年多。他連演說帶默默地煽情，讓志同道合的男男女女們，都覺得自己做了件挺牛的事。“被需要”這事，感覺挺好的。

“真沒瘦。”老羅陷在椅子裡，堅持說體重沒輕。“可能睡得少，顯得瘦。”他熬夜準備演講稿，看上去的相聲演員那一套，他都一步一腳印，一遍一遍過。

“羅爺瘦了一點，但還是要踩兩個稱。”小偉是跟了老羅10年的健身教練，新東方時就帶老羅跑步，現在他在錘子公司，專門負責管理老羅的脂肪，和全公司人員的肌肉線條。

“六種蔬菜，拌個涼菜，完全沒有油。肉就是燉牛肉，沒有肥的，用醬油，不放油。這是羅爺的減肥食譜，他怕麻煩，半年都不會換，堅持每天吃一樣的。”秦師傅是老羅招來的廚子，會玩搖滾，會烤點心。錘子只有7個人時，他給大夥做飯，做到20人，50人，100人，搬到現在的大廈來，500多號人了，飯是做不了了。改做公司的咖啡師，兼職配合教練，負責老羅的胃和體重。

每次演講前，老羅都要魔鬼健身。他想瘦些，再瘦些。“上次520演講前，三個月，羅爺要瘦50斤，好像和人打賭了。猛練，臨上場，只瘦了18斤。我最失敗的案例，他自己倒挺高興的。”

最後錘子新品亮相時，滿場尖叫中，老羅放了《太陽照常升起》。久石讓音樂一起，他像是有點激動，退到後臺暗影裡。

臨走再見他時，坐在椅子上的身子直起來了，像坐回到那張油畫感的卡片裡。丁丁當當，鑿鑿刻刻起來。

他的新書名叫：生命不息，折騰不止。這8個字的主人，叫羅永浩。

（編輯：Cici）